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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数据回波 ...

  •   三月,倒春寒。连绵的阴雨下了整整一周,教室窗户上总是蒙着一层模糊的水汽。

      向遥的数据闪回越来越频繁了。

      有时是在陈遂低头写字时——眼前突然出现一只孩子的手,握着铅笔,在作业本上反复写一个错别字,橡皮擦到纸快破了还在擦。

      有时是在他看向窗外时——画面切换成医院的天花板,白色的,有细小的裂缝,吊灯在轻微摇晃。

      最清晰的一次发生在周五的物理课。老师讲解多普勒效应,用救护车警笛声做例子。陈遂听得格外专注,侧脸线条绷得很紧。

      然后向遥看见:深夜的马路,闪烁的红蓝灯光,刺耳的刹车声,玻璃破碎的声音。

      画面只持续了两秒,但残留的感官冲击让她胃部一阵翻搅。她猛地低下头,手指掐进掌心。

      下课铃响时,她脸色苍白地冲进洗手间,对着水池干呕。什么都没有吐出来,只有冷汗顺着额角往下滑。

      林晚跟进来,担心地拍她的背:“怎么了?不舒服?”

      “……有点晕。”向遥拧开水龙头,用冷水拍脸。

      镜子里的自己眼睑下有淡淡的青黑。这一周她没睡好,那些闪回的画面总在深夜闯入梦境,逼真得像是她自己的记忆。

      ---

      放学时雨还在下,淅淅沥沥的,没完没了。向遥站在教学楼门口,看着灰蒙蒙的天空发愁——她又没带伞。

      “伞借你。”

      她转头,看见陈遂递过来一把黑色的长柄伞。不是之前那折叠伞,这把更旧,伞柄上的漆都磨掉了。

      “你呢?”她问。

      “我有。”他从书包侧袋拿出一把小的折叠伞,“这个够用。”

      向遥接过伞,指尖碰到他冰凉的手指。接触的瞬间,又一个画面闪现:同一把长柄伞,撑在一个女人头顶,雨很大,女人的肩膀湿了一半。

      画面里握伞的手很小,是个孩子的手。

      “这把伞……”向遥盯着伞柄上磨损的痕迹,“你用了很久?”

      陈遂正在撑开自己的伞,闻言动作顿了顿。“嗯。”他简单应了一声,没多说。

      两人并肩走进雨里。雨不大,但很密,织成一张细密的网。伞面发出沙沙的声响,像无数细小的虫子在爬。

      走到第一个路口时,向遥忽然说:“陈遂,我能问你个问题吗?”

      “问。”

      “你……”她斟酌着词语,“是不是很讨厌下雨天?”

      陈遂的脚步慢了一拍。雨水顺着伞骨滑落,在他脚边溅起细小的水花。

      “为什么这么问?”他的声音在雨声里有些模糊。

      “感觉。”向遥说,“每次下雨,你都……很安静。比平时更安静。”

      陈遂沉默了很久。久到向遥以为他不会回答了。

      然后他说:“不是讨厌。只是下雨的声音,有时候会盖过别的声音。”

      “别的声音?”

      “比如……”他顿了顿,“比如回忆的声音。”

      他说得很轻,轻得像怕惊扰了什么。向遥的心脏微微一紧。

      “你有……不好的回忆和雨有关?”她试探着问。

      这次陈遂没有回答。他只是看着前方被雨水打湿的街道,眼神有些空。

      走到第二个路口该分开了。向遥往左,陈遂往右。

      “伞……”向遥想说“明天还你”,但陈遂先开口了。

      “不用急着还。”他说,“这周都下雨。”

      然后他朝她点了点头,转身走向右边的街道。那把小小的折叠伞在他头顶撑开一片小小的、孤单的天空。

      向遥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雨幕里。

      手里的长柄伞很沉。她握紧伞柄,那些磨损的痕迹硌着掌心。这把伞一定见证过很多场雨,很多个撑伞的人,很多段……被雨声覆盖的回忆。

      ——

      周六,雨还在下。向遥在家整理这一周的闪回记录。

      她新建了一个加密文件夹,命名为“数据回波档案”。里面按时间顺序排列着每一个闪回画面的详细描述、触发情境和她的推测。

      翻到“医院天花板”那条记录时,她停顿了很久。

      为什么是医院?陈遂生病过?还是……去看望谁?

      她打开浏览器,犹豫了一下,在搜索框输入:“江北市第一人民医院儿科病房装修年份”。

      搜索结果跳出来,第一条是医院的官网介绍。她点进去,翻到历史沿革页面,一行行往下看。

      然后她停住了。

      “2009年8月,江北市第一人民医院二区病房楼完成翻新,病房内墙漆统一更换为浅绿色环保涂料。”

      2009年。陈遂当时八岁。

      而她闪回画面里医院的墙漆,就是浅绿色的。

      她继续翻,找到几张翻新前的病房照片——白色的墙,老式的铁架床。和她看见的画面完全不一样。

      所以,她看见的是2009年之后的医院。

      也就是说,陈遂在八岁之后,住过院,或者……频繁地去过医院。

      为什么?

      向遥盯着屏幕上浅绿色的病房照片,忽然觉得有些冷。她关掉网页,走到窗边。

      雨敲打着玻璃,发出单调的声响。街道上行人稀少,整个世界都浸泡在灰蒙蒙的水汽里。

      她想起陈遂说的话:“下雨的声音,有时候会盖过别的声音。”

      那被雨声盖住的回忆,是什么?

      ——

      周一,雨终于停了。但天空还是阴沉的,像一块吸饱了水的灰色海绵。

      课间,向遥鼓起勇气,把伞还给陈遂。

      “谢谢。”她说,“伞很好用。”

      陈遂接过伞,小心地卷好,绑上带子,放进书包侧袋。那个动作很熟练,像做过无数遍。

      “陈遂。”向遥在他要转回头时叫住他。

      “嗯?”

      “你……”她深吸一口气,“你相信人的记忆会……转移到别人身上吗?”

      这个问题太奇怪了。陈遂看着她,眼神里有一丝疑惑。

      “什么意思?”

      “比如,”向遥努力组织语言,“比如一个人特别强烈的一段记忆,另一个人靠近他的时候,会……感觉到。像回声一样。”

      陈遂的手指在书包带上收紧了一下。他垂下眼睛,睫毛在脸颊上投下浅浅的阴影。

      “理论上不可能。”他说,“记忆是神经元连接形成的,有物理基础,无法转移。”

      他说得很科学,很理性。但向遥捕捉到他声音里一丝很淡的……不确定。

      “但如果真的发生了呢?”她追问,“如果有人就是能看见别人的记忆碎片呢?”

      陈遂抬起头,看着她。他的眼神很复杂,像在审视,像在困惑,又像在……确认什么。

      “向遥,”他说,“你为什么问这个?”

      四目相对的瞬间,向遥眼前再次闪现——

      画面七:医院的病床,一只缠着绷带的手,在摸床头柜上的一个玻璃水杯。
      画面八:水杯掉在地上,碎了。
      画面九:一个女人冲进来,抱住那个孩子,哭。

      画面一闪而过,但向遥浑身冰凉。她看见陈遂的眼睛微微睁大了——他是不是也感觉到了什么?

      “我……”她的声音有点抖,“我就是……最近总是做一些奇怪的梦。”

      这是个拙劣的谎言。但陈遂没有戳穿。

      他只是沉默了很久,然后说:“梦只是梦。”

      但他说的“只是”,听起来却像“但愿”。

      上课铃响了。数学老师走进来,开始讲解模拟卷。向遥强迫自己集中精神,但余光总是忍不住瞥向陈遂。

      他在认真听课,记笔记,偶尔抬头看黑板。一切如常。

      但她注意到,这一整节课,他的手一直放在桌下,握成了拳。

      指关节微微发白。

      ——

      放学时,陈遂叫住了她。

      “向遥。”

      她回头,看见他站在夕阳的光里,整个人被镀上一层淡淡的金色。但他的表情很严肃,严肃得让她心里一紧。

      “怎么了?”她问。

      陈遂走过来,停在她面前一步远的地方。这个距离很近,近到她能闻到他身上干净的皂角味道,能看清他睫毛上细碎的光。

      “你最近,”他开口,声音很轻,“是不是……看见了什么?”

      问题来得太直接,向遥的心脏猛地一跳。

      “看见什么?”她装傻。

      “我的过去。”陈遂说得更明确了,“一些……碎片。”

      空气安静了。走廊里还有零散的学生走过,说笑声、脚步声、书包拉链声,都像隔着一层玻璃,模糊而遥远。

      向遥看着陈遂的眼睛。那里面没有质问,没有愤怒,只有一种深深的、疲惫的困惑。

      “你……”她喉咙发干,“你怎么知道?”

      “因为我也看见了。”陈遂说。

      他说得很平静,但这句话像一颗石子投入深潭,在向遥心里荡开层层涟漪。

      “看见什么?”她问,声音有点哑。

      “看见你小时候。”他说,“大概……五六岁?穿一条蓝色的裙子,在公园里追一只蝴蝶。摔倒了,膝盖磕破了,但没哭,只是坐在地上看着血渗出来。”

      向遥浑身僵住了。

      那是真的。她六岁那年夏天,在人民公园,为了追一只黄色的蝴蝶,摔在石子路上。膝盖磕得很深,流了很多血。但她确实没哭——不是因为勇敢,是因为吓傻了。

      这件事她从来没跟任何人说过,连父母都不知道细节。

      “还有,”陈遂继续说,“你初一那年,数学考了第一次不及格。把卷子藏在书包最底层,一个人跑到学校后面的小河边,把卷子撕碎了扔进河里。”

      也是真的。那是她学生时代唯一一次不及格,耻辱到不敢告诉任何人。她确实撕了卷子,确实扔进了学校后面的护城河。

      “你怎么……”向遥的声音在抖,“你怎么会看见这些?”

      陈遂摇摇头,眼神里是和她一样的困惑和茫然。

      “我不知道。”他说,“但这几天,只要我和你距离够近,或者……你情绪波动大的时候,这些画面就会自己冒出来。像……”

      他顿了顿,找到一个词:“像数据泄漏。”

      数据泄漏。

      这个词让向遥浑身发冷。她想起自己的闪回,想起那些医院的画面,破碎的玻璃,滴血的手。

      所以这不是单向的。她的系统在下载他的记忆,而他的系统……也在下载她的。

      他们的系统,在无人知晓的维度里,正在进行一场混乱的、失控的数据交换。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她问。

      “上周。”陈遂说,“你第一次问我‘是不是讨厌下雨天’的时候。”

      那正是她开始频繁闪回的时间点。

      两人面对面站着,在空旷的走廊里,在逐渐暗下来的天光下。周围的世界还在运转,但他们都感觉自己被困在了一个诡异的、无法解释的漩涡里。

      “这意味着什么?”向遥轻声问。

      陈遂沉默了很长时间。最后他说:“也许意味着,我们的‘系统’……比我们想象的更接近。”

      “接近到……可以互相污染?”向遥说出那个可怕的词。

      陈遂没有否认。他只是看着窗外的天色,看着那最后一抹夕阳沉入远方的楼群。

      “我不知道。”他说,“但如果我们继续这样下去……”

      他没有说完。

      但向遥懂了。

      如果继续这样下去,他们可能会彻底失去隐私,失去边界,失去“自我”和“他人”的区分。

      他们的记忆会混杂,情感会交织,最后变成两团纠缠不清的数据,分不清哪部分是你,哪部分是我。

      那还是“人”吗?

      还是别的什么?

      铃声响起,是晚自习开始的预备铃。走廊里的学生纷纷跑回教室。

      陈遂最后看了她一眼,那眼神复杂得让她心头发紧。

      “先上课吧。”他说,“明天……再谈。”

      他转身走进教室。向遥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看着走廊尽头最后一点天光彻底消失。

      窗外,夜色降临。

      而她知道,有些东西一旦开始泄漏,就再也塞不回去了。

      就像记忆。

      就像情感。

      就像两个本该独立运行的系统,在无人知晓的深夜里,悄然建立的连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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