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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只是当时已惘然 ...

  •   再去上班,我又开始每天给沈青山带早餐。起初他客气地跟我说不用劳烦,但我说他教我画画没收费用,就当是缴纳课时费,况且他若真收费,这点早餐根本抵不过,而且我也只是上班顺路才送,周末又不会特地来,他才不再推辞。

      很快到了年关,我询问他春节怎么安排,他说唐宁一家和董校长那边都邀请过他一块儿过年,但是他不想打扰,所以拒绝了,自己在家像平常一样就行。我当时头脑一热,说过年还是要热闹一点,一个人太冷清,不想打扰他们那就来我家吧,他先是一愣,犹豫一会儿笑着说“好”。

      于是我跟父母提前告知一声,他们得知沈青山是我儿时跟随学画画的老师的孩子,同样很震惊,家里从未接待过外人一起过年,他们了解沈青山的情况后,一面是惋惜一面又都表示欢迎。母亲还是对我有所怀疑,悄悄把我拉在一边,再三确认我跟沈青山只是普通朋友这才放下心来。

      一零年的除夕夜,沈青山按响了我家的门铃。他提了大盒小盒的人参燕窝水果,两只手都快拎不下,弄得我父母倒是很不好意思,接过他带来的礼品,让他先进屋坐。我姥姥这一段日子身体不大好,只能卧床休息,他问了我父母好,又让我带他去房间看望我姥姥。姥姥年纪大,很少出门,加上身体大不如从前,出门的时间更少,平常也没有别人来家里,几个月见不到新鲜的人和事,她一看见沈青山,便觉欣喜,很喜欢他,连连说年轻人生得俊俏,拉着他的手聊了一小会儿,这才让我们回客厅在沙发上坐下来。

      我俩并排挨坐着,春晚还没开始,电视里在播放着新闻,我剥好一个橘子递给他,他接过去,趁着我父母在厨房忙,客厅只有我们两人,他忽然凑到我耳旁,略带笑意地低声道:“许老师,你去我家不顺路吧。”

      我这才意识到露了馅,一时无法辩驳,大脑飞转,尴尬的笑道:“你家离学校也不远嘛,我不过是走过去一点再倒转回来,又不耽误我上班,四舍五入也算是顺路。”

      他还想再说什么,母亲出来说开饭了,于是他便不再追问,我们俩起身朝餐厅去。父亲开了一瓶酒,想让他也陪着一块儿喝点,在他开口前,我连忙说他肠胃不好,不能喝酒。沈青山兴致很好,不想让我父亲扫兴,看了我一眼笑着说喝一两杯没关系,但还是被我制止了,他只好笑笑最终妥协。一顿年夜饭吃得很融洽,他非常随和,跟我父母相谈甚欢。

      姥姥吃不下饭,只能喝点粥,饭后母亲煮了新鲜的青菜鱼片粥,让我给姥姥送进去,也被沈青山抢先代劳了,我知道他很久没有体验过这样的家庭生活,他不说,我却懂,看着他进去的背影,我心里泛起一点酸涩,又有一种欣慰。

      他给姥姥喂完粥,我将碗接过来拿去厨房洗,然后大家一块儿在客厅看春晚,我们依旧并肩挨坐着,一切都很自然,母亲时不时看我们几眼,尤其是对我的观察,极其小心隐秘,但都被我神态自若的表现挡了回去,叫她不再多疑。

      父母留沈青山在家过夜,第二天再走,我没说话,心里却期待着,只听他说好,我顿时暗自窃喜,喝了点酒压不住喜悦,强忍着不看他,装作若无其事的站起身去给客房给他铺床。

      我前脚刚站起来,便听见他后脚跟了上来,说一起帮我,我的心扑通跳着,害怕按捺不住一不小心将心意暴露出来。

      窗外不时有鞭炮声此起彼伏,偶尔一两束烟花在天空炸开。我们各站在床的一侧,配合着铺被子,屋内的暖气让我有点热了,我焦急地想赶紧铺好立马出去,他忽然叫住我:“许老师,谢谢你。”

      我刚想说话,楼下接连的鞭炮炸响起来,震耳欲聋,将我的声音淹没,零点了。于是我只好住嘴,冲他点头笑了笑。

      沈青山来到我跟前,他身上的檀香味比他的声音更先抵达我的感官,我的呼吸都凝滞了片刻,只听他笑道:“新年快乐。”

      “新年快乐。”

      母亲忽然推门进来,满面红光乐呵呵地问道:“你们去放烟花吗?你爸他下楼放鞭炮了,我们都去凑凑热闹?”

      我吓的后退一两步与他拉开距离,掩饰着慌张:“好啊。”

      母亲神色怪异地看了我一眼,但是就一刹那,我想除了我谁也看不出来,她随即恢复了笑脸对沈青山道:“小沈,走吧。”

      “好的,阿姨。”他温和地笑起来,快步跟上去,路过我时见我仍呆在原地,疑惑地问道:“许老师,你不去吗?”

      “噢。”我回过神来,“我去,走吧。”

      放烟花时沈青山笑得很开心,我好像第一次见他笑得这么开怀和轻松,我以为他不会喜欢这些小孩子的玩意儿,但他却玩的停不下来,小时候不敢放的鞭炮现在倒是敢了。火树银花之间,小时候的他与现在的他在我眼前重叠。绚烂的烟花透着暖调的光,将他的脸映衬的更加棱角分明却又更加柔和,中和了那平常略显苍白的颜色,显得更有气色。

      见我看着他,沈青山笑着走近,他的背后,是漫天花火齐齐盛开,他将一根烟花和打火机递过来:“你也放一个?”

      “好。”我笑道。

      满市的烟花都在绽放,热闹了好一阵子,遂渐渐归于平静。我们也上楼各自休息,一想到他就睡在我卧室对面的客房,我迟迟难以入睡,辗转了半夜才迷迷糊糊睡着。第二天吃过早餐,又陪我姥姥小坐了一会儿,他才离开,老人家高兴的精神都好了很多。

      春节期间我们又一起去看望了董校长,给校长拜了个年,把校长哄得开心的不得了。不见面的时候我则忍不住与他发上几句信息闲谈,分享我所听所见的趣事。

      正月进入尾声,姥姥的身体急转直下,已经很难进食了,每天靠着一点营养液维持着,她的年纪太大了,医院也没有办法采取什么措施,只能是回家等着她走完最后一程。于是周末我不再往外跑,都是呆在家里陪姥姥,这时候她已经有点不太能认人了,讲话也不太清楚,但是她会抓着我的手,喃喃地叫我的小名,听得我非常难受。

      我跟姥姥的感情很深厚,小时候父母比较忙,姥姥陪伴我的时间最多,她会从兜里掏出皱巴巴的几角钱给我拿去买糖吃,那都是她舍不得花一点点攒下来的,她会在我贪玩玩到很晚的时候打着手电出去接我回家,会柔声地给我讲睡前故事,会坐在我床头用针线缝补我破了洞的裤子,会拿着蒲扇在炎炎夏日替我扑赶蚊子,让我得以睡个安稳觉。姥姥苍老的脸上布满了沟沟壑壑的纹路,她年轻时算得上是个高个子,有一米七,而今却皱缩佝偻的非常瘦小,躺在床上只占了小小的一角。

      学校开学了,周末我不去沈青山家,他便也知道了姥姥的情况,常来探望,我们就一同坐在姥姥的床前,有时候说说话,有时候只是静静的坐着,彼此无言。姥爷以及爷爷奶奶走的时候我都很小,所以对于生命的流逝没有太多的印象和感受,只是发现这个人有一天忽然消失不见了,问大人得到的回答则是跟众多孩子一样的答案,他们去了远方,对于我的生活似乎并没有什么影响,依旧快乐无忧没心没肺,这一次却是真切感受到了死亡的压迫感,以及对最亲之人的不舍。沈青山的存在给予了我安慰和力量。

      我有时候也会悄悄观察他,他安静的坐在椅子上,长长的马尾从一侧拨弄到身前,很随意的靠坐着,一条腿翘起来搁在另一条腿上,双手交叉搭着,眉目低垂,似在沉思,长长的睫毛在他的眼下投下一片阴影,房间里沉闷的气息称得他的脸色愈发的白,我就会猜测他在想什么呢,他经历的离别比我多得多,这样的情景是否会让他触景生情,可我试图叫他不用再来探望时,他只是沉默地笑一笑不说话,下次照样来。

      姥姥是一个夜晚走的。当时我已睡觉,被母亲慌里慌张进来叫醒,说我姥姥清醒了,有话要跟我说。我立马撅起来,心怦怦直跳,害怕起来,趿拉着拖鞋就朝姥姥房间走,眼镜都没顾上戴,屋内很亮,父亲正拉着姥姥的手说话,见我进来,姥姥那双浑浊的眼睛亮了一下,她松开父亲,示意让他们出去。

      我有点不知所措地在她床前坐下来,正如她曾经给我讲故事坐在我床头一样。姥姥枯瘦的手伸过来,我迅速抓住她,我感觉她的温度似乎在慢慢消散。开口叫了一声姥姥,声音已经是哽咽,她笑得很和蔼,说了一声傻孩子,看她精气神的好转,我知道这是回光返照了,不由得滴下泪来。

      只听她先是缓缓安慰了我几句,生老病死乃人之常情,哪有永生之人之类的,接着她长叹了一口气,慢悠悠地说道,她早就知道我跟小峰的关系。(我的前男友,交往时以朋友的身份带他来过家里,后来分手后,姥姥还问我过他怎么不来家里玩了,我说他回老家发展,联系不太方便。)

      听她提及旧事,我不由得大吃一惊,这一点我是万万没想到的,一时不敢说话。只见姥姥依旧笑得慈祥,说她年纪大了,很多事情都看得明白,也想得透彻,她知道我为什么一直不谈恋爱也不结婚,但这又有什么关系呢,不管她的孙媳妇是男人也好是女人也罢,只要是我喜欢的,她都欢喜,我跟其他人没有任何不一样,我做我自己就好,她只希望我幸福快乐。

      姥姥说的断断续续,一番话还没说完,我已泪流满面,从前我壮着胆子敢跟父母反抗,但是却一直瞒着姥姥,我害怕她知道我的取向后会难过,殊不知姥姥早就看穿,她没有任何的讶异、不解或是嫌弃,只是希望我幸福快乐。

      “乖孩子,别难过了。”

      我似乎为我多年的情感回避,和几个月以来的情感压抑找到了一个宣泄口,伏在她的床头失声痛哭起来,姥姥枯瘦的手像小时候一样抚摸我的头顶,那一刻我很想跟姥姥袒露我的秘密,好像只有姥姥能够理解我,我想问问她我该怎么做,但是在我开口想跟她坦诚时,那只手无力地慢慢地滑落下去。

      我的身体一瞬间沉了下去,这世界上唯一理解我的人没有了,顿时放声痛哭,父母听见动静,慌忙赶进来,他们拍拍我的背以作安慰。

      姥姥离开了。她九十岁的高龄,称得上寿终正寝,但我还是无法压抑内心的难过。

      家里早已有准备,所以并不是突然,也没有慌乱,父母有条不紊地处理着姥姥的后事,我不知为何给沈青山发了一条信息,就好像觉得他应该知道一样,告诉他我姥姥过世了。已经是深夜十一点了,我没想着他能回复我,但是手机屏幕刚要熄灭,又闪烁起来,他回了很简单的几个字:我马上过来。

      才十来分钟,家里的门铃就响了,父母疑惑谁会在这个时候上门拜访,我说是沈青山,他们不再说话,继续忙着。我去开了门,门外一阵凉风,他裹着一身寒气出现在我面前,长发披散在背后,看来是准备休息,着急出门没来得及扎上。

      我的眼睛应该红肿了,他开口的第一句话是:“你还好吗?”

      我苦涩的憋出个笑意点点头,让他进来。

      一直到姥姥第二天傍晚下葬,沈青山一直陪着我们,他始终在我身边,中途劝他回去休息,但他表示没关系,说他跟姥姥有缘,也想送姥姥最后一程。待全都安置妥当,母亲又留他一起吃了晚饭。

      我送他下楼,这一天一夜里我们都没有怎么交谈,这会儿我才跟他说一声谢谢。到了单元门外,天色已黑,附近的路灯坏了,这一带黑黢黢的,只有黯淡的月光洒下,看的模糊,不远处一排路灯闪着昏黄的光,这个时间楼下没什么人。因为我喝了点酒,沈青山便不让我继续送他去大门,叫我上楼,于是我便依言停下脚步,想目送他离开。

      他刚转身,我心中的情感就似决堤一样,连声音都在颤抖,不受控制地叫了一声他:“沈青山。”

      “嗯?”他疑惑地回转身来,乌黑的头发在月光下闪着光泽,我看不清他的五官。

      不知是不是酒精的作用,但我清醒地知道我没有醉,他还没反应过来,我冲上前抱住了他,我感觉他身子一僵,我的心沉了半截,却不忍放开,怕再也没有勇气,于是将他抱得更紧了,脸上也不自觉得滑下泪来,但他只那么一瞬的僵硬,很快又恢复了自然,轻轻拍着我的后背,他的气息从我耳边传来,温柔又宁静:“许老师,节哀。”

      他的安抚让我更加难受,像是触碰了泪腺的开关,唯一理解我的姥姥再也没有了,姥姥昨晚跟我说她不管我喜欢男人也好还是女人也好,只希望我开心幸福,她以为我这么多年还一直被困在和前男友的情感纠葛里,希望我早日放下,开启新的生活。可是现在我抱着这个让我压抑着情感的人,我却不敢跟他说,我要怎么跟他说,说我很久之前就喜欢上了他?我害怕他知道后会是怎样的嫌恶以及再不愿与我亲近。我确实就是跟别人不一样,而我也不像年轻那样了。

      “其实你不用来的,你为什么要来呢。”我矛盾痛苦到了极致,声音极低,自顾自地说道,整个身子都发颤起来,“倘若你不不来,我也不至于失控。”

      “什么?”他没有听清,侧头问我,声音很平和,带着安抚的意味。

      “我说,我很早之前就……”我即将把我的秘密宣之于口,一旁传来了谈笑声和脚步声,我瞬间清醒过来,彻底意识到自己在说什么,生怕被人撞见我的不堪似的,我几乎是立马推开了他,跌跌撞撞地返身上楼,险些摔倒,也顾不得他怎么想我怎么看我,匆匆跟他告别,“我身体有点不舒服,你回去注意安全。”

      我不记得当晚跟我父母说了些什么以及他们的反应,回到家我径直进了房间将自己反锁,第二天也没去上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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