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0、边界溶解 ...
-
握手后的第二天,向遥在凌晨三点惊醒。
右手掌心传来清晰的、灼热的痛感——不是皮肤表面的痛,是更深层的,像筋被拉扯,像骨头裂开的钝痛。她猛地坐起来,打开台灯,摊开手掌。
掌心肌肤完好无损。纹路清晰,没有红肿,没有伤口。
但痛感真实存在。一阵一阵的,从掌心蔓延到手腕,再顺着小臂往上爬。
她盯着自己的手看了很久,忽然想起昨天陈遂说的话:“她手筋断了,做了手术,但再也弹不了钢琴了。”
幻痛。这是医学上的术语,指肢体缺失后,大脑依然会感到那部分肢体的疼痛。
但她的手还在。疼痛是从哪里来的?
除非……除非这痛不是她的。
除非她在“共感”陈遂母亲的伤。
这个念头让向遥浑身发冷。她冲进洗手间,用冷水一遍遍冲手。冰凉的触感暂时压住了那种幻痛,但一停下来,疼痛又卷土重来。
更糟的是,她开始“看见”一些不属于自己的肌肉记忆。
刷牙时,她的左手不自觉地做出一个奇怪的动作——手腕向内弯曲到某个角度后,突然卡住,然后轻微地颤抖。
那不是她的习惯。她的手腕活动正常。
那是……手术后遗症的动作。
向遥盯着镜子里的自己,脸色苍白如纸。她的系统日志在视野边缘闪烁,弹出一行新的警告:
【检测到跨个体身体记忆同步】
【来源:目标陈遂(关联对象:陈母)】
【同步率:12%(持续上升中)】
【建议:立即中断物理连接,启动隔离协议】
中断连接?怎么中断?她甚至不知道这种连接是怎么建立的。
——
早上到学校时,向遥眼下有着和陈遂同款的青黑。
陈遂比她早到,已经在座位上看书。她放下书包时,他抬起头,目光落在她脸上。
“你没睡好。”他说,是陈述句,不是疑问句。
“嗯。”向遥坐下,尽量自然地活动了一下右手,“做了个噩梦。”
她没有说实话。不是不想,是不知从何说起。
但陈遂的视线落在了她的手上。他的眼神变得有些复杂。
“你的手……”他迟疑了一下,“疼吗?”
向遥的心脏漏跳了一拍。“什么?”
“你刚才活动手腕的动作,”陈遂说,“和我妈妈……术后复健时的动作很像。”
他说得很轻,但每个字都像针,扎进向遥的耳朵里。
所以他也注意到了。所以这不是她单方面的幻觉。
“陈遂,”她转过身,看着他,“从昨天开始,你有没有……感觉到什么奇怪的事?”
陈遂沉默了几秒。然后他点头。
“昨天晚上,”他说,“我在写作业的时候,忽然很想吃一种糖。薄荷糖,但是是蓝色包装的,不是我现在吃的那种。”
向遥愣住:“蓝色包装的薄荷糖?”
“嗯。”陈遂的眼神有些困惑,“但我从来不吃那个牌子。我妈妈……以前喜欢吃。车祸后,她戒了甜食,家里就再也没出现过那种糖。”
“所以那个‘想吃’的感觉……”
“不是我的。”陈遂说得很肯定,“是你的记忆,对吗?”
向遥点头。蓝色包装的薄荷糖,是她小学时最喜欢的零食。每天放学,外婆都会在校门口的小卖部买一包给她。
她从来没跟任何人提过这个习惯。连她父母都不知道。
“还有,”陈遂继续说,“今天早上起床时,我莫名其妙地哼了一段旋律。很轻快,像儿歌。但我不记得我听过。”
“是不是……”向遥咽了口唾沫,“‘小燕子,穿花衣’?”
陈遂的眼睛微微睁大:“你怎么知道?”
因为那是外婆哄她睡觉时唱的。每次她睡不着,外婆就会坐在床边,轻轻哼这首歌。
“是我的。”向遥说,“我外婆……以前常唱。”
两人对视着,在晨光初现的教室里,在周围渐渐嘈杂起来的读书声中,共享着一个荒谬又可怕的真相:
他们的边界,正在溶解。
记忆在泄漏,习惯在交换,身体记忆在同步。
再这样下去,他们可能会分不清,哪些情绪是自己的,哪些是对方的;哪些记忆是真的经历过的,哪些只是“下载”来的数据。
“我们得做点什么。”向遥说,声音有点抖。
“我知道。”陈遂说,“但我们不知道该做什么。”
这是最棘手的问题。他们面对的是一个完全未知的现象,没有说明书,没有解决方案,甚至连该向谁求助都不知道。
告诉老师?会被当成精神问题送去看心理医生。
告诉家长?他们不会理解。
告诉朋友?林晚可能会觉得他们在编故事。
他们被困在了这个秘密里,只有彼此。
——
第一节课是数学。老师讲解一道复杂的概率题,向遥强迫自己集中精神,但右手掌心的幻痛一阵阵袭来,像有根看不见的针在扎。
她偷偷看向陈遂。他坐得很直,认真记笔记,但从她这个角度,能看见他额角细密的汗珠。
他也在疼吗?还是……在“接收”她的什么不适?
课间,向遥去了趟医务室,谎称手腕扭伤,要了片止痛药。白色的小药片吞下去,幻痛稍微减轻了些,但那种异物感还在——好像她的身体里,住进了另一个人的疼痛记忆。
回到教室时,她看见陈遂在草稿纸上画着什么。不是几何图形,而是一个……电路图?
她凑近看。确实是电路图,但很简陋,只有几个基本元件:电源、开关、电阻、还有一个标注着“隔离器”的方框。
“这是什么?”她问。
“我在想……”陈遂的笔尖在“隔离器”上点了点,“如果我们的连接像电路,那应该有个办法切断。或者至少……加个开关。”
他说得很认真,像在解一道物理题。但向遥知道,他只是在用他唯一擅长的方式——理性分析,来应对这个完全非理性的困境。
“你觉得有用吗?”她问。
“不知道。”陈遂摇头,“但总得试试。”
他在“隔离器”旁边写下几个公式,又划掉,重新写。反复几次后,他放下笔,揉了揉太阳穴。
“向遥,”他说,“如果……我是说如果,我们永远找不到切断的方法呢?”
这个问题太沉重了。向遥张了张嘴,却答不上来。
如果永远切不断呢?如果他们余生都要共享彼此的记忆、疼痛、习惯,甚至……人格?
那她还是“向遥”吗?他还是“陈遂”吗?
还是两个系统故障的产物,一团混沌的数据混合物?
“那就适应。”她听见自己说,声音比想象中坚定,“如果切不断,就学会共存。”
陈遂看着她,眼神里有惊讶,有感动,也有一种深深的疲惫。
“你总是……”他顿了顿,“比我想象的勇敢。”
向遥摇头:“不是勇敢。是没得选。”
——
下午的体育课,自由活动。大多数同学在打球或散步,向遥找了个角落的长椅坐下,看着远处的篮球场。
她的幻痛已经基本消失了,但留下了一种奇怪的空虚感——好像身体里某个部分被抽走了,虽然她不知道那个部分原本是什么。
林晚跑过来,递给她一瓶水:“你怎么一个人坐这儿?不去活动活动?”
“有点累。”向遥接过水,拧开喝了一口。
林晚在她旁边坐下,顺着她的视线看向篮球场。“陈遂今天也没打球。”她忽然说。
向遥看向场边——陈遂果然坐在看台的角落,膝盖上摊着一本书,但没在看。他只是盯着球场,眼神空空的。
“他最近好奇怪。”林晚小声说,“不只是他,你们俩都怪怪的。发生什么事了吗?”
向遥的心脏一紧。“……为什么这么说?”
“就是感觉。”林晚看着她,“以前你们虽然话不多,但有种……默契。现在好像,太默契了。默契到有点……诡异。”
向遥握着水瓶的手微微出汗。“比如?”
“比如今天早上,你站起来要去交作业,他也同时站起来。你伸手拿水杯,他也伸手。还有……”林晚想了想,“课间你们俩同时转头看向窗外,然后同时转回来。一次两次可能是巧合,但一上午好几次,就不太正常了。”
向遥的背脊发凉。她完全没有意识到这些同步行为。它们像呼吸一样自然,自然地发生了。
但林晚注意到了。其他人呢?老师呢?
如果他们继续这样同步下去,迟早会被更多人发现。到时候,他们该怎么解释?
“可能……是坐同桌久了。”向遥勉强找了个理由,“会有一些行为同步。”
林晚盯着她看了几秒,然后笑了:“也是。可能我想多了。”
但她眼里的疑虑没有完全消散。
——
放学后,两人没有去河边。他们需要谈谈,但更需要……测试。
测试他们的连接有多深,测试他们能“共享”到什么程度。
他们去了市图书馆,找了个最角落的位置。周围都是高高的书架,挡住了其他人的视线。
“从简单的开始。”陈遂说,拿出一张白纸和两支笔,“我们背对背,我画一个图形,你试着‘感觉’我在画什么。”
向遥点头。两人背对背坐下,中间隔着一拳距离,没有肢体接触。
陈遂开始画。向遥闭上眼睛,努力去“听”——不是听声音,是听那种模糊的、像无线电杂音一样的感觉。
一开始什么也没有。只有图书馆空调的嗡嗡声,远处翻书的窸窣声,她自己的呼吸声。
然后,很轻很轻地,一个画面浮现在黑暗里:一个正方形,里面套着一个圆。
她睁开眼睛,拿起笔,在纸上画下那个图形。
“好了。”陈遂说。
两人转过来,交换纸张。
陈遂的画纸上,确实是一个正方形套着一个圆。和向遥画的一模一样,甚至连线条的粗细都相似。
第一次测试,成功。
“再来。”陈遂说,声音里有一丝压抑的兴奋。
这次他画了一个更复杂的图形:一个五角星,每个角上点了一个点。
向遥再次闭上眼睛。这次画面浮现得更快、更清晰。她甚至“看见”了陈遂画图的顺序——先画五角星的轮廓,再在每个角上轻轻一点。
她画下同样的图形。
交换,确认。再次成功。
第三次,陈遂没有画图形。他在纸上写了一个字。
向遥闭上眼睛,等待画面浮现。但这次,她“看见”的不是图形,不是文字,而是一种……情绪。
很淡的悲伤。像傍晚最后一点天光,即将消失前的,那种温柔的、无可奈何的悲伤。
她睁开眼睛,拿起笔,在纸上写下:“暮”。
陈遂的笔迹很工整,她写得很潦草。但字是一样的。
陈遂看着那个字,沉默了很久。
“为什么是‘暮’?”他问,声音很轻。
“因为……”向遥斟酌着词语,“你写这个字的时候,心里很难过。像在告别什么。”
陈遂的手指抚过那个字。“我妈妈的名字里,有这个字。”他说,“她叫陈暮。”
向遥的心脏微微一疼。不是幻痛,是真实的、为他的悲伤而生的疼。
“对不起。”她说,“我不该……”
“没关系。”陈遂摇摇头,“是我想写的。我想知道……你能感觉到多少。”
他抬起头,看着她:“现在我知道了。你能感觉到全部。”
全部。记忆,习惯,情绪,甚至……名字里的悲伤。
他们的连接,比他们想象的更深,更复杂,更……危险。
因为当你能感觉到一个人的全部时,你就不再是你自己了。你变成了两个人的混合物,一半是你,一半是他。
而两个半人,加起来也不是一个完整的人。
“我们得停下。”向遥说,这次是认真的,“不能再测试了。再这样下去……”
“我们会消失。”陈遂接上她没说完的话,“变成两个……连自己都不认识的东西。”
他说得很平静,但向遥看见他眼底的恐惧。和她心里的一模一样。
两人沉默地收拾东西,离开图书馆。外面的天已经全黑了,路灯一盏盏亮起,照亮空旷的街道。
走到第一个路口时,陈遂忽然说:“向遥,如果有一天……我是说如果,我们真的分不开了,你会恨我吗?”
这个问题太突然,太沉重。向遥停下脚步,看着他。
路灯的光落在他脸上,一半明亮,一半阴影。他的眼神很认真,认真得像在问一个生死攸关的问题。
“不会。”她说,“永远不会。”
“为什么?”
“因为……”向遥想了想,“因为就算分不开了,你也是陈遂。我也还是向遥。只是……多了一部分彼此而已。”
她说得简单,但陈遂听懂了。他的眼眶又红了,这次没有很快眨掉。
“谢谢你。”他说,声音有点哑。
“谢什么?”
“谢你……没有怕我。”陈遂说,“谢你愿意和我一起,被困在这个……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里。”
向遥摇头:“不是困。是……共享。”
她用了这个词。共享。像分享一块糖,分享一把伞,分享一个秘密。
虽然他们共享的东西,比糖、伞、秘密,都重得多,复杂得多,可怕得多。
但至少,他们是两个人一起。
不是一个人,面对一个无法解释、无法控制的怪物。
是两个人,背靠着背,在黑暗里,摸索着往前走。
哪怕前面可能没有路。
哪怕他们可能,永远也回不到“正常”的世界。
但至少,他们在一起。
陈遂伸出手,不是要握手,只是把手掌摊开,悬在空中。
向遥也伸出手,手掌向上,和他的手掌隔着几厘米的距离。
没有接触,但能感觉到彼此的体温,像两个微弱的磁场,在空气里轻轻碰撞。
然后,很默契地,他们同时收回了手。
转身,走向不同的方向。
这一次,他们没有说“明天见”。
但他们都相信,明天,他们一定会见到彼此。
在教室里,在长椅上,在这个他们共同被困、也共同建造的,小小的、奇怪的世界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