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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观测极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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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为同桌的第三周,向遥的系统开始出现故障。
最初只是轻微的延迟——林晚笑着说了个笑话,三秒后【愉悦度:68%】才慢悠悠浮现在她头顶。然后是数据重叠,看陈遂时,他的好感度数值会像信号不良的电视画面般闪烁,时而+15%,时而+12%,时而模糊成一片雪花噪点。
最诡异的变化发生在一个周三的午后。
数学课,老师在黑板上推导一个复杂的公式。向遥有些走神,视线漫无目的地落在陈遂身上。他正专注地记笔记,侧脸线条在阳光里显得很柔和。
就在那一刻,她听见了一个声音。
不是耳朵听见的,是直接出现在脑海里的、冰冷的电子合成音:
【协议日志:课堂专注模式】
【心率:72bpm,专注度:89%,情感波动:稳定】
【检测到观测源……分析中……】
向遥浑身僵住了。她猛地转回头,盯着自己的课本,心脏狂跳。
声音消失了。
是幻觉吗?还是……系统的某种升级?
她不敢再试。接下来的一整天,她都强迫自己不去看陈遂,不去想那些数值。但越是克制,那种想要确认的冲动就越强烈。
放学时,她故意磨蹭到最后,等教室里只剩她和值日生。她深吸一口气,转头看向正在收拾书包的陈遂。
声音又来了:
【协议日志:日常流程结束】
【整理书包(完成度:100%),检查课桌(完成度:100%)】
【情感模块今日负载:中等(峰值:+22%,谷值:-2%)】
【建议:夜间休眠时间延长15分钟以修复情感模拟器过载】
声音清晰,冰冷,机械化。每一个字都像冰锥扎进向遥的耳朵。
她终于明白了——这不是她的系统故障。这是她“听见”了陈遂那个看不见的系统的内部日志。
他能隐藏数值,能伪装情感,能完美模拟人类反应。但他那个系统在运行时,会产生这些无法完全屏蔽的“噪音”。而她的系统,在长时间、高强度的观测后,不知为何接收到了这些信号。
就像两台不同频率的收音机,在某个巧合的频率上交会了。
——
第二天,向遥顶着黑眼圈去上学。
她整晚没睡好,脑子里反复回响着那些机械的日志:“情感模拟器过载”“协议”“模块”……这些词拼凑出一个她不愿相信的结论。
但更让她恐惧的是另一件事——如果她真的能听见陈遂系统的声音,那他是不是……也能感知到她的观测?
早自习时,她小心翼翼地用余光瞥向陈遂。他正低头看书,神情平静。
没有声音。
也许昨天的只是偶然?也许是她压力太大产生的幻听?
但就在她放松警惕的瞬间,那个声音又出现了:
【检测到来自‘观测源A’的扫描】
【扫描类型:基础情感读取】
【威胁等级:低(已记录)】
【建议:维持表层协议,不暴露底层波动】
向遥的手指猛地收紧,圆珠笔在笔记本上划出一道深深的痕迹。
“观测源A”——那是指她吗?
陈遂转过头,看了她一眼:“怎么了?”
“……没事。”她低下头,假装整理笔记,“笔没水了。”
他没再问,转回头继续看书。但向遥看见,他握着书的手指,指关节微微发白。
——
周屿宣布要出国的消息,是在一个普通的周五下午。
课间,他兴冲冲地从文科班跑过来,扒在理科(三)班后门喊:“陈遂!向遥!晚上一起吃饭?我请客!”
他的笑容很灿烂,但向遥看见他头顶的【兴奋度:85%】下面,有一层很淡的【不安:30%】在闪烁。
放学后,三人去了学校附近的一家小面馆。周屿点了三碗牛肉面,又加了一堆小菜,摆满了小小的方桌。
“说吧,”陈遂看着他,“什么事?”
周屿的笑容僵了一下,然后挠挠头:“还是瞒不过你……我被选上交换生了。去加拿大,一年。”
空气安静了几秒。
面馆里人声嘈杂,隔壁桌的高中生在讨论游戏,老板在厨房里颠勺的声音很响。但这些声音都像隔了一层玻璃,模糊而遥远。
向遥看见陈遂握着筷子的手停在了半空中。
然后,那个声音又在她脑海里响起了——这次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清晰、都急促:
【协议警报:重大环境变量变更】
【变量:周屿(编号:ZY-01)即将离开】
【关系类型:挚友(协议定义)】
【预期影响:社交网络稳定性-40%,情感模块负载+60%】
【启动应急协议……启动失败……情感模拟器过载……】
声音像失控的机器,语速越来越快,最后变成一连串意义不明的数字和代码。与此同时,向遥看见陈遂头顶的数值界面彻底崩溃了——
表层数值疯狂跳动:+15% → 0% → -10% → +25% → ERROR
底层波动变成一片混乱的色块,红黄蓝绿无序闪烁。
而陈遂本人,只是安静地坐在那里,看着周屿,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什么时候走?”他问,声音很平稳,平稳得可怕。
“下个月底。”周屿的笑容终于撑不住了,他低下头搅着碗里的面条,“本来想早点告诉你们的,但手续一直没办下来……”
“挺好的。”陈遂说,“机会难得。”
“你会想我吧?”周屿抬起头,眼睛有点红,但还在笑,“我不在,就没人逼你吃青菜了。”
陈遂的睫毛颤了一下。然后他拿起筷子,夹起碗里最大的一块牛肉,放进周屿碗里。
“多吃点。”他说,“那边没这么好吃的牛肉面。”
向遥看着那块牛肉,看着周屿愣住的表情,看着陈遂依然平静的侧脸。
而那个失控的机械音还在她脑海里尖叫:
【情感模拟器临界过载!】
【强制启动保护协议:情感剥离程序启动——】
【10%……20%……50%……】
【错误!无法剥离!核心协议冲突!】
【系统即将崩溃——】
声音到这里戛然而止。
像被拔掉电源的机器,突然死寂。
陈遂低下头,开始安静地吃面。一口,两口,三口。动作标准得像在完成某种仪式。
周屿看着他,张了张嘴,最终什么也没说,也低头吃面。
向遥坐在他们中间,觉得自己像个不该存在的旁观者,目睹了一场无声的系统崩溃,和一场更加无声的告别。
——
那顿饭后,陈遂请了两天假。
周一他回来时,看起来和以前没什么不同。上课,记笔记,画几何图形,在草稿纸边缘写公式。
但向遥的系统显示,他的数值界面彻底变了:
表层好感度:+15%(锁定)
底层波动:N/A(无法读取)
状态:协议重启完成,情感模拟器运行在安全模式
安全模式。意思是……情感功能被限制了吗?
而且那个机械音再也没有出现过。无论向遥怎么集中精神去看他,脑海里都是一片寂静。就像那台收音机,突然被调到了错误的频率,或者干脆被关掉了电源。
只有一次,在周三的音乐课上,向遥捕捉到了一丝残响。
音乐老师让大家欣赏贝多芬的《月光》。教室里关了灯,只有投影仪的光打在幕布上,播放着月色下湖面的画面。钢琴声流淌,像水银,像梦境。
向遥偷偷看向陈遂。他闭着眼睛在听,睫毛在脸颊上投下浅浅的阴影。
然后,很轻很轻地,一个破碎的机械音在她脑海里一闪而过:
【协议备注:这段旋律……很熟悉……】
话音未落就消失了。
像溺水者最后的呼吸气泡,浮到水面就破了。
——
周屿开始频繁地请假办手续,来理科班找陈遂的次数越来越少。每次他来,都带着一种故作轻松的姿态,讲签证的麻烦,讲要带的行李,讲加拿大的冬天有多冷。
陈遂总是安静地听,偶尔问一两个实际问题:“羽绒服买了吗?”“那边有接应的人吗?”“钱够不够?”
他的关心很具体,很实际,没有一点伤感的成分。但向遥注意到,每次周屿走后,陈遂会盯着窗外看很久,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课本的页角。
而他的数值界面,始终稳定在“安全模式”:表层+15%(锁定),底层无法读取。
周五放学,周屿最后一次以“本校学生”的身份来找他们。他办完退学手续了,下周就不用来学校了。
“走之前再聚一次?”他问,这次没笑。
陈遂沉默了几秒,然后说:“好。周六下午,老地方。”
老地方是学校后面那条小河边的长椅。初中时他们常去那里,一个打球,一个看书,一坐就是一下午。
周六,向遥犹豫了很久,还是去了。她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出现,但某种直觉告诉她,她应该去。
她到的时候,陈遂和周屿已经到了。两人并排坐在长椅上,周屿在说些什么,陈遂安静地听着。深秋的阳光很淡,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
向遥远远地停下脚步。她看见周屿突然站起来,用力抱了陈遂一下。那个拥抱很用力,持续了大概五秒钟。
陈遂的身体明显僵住了,但他没有推开。
然后周屿松开手,说了句什么,转身走了。他走得很急,没有回头。
陈遂一个人站在长椅上,看着周屿离开的方向,很久没动。
向遥站在树后,看着他的背影。那个瞬间,她忽然觉得他很孤独——不是因为没有朋友,而是因为……他好像被困在了某个地方。一个别人进不去,他也出不来的地方。
她犹豫了很久,最终还是没有走出去。
那天晚上,向遥做了个梦。梦里她站在一个巨大的控制室里,面前是无数闪烁的屏幕,每个屏幕上都显示着不同人的数值界面。她在操控台前忙碌地调整着参数,试图让所有数值都稳定在“最佳区间”。
然后她听见一个声音说:“你这样不累吗?”
她回头,看见陈遂站在门口。他穿着那件浅灰色的毛衣,袖口依然有些磨损。
“累。”她在梦里诚实地说,“但我不知道怎么停下来。”
“那就关掉它。”陈遂说,“关掉所有屏幕。”
“关掉之后呢?我怎么知道别人在想什么?”
陈遂走到她身边,伸手按下了总电源开关。所有屏幕瞬间黑屏,控制室陷入一片黑暗。
“现在,”他的声音在黑暗里响起,“你可以试着去感受了。”
梦到这里就醒了。
向遥睁开眼睛,看着天花板上模糊的光影。窗外天还没亮,远处传来隐约的鸟鸣。
她坐起来,打开床头灯,拿出那支刻着“To measure is to know”的铅笔,和那颗草稿纸折的星星。
测量即认知。
但如果测量本身是一种负担呢?如果认知的代价是失去感受的能力呢?
她不知道。
——
周屿走的那天,向遥和陈遂都没去机场送行。
周屿说不用送,太早了,而且他讨厌告别的场面。他在班级群里发了一张在机场的自拍,笑得很灿烂,配文:“走了,一年后见!”
大家纷纷回复“一路平安”“常联系”“别忘了我”。
陈遂没有回复。他只是在课间拿出手机,看着那张照片看了很久,然后按了保存。
那天放学后,陈遂没有立刻回家。他坐在座位上,对着空白的草稿纸发呆。向遥收拾好书包,犹豫了一下,还是问:“不走吗?”
“再坐会儿。”他说。
向遥点点头,背上书包走出教室。她在门口停住脚步,回头看了一眼——陈遂还坐在那里,侧脸对着窗外渐暗的天光,像一尊沉默的雕塑。
她的系统界面里,他的状态栏终于有了一丝变化:
协议运行状态:安全模式(轻度过载)
情感模拟器负载:73%
建议:深度休眠12小时以上
轻度过载。73%。
这些冰冷的数字背后,是一个十六岁男生,在最好的朋友离开后,独自坐在空荡的教室里。
向遥轻轻关上了教室门。
回家的路上,她第一次主动关掉了系统界面。不是故障,不是失灵,是她自己按下了那个想象中的“关闭”键。
视野变得干净了——没有数值,没有百分比,没有波动曲线。只有真实的街道,真实的行人,真实的黄昏。
她忽然觉得,这样看世界,虽然模糊,虽然不确定,但好像……更轻松了。
走到小区门口时,手机震了一下。她拿出来看,是陈遂发来的消息,只有三个字:
“他走了。”
向遥盯着那三个字看了很久,然后回复:
“嗯。但会回来的。”
这次等了很久,久到向遥以为不会有回复了。手机才又震了一下:
“知道。”
就两个字。
但她握着手机,站在深秋的晚风里,忽然觉得眼眶有点热。
不是因为悲伤,而是因为……她好像第一次,在没有任何数值辅助的情况下,感受到了另一个人没说出口的情绪。
那情绪很重,很复杂,无法量化,无法归类。
但它是真实的。
就像黄昏时独自坐在教室里的背影,就像草稿纸边缘的几何图形,就像一颗用公式纸折的星星。
真实得,让人想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