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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满船清梦压星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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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在一起后,虽然为着我的缘故,青山的饮食规律下来,但是他胃痛的毛病还是时有发作。我多次督促他上医院检查,却被他笑着打发,说吃点药便好,医院那种晦气的地方他不乐意去,而他每次吃完药确有平缓,加上发作频次也不高,我便松下心来,不作勉强。现如今回忆起,只有满满的后悔,若是我当初执意要他去做检查,是不是便不会有日后悲剧的发生,可正如我说的,一切没有如果。
当教师的其中一个好处就是假期超级多,平常双休以及法定节假日尚且不说,每年还有超长寒暑假。假期还剩一个月,我和青山便商量着去了川西,既是度假也是为了他去采风。
我们先是飞机到成都,然后包了辆面包车走318和227大环线一路游玩,常年北方居住,说来惭愧,这是我第一次来川西,南方这些风物景色我是真的惊诧与折服,沈青山数年前一个人来过一次,他对这一带熟悉,于是这次便由他当我的向导,我只需放松跟着走便是。
他背着画板和画纸,随时打下草稿记录灵感,我则端着相机一顿咔咔拍照留念。人在城市久了,来到野外,真有一种“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的亲切之感,雪山、草地、牛羊,一切都让我喜爱,每天清晨起来便是蔓延至远方的一大片一大片绿色,我们手拉着手在绿地上散步,踩在松软的草场上,空气里是清新的植物的芬芳,我戏称两个“青山”都被我拥入眼眸。
青山这时便笑,问我更喜欢哪一个。
青山的提问太可爱,一个是人,一个是山,如何能相提并论,我说自然是爱他胜过这世间一切万物的。他听了我的回答,笑得更加明媚,我看见所有的绿意绽放在他眼底,我们在树下接吻,在蓝天白云阳光下热烈而长久的拥抱。
我们一路从北往南,从四姑娘山经丹巴和新都桥到了冷嘎措,在那里住在一户藏民的家中。主人家很淳朴,得知我们是北京远道而来的,非常热情,说我们是贵客,拿出酥油茶、手抓肉、白羊尾肉还有酥酪糕招待我们,一向不沾酒的青山因为兴致很高还和主人喝了一点青稞酒。
第二天早晨我们起的很早,有幸见到了贡嘎日照金山这一壮景,当阳光撕裂云层照耀在雪山之巅,那一刻的瑰丽壮观无与伦比,冷嘎措镜面般的湖水倒映着它,仿佛是这雪山的化妆镜,而此刻金色的太阳正在为它梳妆,替它点上腮红,披上霞冠,如金子般熠熠闪光。我被震撼地久久说不出话来,跟青山紧紧地牵着彼此,见证这大自然的美妙一刻。
我心里涌起无数的感动,恍惚间竟生出一丝美好得有些不真实之感,心底这一丝不详的不安攫住了我。沈青山觉察到我的异样,握紧我的手心,问我怎么了。
“没事。”我摇摇头,想摆脱掉胡思乱想,朝他笑了笑,他像是看穿了我的心思,柔声安抚:“常安,藏民们流传着一句话,说看见日照金山的人,会得到神的庇佑,福运降临。”
“我相信。”听他这么说,我诚恳的点头应和,心里的阴霾被他轻柔的声音如春风般化去,眼前再次开阔起来,阳光已经完全撒在了大地上,整座恢弘的雪山沐浴在金光下,达到最盛,再接着那层色彩犹如面纱拂过一般,缓缓褪去,最终恢复至原本的银白色,整个雪山再次复归宁静。
从第一缕阳光吻上山尖,再到结束,我看了看时间,大概短短的二十分钟,而这二十分钟,足够惊艳一生。
“这么快就结束了。”我有些意犹未尽。
青山侧头看着我笑:“是啊,短暂又绚烂,所以才珍贵。”
我没说话,心底却在想那我更喜欢长久的平凡。由于起得早,看完奇观,我们便回到住处打算睡回笼觉,刚躺下,青山的胃痛毫无征兆地发作,他疼得蜷在我的怀里,我内心焦急却什么也不能做,只能紧紧的抱着他。
这次止痛药的效力迟迟不见,青山的额角鼻尖冒起一层细密的汗珠,他紧闭着双眼,可我知道他并没有睡着,那浓密的睫毛在不停地轻颤,表明他在强力忍耐,他怕我担心,所以一声呻吟也没有发出。
我小心地替他揩去冷汗,心里揪成一团,我们人生地不熟的,又在一个如此偏远荒僻的村落,要是真的有紧急状况,该是多么的叫天天不灵叫地地不应,我颤着声音说道:“青山,我们去医院吧,好不好。”
我问了主人家,说最近的卫生院在新都,去那儿我们就得折返回去,最快还是得花上两个小时的车程,而且那只是个乡镇级的小诊所,若是情况严重的话得转去康定人民医院,那样子花的时间就更久了,少说还得再花两个小时。
“常安,我没事,睡一觉就好了,真的。”他的声音很低,勉强睁开眼睛,抬手抱住我的背,往我怀里缩了缩。
我有些生气,都这种时候了还在硬撑,语气不由得加重一些:“你不是小孩儿了,现在就走,跟我去医院。”
“是啊,就因为我不是小孩儿了,所以我心里有数,用不着去医院。”沈青山虚虚地笑着,轻轻拍打我的后背以示安抚,“我真的没事,已经没有之前痛了。”
“你为什么不愿意去医院。”
“生离死别的地方,我不喜欢。”青山看着我平和地说道,那双浅淡的眼睛闪着亮光,让我瞬息平静。
我想到他的父母,明白了他的意思,心里一阵难过和心疼,拨弄他的头发轻轻的在他眼睛上吻了一下,放柔语气像哄小孩子一般:“那你疼的厉害怎么办,变严重了怎么办?我们尽早去,尽早治疗。”
“我真的好很多了。”青山说话逐渐恢复了力气,要向我证明似的一只手撑着脑袋微微立起身子。
“真的?”
“真的,常安。”青山失笑,凑上来贴上我的嘴唇,见他脸色有所好转,我也逐渐放下疑虑,松了口气。
他重新躺好,侧躺着面向我,一只手揽着我的腰,催促道:“快再睡会儿,早上起来得太早了。”
“好。”我嘴上答应,闭上眼后又悄悄睁开,注意观察他的情况,他的呼吸均匀起来,眉头也舒展着,我这才真的放心,相信他的胃痛止住了。
起床后沈青山恢复了神采奕奕,吃完午饭拿着画板说要替我做一幅画像。我们面对面站着,时而眼神对上,彼此露出会意一笑,他拿着笔专注作画的样子,光是站在那里,就让我移不开眼睛。
青山这个人,笑起来太好看,说话也温柔,一举一动都牵制着我的心。
天气晴好,晚上漫天的繁星,主人家抱出两条毯子供我们在户外看星星使用,说夜里天气凉,别受了风寒。我们谢过他的好意,一人搭着一条毛毯,并排坐在折叠椅上。
那一晚的惊喜抬头,我直到今天都记忆如新。宇宙间所有的星星在我们眼前铺陈开来,时不时闪着光,夜幕是如此的黑,星星是如此的亮,一时不知道是星星装点了夜的黑,还是夜的黑衬托了星星的美。
周围是如此的静,偶尔传来不知名的鸟叫声,夜晚的冷嘎措和白天完全不同,就像穿上了隐身衣,贡嘎山只看得见一点朦胧的轮廓,白日的焦点此刻也得让出夜晚的主场,让星星们一展身手。
我回过头去看沈青山,夜色太黑,看不清他的脸,但我知道他也在看我,我们没有说话,默契地伸出手紧紧的牵着彼此,依偎在这片星空下。
在那里,我们没有时间的概念,不知坐了多久,坐到瞬间也成了永恒。他的手渐渐有些凉,我们才返身回房间,这一晚睡得尤其踏实。
在冷嘎措小住了几天,一天上午吃过早餐,和主人道别后,我们再次动身准备前往稻城亚丁,距离太远,我们也不着急,预备中途在理塘停留一两天。
上车前我就注意到他的神色有些不对,可他只是捏了捏我的手笑着说没事,继续打点行李。车刚开出去不多远,他忽然剧烈咳嗽起来,伴随想要呕吐的反应,幸好师傅常备着塑料袋,以防旅客晕车用的。我慌忙接过袋子抖开,伸到青山跟前。
青山害怕污秽物影响车里的气味,礼貌的对司机说,让他把车路边停一停,他下车去吐。车停稳后,我跟着也要下车,青山连忙阻止:“常安,你在车上等我,脏。”
我不由分说就是要跟着他,他实在忍不住了,也不再与我争辩,迅速地拎着塑料口袋在一旁蹲下来,剧烈的呕吐起来,我的心七上八下,也赶紧蹲下替他顺背。
那塑料口袋是白色透明的,一阵剧烈的呕吐声伴随着流进袋子里的液体,他显然被吓了一跳,慌忙想要遮掩,但已经来不及,我看到的是如此的清晰,如此的触目惊心,因为他吐出来的不是食物残渣和残液,而是鲜红的血,冷冽的空气随即弥漫着一股血腥味。
我身体止不住地剧烈颤抖,抓着他的肩膀仓皇地叫出声:“青山!怎么回事!”
他嘴角还沾着一点血珠子,衬得他的脸色异常苍白,他却比我先冷静下来,露出不好意思的笑容,试着安慰我:“常安,我的胃有些难受,估计还是得去医院了。”
“好,好,去医院。”我有些不知所措,扶着他站起来,用拇指捻去他唇上的血滴,哆哆嗦嗦地扶他上车。
师傅也被吓到了,急忙掉转车头送我们去新都卫生院,一路上尽可能开的最快。车上沈青山的胃剧烈绞痛,他靠在我的肩上,我紧紧地拥着他,一言不发。
他自责地皱起好看的眉毛,由于疼痛声音里打着颤,轻声附在我耳边说道:“常安,我该听你的,早点去医院的,你不要生我的气好不好。”
他这个样子,我怎么会生气,又怎么会舍得生他的气呢,我心疼都来不及,一路上我默念着一定没事一定没事,紧紧地抱着他。疼痛实在难忍,后半段车程他抓着我的手小声的哼出了声,我第一次见他如此脆弱的模样,心都快碎了,如果可以,多想替他去受痛。
到了新都,医生听完症状,无奈地摇头说他们那边不具备条件给他做检查,眼下的情形需要去市人民医院,只能先开一盒胶囊给他止痛。
见青山苍白的脸色,原先的司机不愿再搭载我们,说是担心青山在他车上出事,他担不起责任,让我们另外叫车,他不顾我的恳求手脚麻利地将我们的行李从后备箱取出放在路边,那一刻我陷入深深的绝望,真想上去给他一拳叫他胡说八道。
青山拉住即将失控的我,安慰的劝我,说没关系,我们再叫车就是,在镇里叫车也不会太难,他礼貌的给司机结清车费,甚至多给了些,感谢他这些天的陪同。
我在路边拦了好几辆,终于有师傅以平常价格的两倍勉强答应下来,我们再次上车赶路,青山再次剧烈的呕吐起来,连服下的胶囊也被悉数吐出,根本吃不下药,他疼地没法坐立,只能躺在我的腿上,紧紧地蜷成一团,狭小的车内是他痛苦的呻吟声,我一遍又一遍地催促着司机再快一点,我可以再多加些车费,师傅却表示为难,已经是最快了。
距医院还有三十公里的时候,青山陷入半昏迷状态,我不停地叫着他的名字,希望他保持清醒,可是并不见效,他连呻吟都变得虚弱。看着青山被推进急救室,我头一回信了神灵,在心里一遍遍地乞求他平安无事。
反应过来司机还在外等着,我匆忙出去取下行李,给他付车费,没想到却被他拒绝,说就当做好事,行善积德,也希望他送我们送来的及时,病人能够没事。
我感激的不知道说什么好,语无伦次地应和着借他吉言,他坚持不收车费,于是我便在他即将开车离去时将钱丢进他的车窗,谁知他竟然又给我丢了出来,摇起车窗一蹬油门直接离去,我冲着他的方向深深鞠了个躬。
再次返回急救室,医生正好推门出来,我焦急地迎上去,医生说,沈青山的胃发现癌变,但好在是早期,并未扩散,可以通过手术局部切除,如果家属没意见就签字缴费,他们这边继续完成手术。
我如当头一棒被击得愣在原地,耳畔只留下胃癌两个字,这两个可怕的字眼剥夺了我的感官,剥夺了我的神智,医生耐着性子安慰我说手术做完基本不会有大碍,让我放心,我颤抖着手犹如提线木偶一般机械地签字,缴费,然后坐在手术室前焦灼地等待,不知道那场手术做了多久,我只觉得时间长的像是有一个世纪。
终于手术室的灯熄灭,医生说手术很成功,青山被推出来,麻醉的药效没过,他紧闭着双眼,那张脸如纸一样惨白,他那一头好看的长发也被无菌帽包裹藏了起来,看的我的心一阵哆嗦,我握着他的手,护送他进病房。
此刻他安静地躺着,就像一个易碎的瓷娃娃。他的嘴唇苍白干裂,我拿着蘸水的棉签小心地涂抹在那张好看的薄唇上,隔半个小时便帮他滋润。
晚上十点青山才醒来,他浓密的睫毛扑簌几下,缓缓睁开,声音依旧虚弱,开口第一句话却是:“常安,对不起。”
我握紧他的一只手,缓缓流下眼泪,此前一直紧绷的心情此刻终于得到缓解,他抬起另一只手用指腹轻轻在我脸上摩挲,好看的笑容浮现在他嘴角,平缓了我焦躁的心:“疼的是我,你哭什么,常安。”
我胡乱地揩干眼泪,瞬间转哭为笑:“不哭不哭,你没事我应该笑才对。”
沈青山询问我他的病情,我避重就轻地说他的胃有点小毛病动了个小手术,以后都没事了,他静静地听着,笑着点点头,将我拉进他的怀里,在我额角轻轻吻了一下。
或许真是那天所见的日照金山有神灵庇佑,青山的胃病得到治愈,胃局部切除手术后,医生也给予了正面的反馈,三天后他逐渐能进食,又观察了一个星期,已完全康复能够出院。
这次旅途的波折,让我无心再继续游玩,我们便买了机票回家,青山说下次再弥补我一个完美的假期,很抱歉让我担心。我佯装生气的说我们二人之间还谈什么亏欠和感激,他立马收了话头,笑着说以后都不说了,我说以后也不会再有这样的事,我们都要平平安安的。
虽然小有曲折,但这次旅途的风景确是一次难忘的经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