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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异常参数 ...

  •   确认双向数据泄漏的第二天,陈遂请了病假。

      向遥盯着旁边空着的座位,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慌乱。窗外的阳光很好,三月末的天气开始回暖,但她只觉得冷。

      物理课上,她试图集中精神听讲,余光却总是不自觉地瞥向那个空位。陈遂的课本还整齐地摞在桌角,笔袋拉链拉到最底端,草稿本翻到新的一页——那是他昨天放学时准备的。

      一切都和他在时一样,除了他不在。

      课间,林晚凑过来:“陈遂怎么了?”

      “不知道。”向遥盯着自己的笔记本,“说是生病了。”

      “真难得,他从不请假的。”林晚嘟囔着,“不过最近他脸色确实不太好,你发现没?特别苍白。”

      向遥当然发现了。但她不知道那苍白的病因,是普通的感冒,还是……别的什么。

      比如数据过载。比如系统崩溃。

      比如两个本该独立的人,却在看不见的维度里,被强行连接在了一起。

      ——

      下午放学,向遥去了市图书馆。她在心理学和神经科学的书架前徘徊了很久,最后抽出一本《记忆的神经机制》,又找到一本《共情与镜像神经元》。

      在靠窗的位置坐下,她翻开第一本书。密密麻麻的术语和数据,解释着记忆如何形成、存储、提取。一切都基于物理的神经元连接,化学的神经递质,可观测的脑区活动。

      没有一章提到“记忆泄漏”。没有一节讨论“跨个体数据交换”。

      她合上书,看向窗外。夕阳把街道染成暖橙色,行人匆匆,车流不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黄昏。

      而她坐在图书馆里,试图用科学的书,解释一件完全不科学的事。

      手机震动了一下。她拿出来看,是陈遂发来的消息:

      “明天回学校。放学后能聊聊吗?”

      她盯着那行字看了很久,回复:“好。老地方?”

      “嗯。”

      老地方是学校后面那条小河边的长椅。高一时她和林晚常去,后来周屿也去过几次,再后来……好像就成了她和陈遂默认的谈话地点。

      那个雨天的对话,那个黄昏的沉默,都在那里。

      ——

      第二天陈遂来上学时,脸色确实很差。眼下有淡淡的青黑,嘴唇也没什么血色。但他依然准时到校,依然认真听课,依然在草稿纸上画那些一丝不苟的几何图形。

      只是他头顶的数值界面,出现了一个向遥从未见过的状态:

      【系统运行模式:节能/保护】
      【情感模拟器负载:42%】
      【检测到异常情感参数:3项(未分类)】

      异常情感参数。那是什么?

      课间,向遥假装趴桌休息,闭上眼睛,集中精神去“听”陈遂的系统。经过一周的练习,她已经能比较熟练地捕捉那些机械音了。

      一开始是熟悉的协议日志:

      【晨间社交协议执行完毕:问候(1/1),回应(3/3)】
      【课堂专注度:92%,心率:68bpm】
      【检测到观测源A持续扫描,威胁等级:低(维持常规屏蔽)】

      然后,在日志的间隙,她捕捉到了别的东西——

      不是机械音,是更模糊的、更……像人类内心独白的声音碎片:

      “……不能靠太近。”
      “……会泄漏更多。”
      “……她看见的话……”

      声音很轻,断断续续,像信号不良的广播。但向遥的心脏猛地缩紧了。

      这是陈遂自己的声音。不是系统的合成音,是他真实的声音,从他意识的深处泄漏出来,被她的系统捕捉到了。

      她睁开眼,转头看向陈遂。

      他正低头写作业,侧脸线条绷得很紧。阳光从窗户照进来,落在他握着笔的手指上——指关节微微发白。

      他在紧张。在克制。在和自己脑内的某个系统,或者某个声音,做斗争。

      而那个斗争产生的“杂音”,被她听见了。

      ——

      放学后,两人一前一后走向河边。

      三月的傍晚,风里还带着凉意。河边的柳树刚抽出嫩芽,浅浅的绿色,像一层薄雾。长椅有些潮湿,向遥从书包里拿出一包纸巾擦了擦,两人坐下。

      隔着一拳的距离。

      沉默持续了很久。只有风吹过柳条的声音,河水流动的声音,远处马路上隐约的车声。

      “你看到了多少?”陈遂先开口,声音很平静,平静得刻意。

      向遥知道他问什么。“医院。”她说,“破碎的玻璃。还有……雨夜,一把伞,一个女人。”

      每说一个词,她就看见陈遂的手指收紧一点。等她说“一个女人”时,他的指关节已经白得透明。

      “还有吗?”他问,声音有点哑。

      “还有……”向遥犹豫了一下,“血。滴在地上。”

      陈遂闭上眼睛。他的睫毛在颤抖,很细微,但向遥看见了。

      “那是……”他深吸一口气,“我八岁那年。车祸。”

      两个字,像两记重锤,砸在向遥心上。

      “你……”

      “我妈妈。”陈遂说,眼睛依然闭着,“她来接我放学,下雨,路滑。一辆车……失控了。”

      他说得很慢,每个字都像是从很深的地方挖出来的,带着泥土和血的味道。

      “玻璃碎了,割伤了她的手。流了很多血。我……我当时在旁边,吓傻了,动不了。”

      向遥想起那个画面:破碎的玻璃窗,满地亮晶晶的碎片,一双颤抖的手在捡碎片,血滴在白色地砖上。

      那不是普通的打碎东西。那是车祸现场。

      “后来呢?”她轻声问。

      “后来她住院了。”陈遂睁开眼睛,看着河面,“手筋断了,做了手术,但再也弹不了钢琴了。她以前很喜欢音乐,钢琴弹得很好。”

      他说到这里停住了。河水的反光在他眼睛里晃动,让那双总是平静的眼睛,看起来像要碎了。

      “所以……”向遥的声音也有点哑,“所以你讨厌下雨天?”

      “不是讨厌。”陈遂摇头,“是害怕。每次下雨,我都会想起那天。想起她的血混在雨水里的样子,想起她手上缠着的绷带,想起她后来再也不碰钢琴的样子。”

      他顿了顿:“也想起……我当时的无能为力。”

      这句话说得很轻,但向遥觉得它比之前所有话都重。

      无能为力。一个八岁的孩子,在母亲受伤时,除了看着,什么也做不了。

      这种无力感,会跟一个人多久?八年?还是一辈子?

      “那你的……”向遥斟酌着用词,“你的‘系统’,和这件事有关吗?”

      陈遂沉默了很久。久到向遥以为他又要回避这个问题。

      然后他说:“从那之后,我就开始……控制自己。”

      “控制什么?”

      “控制情绪,控制反应,控制……一切。”他看着自己的手,“因为我发现,只要我够冷静,够理性,够……‘正常’,妈妈就会少担心一点。她手上的伤已经够疼了,我不想让她心里再疼。”

      他说得很简单,但向遥听懂了。

      一个八岁的孩子,在目睹母亲受伤后,得出的结论是:如果我足够“好”,足够“正常”,足够不给人添麻烦,那么我爱的人,就不会再受伤。

      所以他给自己建了一套系统。一套严格的、精确的、确保自己永远在“安全区间”内运行的系统。

      什么时候该笑(当周屿讲笑话时,第三秒,嘴角上扬15°)。
      什么时候该说话(被提问时,根据问题难度决定回答时长)。
      什么时候该保持距离(当有人靠得太近,可能引发不可控情绪时)。

      一切都是计算好的,一切都是可控的。

      因为失控的代价,他八岁那年就见识过了——血,疼痛,永远失去。

      “那15%……”向遥轻声说,“也是这个系统的一部分?”

      陈遂点头。“15%是安全距离。低于15%会显得孤僻,高于15%会显得亲密。15%刚刚好,是同学,是同桌,是……不会让人受伤的关系。”

      他说“不会让人受伤”时,看了她一眼。那眼神很复杂,有歉意,有疲惫,还有一种深深的、自我保护的警惕。

      向遥忽然明白了很多事。

      为什么他总在关键时刻后退。为什么他总是把关系控制在精确的数值内。为什么他宁愿被误解为“冷漠”,也不愿向前一步。

      不是不想。是不敢。

      因为向前一步意味着失控,失控意味着可能受伤,受伤意味着……重复八岁那年的噩梦。

      “但你告诉我这些,”她说,“就不怕……泄漏太多吗?”

      陈遂很轻地笑了一下。那笑容很淡,很苦。

      “已经泄漏了。”他说,“从你看见那些画面开始,就已经泄漏了。而且……”

      他顿了顿:“而且我发现,说出来……好像也没有想象中那么可怕。”

      风大了些,柳条被吹得哗哗响。向遥抱紧手臂,觉得有点冷。

      “陈遂,”她说,“如果……如果我说,我不怕你泄漏呢?”

      陈遂转头看她,眼神里有惊讶,有困惑,也有一种小心翼翼的、不敢置信的希望。

      “什么意思?”

      “意思是,”向遥看着他的眼睛,“就算你把所有的记忆、所有的情绪、所有的……碎片,都泄漏给我,我也不会被吓跑。我也不会受伤。”

      她说得很认真,每个字都像承诺。

      陈遂的眼睛微微睁大了。然后,向遥看见——不是通过系统,是用眼睛真实地看见——他的眼眶红了。

      很轻微,很快就被他眨掉了。但那瞬间的真实反应,比任何数值都更清晰。

      “向遥,”他的声音有点抖,“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知道。”她说,“我在说,你可以不用一直待在15%里。你可以……偶尔失控一下。”

      她伸出手,不是要碰他,只是把手掌摊开,放在两人之间的长椅上。

      一个邀请。一个许可。

      陈遂看着她的手,看了很久很久。他的呼吸有些乱,他的手指在颤抖,他整个人都绷得很紧,像在对抗什么强大的力量。

      然后,很慢很慢地,他把自己的手放了上去。

      指尖碰到掌心,冰凉。

      但接触的瞬间,向遥眼前没有闪过任何画面。没有数据泄漏,没有记忆闪回,没有系统的任何提示。

      只有真实的触感。他指尖的凉,她掌心的暖,和那种轻微的、颤栗的接触。

      原来当两个人都放下防备时,系统反而安静了。

      原来真正的连接,不需要数据交换。

      只需要两只手,在三月微凉的风里,轻轻地碰在一起。

      陈遂的手指很轻地蜷了一下,握住了她的指尖。不紧,甚至可以说很松,随时可以抽走。

      但他没有抽走。

      他们就那样坐着,在黄昏的河边,在抽芽的柳树下,握着手,看着河水流淌。

      没有说话,没有解释,没有承诺。

      只是握着手。

      像两个迷路太久的人,终于找到了彼此的温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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