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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夜雨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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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涎香的事查了三日,线索断在了一个叫福顺的小太监身上。青蘅回来说,福顺在事发前一天夜里投了井,捞上来时人都泡发了,什么也问不出来。
“说是偷了主子东西,怕事发,自己寻了短见。”青蘅声音发颤,“可奴婢打听到,福顺家里还有个病重的老娘,他月钱都捎回家了,不该……”
沈清姝打断她:“死无对证,到此为止。”
她心里清楚,这是警告,也是示威——对方能在皇帝寝宫动手脚,也能轻易捏死一个太监。而她,连对手是谁都不知道。
午后,漱玉宫来了位意外的访客。
顾慎之提着药箱,说是奉太后之命,来为圣女请平安脉。沈清姝知道这是借口,却还是请他进了内室。
诊脉时,顾慎之的手指在她腕间停留了许久。他的指尖微凉,力道适中,是医者特有的沉稳。
“圣女近日是否夜寐不安,心悸多梦?”他问。
沈清姝点头:“初来乍到,难免如此。”
顾慎之收回手,打开药箱,取出一包药材:“这是‘合欢皮’与‘远志’,安神效果温和,不妨一试。”他将药包放在桌上,却未急着收拾,而是压低声音,“下官查了福顺的尸身。”
沈清姝抬眼。
“不是投井。”顾慎之语速极快,“他后颈有淤伤,是被人击晕后扔进井里的。而且……他指甲缝里有丝线,是上好的云锦。”
云锦。宫里能用云锦的,不过十数人。
“此事下官已禀报摄政王。”顾慎之合上药箱,“圣女近期务必谨慎,尤其是入口之物。”
“院判为何帮我?”沈清姝问得直接。
顾慎之顿了顿:“下官是医者,见不得无辜之人枉死。”他起身行礼,“下官告退。”
走到门边,他又停下,没有回头:“圣女腕间的蛊虫……近日似乎不太安分。若是需要,下官对蛊毒略知一二,或许能帮上忙。”
沈清姝心头一震。他能察觉蛊虫异动?
不等她回答,顾慎之已推门离去。
青蘅端着茶进来,忧心忡忡:“圣女,顾院判他……”
“是个明白人。”沈清姝看着桌上的药包,“但也太明白了。”
明白到让人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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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分那日,宫中设宴。
这次不是接风宴,而是“春狩”前的践行宴。按旧例,每年春分后,皇帝要率宗室大臣往西山围场狩猎三日,既是习武,也是彰显国威。
沈清姝本不在随行之列,可宴至中途,小皇帝忽然开口:“朕听闻南疆女子擅骑射,圣女可愿同往?”
满殿目光瞬间聚焦过来。
沈清姝起身:“清姝骑术粗浅,恐扫陛下雅兴。”
“无妨。”小皇帝笑得很天真,“让皇叔教你便是。皇叔的骑射,可是天下第一。”
陆司远坐在席上,端着酒杯的手顿了顿。他抬眼看向沈清姝,目光深沉:“陛下说笑,臣多年不习骑射,早已生疏。”
“皇叔谦虚了。”萧霁月忽然开口,笑意盈盈,“当年你在北境,一箭射穿三只雁的事,京中谁人不知?正好,本宫也想见识见识南疆的骑术,圣女就莫要推辞了。”
话说到这份上,再推辞便是抗旨。
沈清姝垂眸:“清姝遵命。”
宴席继续,丝竹声喧闹依旧。沈清姝却觉得那声音隔了一层,模糊不清。她抬眼看向陆司远,他正与身旁的武将说话,侧脸在烛火下显得冷硬疏离。
仿佛刚才那片刻的目光交汇,只是她的错觉。
宴散时,天色已黑透。沈清姝走在宫道上,身后忽然传来脚步声。
“圣女留步。”
是陆司远。他屏退左右,独自走到她面前。宫灯的光晕勾勒出他挺拔的轮廓,玄色蟒袍上的金线在暗夜里隐隐泛光。
“春狩你不该去。”他开门见山。
“我有选择吗?”
陆司远沉默片刻:“西山围场地势复杂,往年出过不少‘意外’。”
“王爷是担心我出事,还是担心我惹事?”
这话问得尖锐,陆司远眉头微皱:“沈清姝。”
连名带姓,语气里带着压抑的怒意。
沈清姝抬眼看他。春夜的風还有些凉,吹起她鬓边的碎发,也吹动他袍角。两人之间隔着三步距离,却像隔着一道天堑。
“七年前你救我时,可想过今日?”她忽然问。
陆司远瞳孔微缩。
“我想过。”沈清姝自问自答,“我想过你或许会忘了我,想过你或许已娶妻生子,想过我们再无相见之日。可我没想到……”她顿了顿,声音轻了下来,“没想到再见时,你会是这样。”
疏离,防备,用看棋子的眼神看她。
陆司远的手握紧又松开。宫灯在他眼底投下摇曳的光影,那深处有什么东西在翻涌,却终究被压了下去。
“时局如此。”他最终只说了这四个字。
“好一个时局如此。”沈清姝笑了,笑得眼底发酸,“那便请王爷放心,春狩三日,清姝会安分守己,绝不给你添麻烦。”
她屈膝行礼,转身离去。月白色的宫装在夜色里像一抹游魂,很快消失在宫道尽头。
陆司远站在原地,很久没有动。直到内侍小心翼翼地上前提醒,他才转身,走向另一个方向。
袍袖下,他的手心被指甲掐出了血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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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狩那日,天公不作美。
晨起便飘起了细雨,到了西山围场,雨势渐大,打在营帐上噼啪作响。狩猎仪式草草结束,宗室大臣们各自回帐,只等雨停。
沈清姝的帐篷在最边缘,紧挨着山林。青蘅生了炭盆,还是觉得冷——这帐篷显然许久不用,毡布有几处漏雨,地上也泛着潮气。
“奴婢去要床厚被子。”青蘅说着就要出去。
“不必。”沈清姝拦住她,“这时候去要,平白惹人闲话。”
她取出随身带的草药,扔进炭盆里。草药燃起青烟,带着淡淡的香气,驱散了霉味,也让她腕间的蛊虫安静下来。
雨下了一整天,傍晚时分才渐渐停歇。帐外传来号角声——雨停了,晚宴照常。
晚宴设在最大的主帐内。沈清姝到时,帐内已坐满了人。炭火烧得旺,酒气混杂着烤肉的味道,熏得人头晕。
她的位置依旧偏僻,却正对着帐门。门帘不时被掀开,带进阵阵寒意,也让她能看清进出的人。
酒过三巡,小皇帝有些醉了,被内侍扶去休息。陆司远代为主持,与几位老臣周旋。他喝了不少酒,面上却看不出醉意,只有耳根微微泛红。
萧霁月端着酒杯走过来:“圣女怎么不喝?可是酒不合口味?”
“清姝不胜酒力。”
“是吗?”萧霁月在她身旁坐下,身上浓郁的香气扑面而来,“本宫听说,南疆有一种酒,叫‘醉生梦死’,饮后可忘尽前尘。圣女可会酿?”
“长公主说笑了,那是传说。”
“传说啊……”萧霁月晃着酒杯,目光迷离,“本宫倒希望真有这种酒。”她忽然凑近,压低声音,“圣女,你可知当年那个身中蛊毒的人……是谁?”
沈清姝指尖微凉。
“是谢云舟。”萧霁月盯着她,一字一句,“本宫的驸马。”
帐内的喧闹仿佛瞬间远去,只剩下萧霁月的声音,像针一样扎进耳膜。
“我们成婚三年,他待我极好。后来他说想去南疆看看,我让他去了。三个月后他回来,带着一身奇毒,太医束手无策。”萧霁月的声音很轻,却字字带血,“他死前一直喊冷,浑身发抖,说有什么东西在啃他的骨头……圣女,你说那是什么?”
沈清姝看着她的眼睛,那里面盛满了七年未散的恨意。
“我不知道。”她听见自己的声音说。
“你会不知道?”萧霁月笑了,笑得眼泪都出来了,“你是圣女啊,南疆的蛊毒,你怎么会不知道?”
帐内有人注意到这边的动静,投来好奇的目光。陆司远也看了过来,眉头微皱。
沈清姝站起身:“长公主醉了,清姝扶您回去休息。”
“别碰我!”萧霁月猛地甩开她的手,酒杯摔在地上,碎裂声刺耳。
帐内瞬间安静下来。
陆司远快步走过来:“皇姐,你喝多了。”他扶住萧霁月,对沈清姝道,“圣女先回帐休息吧。”
萧霁月靠在他肩上,还在笑,笑着笑着就哭了:“司远,她不知道……她说她不知道……云舟死得那么惨,她怎么能不知道……”
陆司远示意内侍扶走萧霁月,转身看向沈清姝。他的眼神很复杂,有探究,有审视,也有一丝……不忍。
“回去吧。”他说,“今夜之事,我会处理。”
沈清姝行礼退出主帐。夜风扑面而来,冷得她打了个寒颤。雨后的山林弥漫着泥土和腐叶的气味,远处传来不知名野兽的嚎叫。
青蘅提着灯笼迎上来:“圣女,您没事吧?”
“没事。”沈清姝接过灯笼,“回去吧。”
主帐的喧嚣被抛在身后,越走越远。山路泥泞,灯笼的光在黑暗里摇晃,只能照亮脚下三尺。
走到半路,灯笼忽然灭了。
“奴婢忘了添油……”青蘅慌忙道。
“没事,看得见。”沈清姝抬头,月亮从云层缝隙里漏出一点光,勉强能辨清路。
两人继续往前走。山林寂静,只有脚步声和呼吸声。忽然,沈清姝停下脚步。
“怎么了?”青蘅紧张地问。
沈清姝没说话。她腕间的银铃在轻微震动——有东西在靠近。
不是人。
她将青蘅拉到身后,从袖中取出一枚竹筒。竹筒里是她养的“驱兽蛊”,能散发让野兽厌恶的气味。
黑暗中,几双绿莹莹的眼睛亮了起来。
是狼。
三只,不,五只……它们从树林里慢慢走出来,压低身体,喉咙里发出低吼。
青蘅吓得腿软,死死抓着沈清姝的衣袖。
沈清姝打开竹筒,一股刺鼻的气味散出。狼群顿了顿,却没有退,反而更近了。一只体型最大的狼试探性地往前走了几步,露出獠牙。
驱兽蛊没用。这些狼……被人动过手脚。
沈清姝心一沉。她松开竹筒,指尖划过银铃。碧莹蛊爬出来,在她掌心蜷缩成团,发出微弱的碧光。
狼群忌惮碧光,暂时停住。但碧莹蛊的毒对野兽效果有限,撑不了多久。
“圣女……怎么办……”青蘅声音发颤。
沈清姝环顾四周。她们处在山路转弯处,一侧是陡坡,一侧是密林。退无可退。
就在此时,远处传来马蹄声。
一骑黑影疾驰而来,马蹄踏碎泥水,溅起老高。马背上的人弯弓搭箭,嗖嗖几声,三只狼应声倒地。剩下的两只受惊,嚎叫着扑向马匹。
马背上的人翻身下马,拔剑迎上。剑光在月色下一闪,两只狼哀嚎着倒下。
一切发生在瞬息之间。
那人收剑入鞘,转身走来。灯笼的光重新亮起——是陆司远。他手里提着另一盏灯笼,显然是追出来的。
“受伤没有?”他快步走到沈清姝面前,上下打量。
沈清姝摇头,看向地上的狼尸:“这些狼……”
“被下了药。”陆司远蹲下身检查狼尸,从其中一只的耳朵里取出一枚细小的银针,“刺激兽性,不畏寻常驱赶。”他起身,眼神冰冷,“有人想让你死在这里。”
山林寂静,只有风穿过树梢的呜咽。
沈清姝看着地上的狼尸,又看向陆司远。他肩上的伤还没好透,刚才那一番动作,伤口恐怕又裂开了。玄色衣衫上看不出血迹,但她闻到了淡淡的血腥味。
“王爷不该来的。”她说。
“我不来,你打算怎么办?”陆司远声音里压着怒意,“用你那蛊虫,跟这些狼同归于尽?”
沈清姝没说话。
陆司远深吸一口气,将灯笼塞到她手里:“上马,我送你回去。”
“青蘅……”
“一起。”陆司远翻身上马,伸手将她拉上马背,又让青蘅坐在后面。马匹负重,不安地踏着步子。
山路狭窄,马走得很慢。沈清姝坐在陆司远身前,能感觉到他胸膛的温度,还有沉稳的心跳。他的手臂环着她握缰绳,呼吸拂过她耳畔。
太近了。
近得让她想起七年前,竹楼里,他也曾这样抱着高烧的她,一遍遍说“阿姝,撑住”。
“为什么?”她忽然问。
“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来救我?”沈清姝侧过头,看向他的侧脸,“我死了,对王爷不是更好吗?少了一个麻烦,少了一颗棋子。”
陆司远握缰绳的手紧了紧。月光照在他脸上,映出紧绷的下颌线条。
“沈清姝。”他叫她,声音低沉,“在你眼里,我就这么不堪?”
“那王爷告诉我,你是什么样的人?”她笑,笑得眼底发酸,“是利用我制衡南疆的摄政王?还是七年前那个说要带我走的陆司远?”
陆司远沉默了。马匹踏过水洼,溅起的水花落在她裙摆上,晕开深色的痕迹。
很久,他才开口,声音轻得像叹息:“都是。”
“都是。”沈清姝重复这两个字,忽然觉得累极了。
马匹走到漱玉宫帐外,陆司远扶她下马。他的手很稳,掌心温热,却在触及她指尖时,微微一顿。
“今夜之事,我会查。”他说,“在这之前,不要离开帐篷。”
“查出来又如何?”沈清姝看着他,“是北狄人,还是宫里的人?查出来了,王爷会替我报仇吗?”
陆司远没有回答。
答案彼此心知肚明——不会。至少明面上不会。他是摄政王,要考虑朝局平衡,要考虑两国关系。她的命,在棋盘上,还没那么重。
“进去吧。”他松开手,“夜里冷,多盖床被子。”
沈清姝转身进帐。帘子落下前,她听见他说:“那枚令牌,任何时候都有效。”
帐帘彻底落下,隔绝了外面的世界。
青蘅铺好床铺,小声说:“圣女,摄政王他……”
“他做他该做的。”沈清姝坐在床边,看着腕间的银铃。碧莹蛊已经回来了,安静地蜷缩在里面,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可她知道,有些东西不一样了。
帐外传来马蹄声,渐渐远去。雨又开始下,打在帐篷上,像是无数细密的针。
沈清姝躺下,闭上眼。黑暗中,她仿佛又看见了那些绿莹莹的眼睛,看见了陆司远持剑的身影,看见了萧霁月含泪的笑。
这一局棋,每个人都身不由己。
而她,还能撑多久?
雨声潺潺,长夜未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