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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无效音节的止休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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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三那年的冬天,向遥收到了陈遂发来的邮件。
不是微信,不是短信,是一封很正式的、用英文写的邮件。标题是“Research on Emotional Simulation Systems”(情感模拟系统研究),发件人是陈遂在上海交大的邮箱。
她点开,内容很学术,像一篇论文的初稿。摘要写着:“本文探讨创伤后自我保护机制如何演变为结构化情感模拟系统,以及此类系统在长期运行后可能产生的不可逆损伤……”
她跳过了那些术语和数据图表,直接拉到最后的“病例分析”部分。
那里有一个匿名案例,编号CS-07。
“患者男性,20岁,8岁时经历创伤性事件后自主构建情感调节系统。系统运行12年后出现以下症状:1. 情感反应延迟及钝化;2. 共情能力显著下降;3. 情景记忆与情感记忆分离(即记得事件但遗忘关联情绪);4. 持续性的‘幻肢痛’式情感空洞感。”
下面有更小的字:“目前无有效干预方案。患者选择接受系统静默手术,预计术后三年内情感功能将衰退至社会适应水平,但永久性丧失深度情感体验能力。”
系统静默手术。
向遥盯着那行字,看了很久很久,直到屏幕自动暗下去,映出她自己苍白的脸。
她重新点亮屏幕,拉到邮件最下面。没有任何个人留言,只有一句公式化的:“如有相关研究兴趣,欢迎探讨。”
像是群发的研究合作邀请。
但她知道,这是陈遂在告诉她:我要去做那个手术了。我要变成……感觉不到那么多的人了。
——
向遥没有回复那封邮件。
她不知道该怎么回。说“别做”?说“我陪你”?还是说“祝你顺利”?
好像都不对。
她只是把邮件保存了下来,加密,放在一个命名为“CS-07”的文件夹里。那个文件夹里还有别的东西:高一时的攻略计划扫描件,音乐教室的对话记录,断联日的疼痛日记,和一张六岁那年医务室的模糊照片——是她后来从母亲旧相册里找到的,角落里有半个模糊的男孩侧影。
她把这些称为“临床资料”。好像只要用学术的眼光看待,疼痛就会变成数据,悲伤就会变成病例,而那个叫陈遂的男生,就会变成CS-07,一个她研究课题里的样本。
而不是她爱过的人。
——
大四毕业前,向遥决定去一趟上海。
没有告诉陈遂,也没有明确的目的。她只是觉得,在彻底结束之前,应该再见一面。
不是以CS-07和研究者的身份,是以向遥和陈遂的身份。
最后一次。
她订了周五晚上的高铁票,四个小时,从北京到上海。窗外是飞速后退的夜色,农田,村庄,零星灯火。
她想起大一那年,她也想过很多次来上海。想突然出现在他宿舍楼下,想说“我后悔了,我们能不能不断联”,想说“就算疼,我也想和你在一起”。
但最终都没有来。
因为害怕。害怕看见他陌生的眼神,害怕听见他说“我已经感觉不到了”,害怕确认那个他们早就知道的结局:有些伤口,愈合的过程就是遗忘的过程。
而他们,正在遗忘彼此。
——
周六上午,向遥站在上海交大闵行校区门口。
她给陈遂发了条微信:“我在你学校门口。有时间见一面吗?”
等了十分钟,回复来了:“好。图书馆三楼咖啡厅,半小时后。”
很冷静,很简洁,像在安排一个工作会议。
向遥走进校园。四月的上海已经很暖,梧桐树长出了新叶,学生在路上说笑打闹,一切都是生机勃勃的样子。
只有她,穿着黑色的连衣裙,像来参加一场葬礼。
图书馆咖啡厅里人不多。她选了个靠窗的位置,点了杯美式,然后等着。
二十分钟后,陈遂出现了。
他穿着简单的白衬衫和牛仔裤,背着一个黑色的双肩包。头发剪短了些,显得更成熟,也更……疏离。
他看见她,点了点头,走过来,在她对面坐下。
“好久不见。”他说,声音很平静。
“好久不见。”向遥说。
两人之间隔着一张小小的圆桌,距离大概八十厘米。一个礼貌的、社交的距离。
“你什么时候到的?”陈遂问。
“昨晚。”向遥说,“住附近的酒店。”
“来上海有事?”
“来……看看你。”
陈遂点了点头,没有问她为什么“突然”想来看他。他好像对一切都接受得很坦然,包括她的突然出现,包括这场必然尴尬的见面。
服务生送来他的咖啡——黑咖啡,不加糖不加奶。他以前不爱喝这么苦的。
“你论文怎么样了?”向遥找了个安全的话题。
“在改第三稿。”陈遂说,“你呢?听说你要直博?”
“嗯,北大的认知神经科学方向。”
“很适合你。”
对话像两个普通的老同学,在交流近况,礼貌,克制,没有温度。
向遥看着他,试图在他脸上找到一些熟悉的痕迹——那些皱眉的小动作,那些睫毛的颤抖,那些想说但没说的话。
但她什么也没找到。他的脸很平静,眼睛很平静,整个人像一潭很深但很静的水,投石进去,连涟漪都不会有。
“陈遂,”她终于忍不住了,“那封邮件……我收到了。”
陈遂搅拌咖啡的手停了一瞬,然后继续。“嗯。”他说,“那是我的毕业论文方向。”
“CS-07……”向遥的声音有点抖,“是你自己,对吗?”
这次陈遂沉默了更久。他看着窗外的梧桐树,看着阳光在叶子上跳跃,然后转回头,看着她。
“是。”他承认了。
“你要做那个手术了?”
“已经在排队了。”陈遂说,“预计下半年。手术后需要恢复期,所以想趁毕业前把论文写完。”
他说得很平淡,像在说“我下周要去拔智齿”。
向遥的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了。疼,但更多的是一种窒息感——像看着一个人慢慢沉入水里,而你站在岸上,什么也做不了。
“为什么?”她问,“为什么一定要做?”
陈遂放下搅拌勺,双手放在桌面上,姿势很端正,像在答辩。
“因为系统损伤是不可逆的。”他说,“拉扯效应导致的情感模块过载,已经在影响我的正常生活。有时候在实验室连续工作十几小时,不是因为专注,是因为……感觉不到累。有时候朋友难过,我知道应该安慰,但心里没有任何感觉。有时候……”
他顿了顿,声音还是很平静:“有时候想起你,记得我们之间发生的所有事,但想不起来,当时是什么感觉了。”
向遥的眼泪掉了下来。一滴,砸在咖啡杯的杯沿上。
陈遂看见了,但他没有动,没有递纸巾,只是看着。
“你看,”他说,“我知道你现在在哭,应该在难过。我应该也觉得难过。但我只是……知道。感觉不到。”
所以他才要做手术。不是为了修复,是为了……适应。
适应这个已经破损的系统,适应这种“知道但感觉不到”的生活,适应成为一个情感功能停留在“社会适应水平”的普通人。
一个不会因为深夜想起谁而疼得睡不着的人。
一个不会因为看到谁哭而心脏抽痛的人。
一个……忘记怎么去爱的人。
“手术后,”向遥的声音在抖,“会完全好起来吗?”
陈遂摇头:“不会‘好起来’。会‘稳定下来’。情感波动范围会缩小,极端情绪会消失,共情能力会维持在基础水平。可以正常社交,正常工作,正常生活。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那些很深的、很强烈的东西,”陈遂看着她,眼神很空,“会慢慢消失。像退潮一样,一点一点,直到沙滩上什么也不剩。”
包括对她的感情。
包括那些六岁的糖,十六岁的吻,十九岁的离别。
包括此刻,她坐在他对面哭,而他只是“知道”她在哭。
向遥捂住脸,肩膀开始颤抖。她哭得很小声,但很彻底,像要把这四年没流的眼泪,一次性流完。
陈遂安静地看着她,没有安慰,没有触碰,只是看着。
像一个医生,在观察病人的症状。
过了很久,向遥抬起脸,眼睛红肿,但眼神很清醒。
“陈遂,”她说,“在你完全感觉不到之前……我可以抱你一下吗?”
最后一下。最后一次,以还能感觉到彼此的温度,还能记得那种心跳的,人类的身份。
陈遂沉默了一会儿,然后点头。
他站起来,绕过小圆桌,走到她身边。
向遥也站起来,转身面对他。
两人面对面站着,在图书馆咖啡厅的角落,在四月上海的阳光里,在周围零星的学生和书架的背景里。
她伸出手,环住他的腰,把脸埋在他胸前。
他迟疑了一下,然后也伸出手,很轻地,拍了拍她的背。
像在安慰一个伤心的朋友。
向遥闭上眼睛,感受着他的体温,他的心跳,他衬衫上干净的洗衣液味道。
她能感觉到自己在哭,眼泪浸湿了他的衬衫前襟。
但她感觉不到他的情绪。不知道他现在是悲伤,是无奈,还是……什么都没有。
这个认知让她哭得更凶了。
“对不起,”她埋在他胸前,声音闷闷的,“对不起,陈遂……如果不是我,如果不是我们……”
“不是你的错。”陈遂的声音从头顶传来,很平静,但很清晰,“是我自己选的。从八岁那年造那个系统开始,从十六岁那年启动观测协议开始,从十九岁那年选断联开始……每一步,都是我自己的选择。”
所以后果,也该他自己承担。
哪怕这个后果是,慢慢变成一个感觉不到爱的人。
向遥抬起头,看着他近在咫尺的脸。他的眼睛还是那么好看,睫毛很长,瞳孔很深,但里面什么都没有了。
没有温柔,没有悲伤,没有挣扎。
只有一片平静的,空洞的,海。
“陈遂,”她轻声问,“你现在……还喜欢我吗?”
这个问题太残忍了。但她需要知道。
陈遂看着她,看了很久很久。然后他说:
“我知道我曾经喜欢过你。我也知道,按照逻辑,我现在应该还喜欢你。但我感觉不到了。”
他顿了顿,像是在检索数据库:
“就像我知道一加一等于二,但我不会对‘二’有什么特别的感觉。我对你的‘喜欢’,现在就是那个‘二’。”
一个正确的,但冰冷的,数学结论。
向遥松开手,后退了一步。她的眼泪还在流,但脸上却露出了一个很奇怪的,像是笑又像是哭的表情。
“好。”她说,“我知道了。”
她知道了。这场始于六岁那年的连接,终于二十二岁这年,以一个数学等式的方式,结束了。
——
那天下午,他们像普通朋友一样,在学校里散步。
陈遂带她看了他的实验室,那里有巨大的服务器机柜,屏幕上滚动着绿色的代码。他指着一个终端说:“我的系统有一部分在这里备份。手术后,这部分数据会被永久封存。”
“像时间胶囊?”向遥问。
“像坟墓。”陈遂纠正,“埋葬一个运行了十二年的错误程序。”
错误程序。他这样称呼那个保护了他八年,也困了他八年的系统。
然后他们去了操场,走了两圈。有学生在打篮球,球砸在地上的声音很响。
“周屿下个月结婚。”陈遂忽然说,“在加拿大,请了我,但我去不了。”
“为什么?”
“手术后需要观察期,不能长途飞行。”陈遂说,“我给他寄了礼物。”
“什么礼物?”
“一套他喜欢的球星的签名球衣。”陈遂顿了顿,“其实我不太理解为什么有人会为这个兴奋,但他说过他想要。”
所以他买了。不是因为理解,是因为“他说过他想要”。
这就是手术后的他:依然会做正确的事,但不再有“想”或“不想”的情感驱动。
向遥忽然想起高一那年,周屿过生日,陈遂送了他一本很贵的画册——因为周屿说过喜欢那个画家。
那时候的他还会有“想让他开心”的心情。
现在,只有“他想要,所以我给”的逻辑。
“你会去吗?”陈遂问。
向遥摇头:“我也去不了。导师有个项目,走不开。”
其实是买不起机票。直博生的补助很少,她来上海的来回机票也花了不少。
但她没说。因为说了也没用。陈遂现在只会根据“客观情况”做判断,而“缺钱”在他那里,大概会换算成“确实不适合长途飞行”的结论。
两人沉默着走完最后一圈。夕阳开始西沉,把操场的塑胶跑道染成橘红色。
“你晚上几点的飞机?”陈遂问。
“八点。”向遥说,“该去机场了。”
“我送你。”
“不用,地铁很方便。”
“我送你。”陈遂坚持。
这次向遥没有拒绝。
——
去机场的路上,两人坐在地铁里,中间隔着一个空位。陈遂在看手机上的论文,向遥在看窗外飞驰而过的隧道墙壁。
像两个偶然同路的陌生人。
到机场时,离登机还有五十分钟。他们在候车大厅的角落坐下,周围是拖着行李的旅客,广播里循环播放着车次信息。
“陈遂,”向遥看着远处的大屏幕,“手术之后……我们还会联系吗?”
陈遂想了想:“如果你需要我作为研究样本,我可以配合。”
不是作为“陈遂”,是作为“研究样本”。
向遥笑了,笑出了眼泪。“不用了。”她说,“我的研究方向变了,不做情感模拟系统了。”
“那做什么?”
“做记忆。”向遥说,“特别是……创伤记忆的神经编码,和遗忘机制。”
她想研究,为什么人会忘记。为什么那些曾经刻骨铭心的东西,会慢慢变成模糊的影子。
为什么爱,最后会变成“我知道我爱过你,但我不记得那种感觉了”。
陈遂点头:“很有意义。”
然后两人又沉默了。直到广播开始播报向遥的车次检票。
她站起来,背起背包。“我该走了。”
陈遂也站起来。“一路平安。”
向遥看着他,看着这个她爱了整个青春的少年,看着这个即将变成“情感功能社会适应水平”的普通人。
她忽然很想问:如果重来一次,你还会递给我那颗糖吗?
但她没问。因为答案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那颗糖已经给过了。连接已经发生了。疼痛已经疼过了。
现在,该结束了。
“陈遂,”她最后说,“保重。”
“你也是。”
她转身,走向检票口。没有回头。
陈遂站在原地,看着她消失在闸机后面,消失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
他站了很久,直到那趟车的检票结束,直到广播说“停止检票”。
然后他拿出手机,打开一个加密的笔记应用,输入:
【观察记录:2023年4月15日,上海】
【对象:向遥(关联ID:XY-01)】
【状态:情绪激动(哭泣),逻辑清晰,决策稳定】
【关联记忆检索:完整度87%,情感关联度:低(持续下降中)】
【备注:最后一次物理接触完成。预计情感剥离进程将在术后加速。】
他保存,加密,然后退出应用。
转身离开火车站时,他感觉到一阵很轻微的头疼——是系统在记录这次会面产生的数据负荷。
但他没有停下脚步。
他只是继续走,走进上海四月的夜色里,走进他选择的、没有强烈情感的、平静的余生里。
——
手术在七月进行。
向遥从周屿那里得知消息——陈遂的妈妈给他打了电话,说手术很顺利,陈遂恢复得很好,已经可以正常吃饭睡觉了。
“但他好像……”周屿在电话里犹豫了一下,“好像变了个人。我跟他视频,他说一切都好,但那种‘好’,就像在念说明书。没有情绪,你懂吗?”
“我懂。”向遥说。
她太懂了。
手术后三个月,陈遂给她发了封邮件。还是那个学术邮箱,标题是“术后随访问卷”。
里面是一份标准的心理评估量表,和一句:“如方便,请协助填写,用于术后效果追踪。”
向遥点开问卷。问题都很常规:情绪稳定性,社会功能,生活质量……
她在“是否经常感到悲伤或抑郁”后面选了“从不”。
在“是否对未来充满希望”后面选了“一般”。
在“是否有难以释怀的过去”后面选了“否”。
提交。
系统自动回复:“感谢您的参与。您的数据将对研究有重要贡献。”
没有落款,没有签名,没有“祝好”。
就像她真的只是一个研究参与者。
——
研究生第二年,向遥在文献里看到一篇论文,作者是上海交大的一个研究组,研究方向是“情感计算与神经工程”。
她在作者列表里看到了陈遂的名字。
点开论文,摘要写着:“本文提出了一种基于脑机接口的情感调节算法,可有效缓解创伤后应激障碍患者的情绪波动……”
她直接拉到致谢部分。
标准格式:感谢导师,感谢实验室,感谢基金支持。
最后一行:“特别感谢所有参与本研究的受试者,是你们的勇气和信任,让这项研究成为可能。”
没有具体名字。
没有CS-07,没有XY-01。
没有陈遂,没有向遥。
只有“受试者”,和“研究”。
向遥关掉页面,走到实验室的窗边。北京的秋天很深了,银杏叶黄得像要烧起来。
她忽然想起大一那年秋天,她也在看银杏。那时候她还会因为一片叶子落下而难过,因为那让她想起陈遂——想起他说“光本来就是碎的”。
现在,她看着满树的金黄,只觉得:嗯,挺好看的。
然后继续回去做实验。
她不知道这是成长,还是另一种形式的“系统静默”。
她只是知道,那些曾经让她疼得睡不着的东西,现在想起来,就像看别人的故事。
记得情节,但忘了滋味。
——
毕业那年,向遥去上海参加学术会议。
会议最后一天是自由活动,她去了外滩。晚上,江风很大,对岸的霓虹灯在黄浦江面上投下破碎的光影。
她站在栏杆边,看着那些光,忽然想起陈遂画里的那些“碎光”。
那时候他说:“光本来就是碎的。”
现在她明白了:不是光碎,是我们看光的眼睛,本来就是碎的。
所以看什么都带着裂痕。
所以爱什么都带着疼痛。
身后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请问现在几点?”
她转过身,看见陈遂站在她旁边,手里拿着一杯咖啡,穿着灰色的风衣,头发被江风吹得有些乱。
他看着她,眼神很礼貌,但很陌生。
像在问一个真正的陌生人。
向遥愣了三秒,然后低头看表:“九点二十。”
“谢谢。”陈遂点头,喝了一口咖啡,然后继续往前走,消失在人群里。
他没有认出她。
或者认出了,但觉得没必要打招呼。
向遥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看着他和一个穿西装的男人汇合,两人交谈着走远。
那个男人她认识——是陈遂的导师,她在学术网站上见过照片。
所以他们应该是来参加同一个会议的。只是会场太大,三千多人,他们一直没有碰到。
直到现在,在外滩,在江风里,在偶然的一问一答中。
但他没有认出她。
向遥转过身,重新面对江面。对岸的灯光依然璀璨,江风依然很大。
她忽然笑了。
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不是因为难过,是因为……释然。
原来这就是结局。
不是激烈的告别,不是刻骨的遗憾,只是一个平常的夜晚,在江边,他问她时间,她回答了。
然后各自走开。
像两条曾经交汇的河流,在某个拐点分开,流经不同的土地,最后在大海里重逢——但那时,它们已经不再是原来的河流了。
它们是海水,咸的,苦的,分不清彼此的海水。
向遥拿出手机,拍了一张江景,发在朋友圈,配文:“上海,再见。”
一分钟后,陈遂点了赞。
没有评论。
就像给任何一个普通朋友点的赞。
——
又过了三年。
向遥博士毕业,留在北京一所研究所工作。生活很规律,上班,实验,写论文,偶尔和朋友吃饭。
她不再研究记忆,转而研究“注意力的神经机制”——为什么人会注意到某些东西,忽略另一些东西。
为什么在拥挤的街头,你会一眼看见那个穿红衣服的人。
为什么在嘈杂的餐厅,你会突然听见有人叫你的名字。
为什么在三千人的会场,你会和那个人擦肩而过,但没有认出彼此。
她不知道答案。她只是在研究。
某个周四的晚上,她加班到很晚,走出研究所时已经十一点。地铁停了,她叫了辆出租车。
司机是个中年男人,很健谈:“姑娘这么晚才下班啊?做什么工作的?”
“做研究的。”向遥说。
“研究啥?”
“研究……人为什么会注意某些东西。”
司机笑了:“这有啥好研究的?注意就是注意了呗。就像我现在注意路况,注意红绿灯,注意别撞着人。”
“那你会注意乘客吗?”向遥问。
“会啊。”司机从后视镜看了她一眼,“比如你,一看就是文化人,戴眼镜,背双肩包,手里还拿着文件夹。”
向遥低头看了看自己。确实,很典型的科研人员打扮。
“那如果,”她问,“如果有一个你很久以前认识的人,坐在你车上,你会注意到吗?”
司机想了想:“那得看有多熟。要是特别熟的,肯定能认出来。要是一般熟的,可能就……觉得眼熟,但想不起来。”
“那如果,你曾经特别熟,但后来很多年没见呢?”
司机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姑娘,你是不是……遇见什么人了?”
向遥愣了一下,然后笑了:“没有,随便问问。”
她没有告诉司机,上周她去上海开会,在酒店电梯里,碰见了陈遂。
他穿着西装,打着领带,和几个外国人在一起,用流利的英语讨论着什么。他看见她进来,往旁边让了让,点了点头,然后继续和同事说话。
没有认出她。
或者认出了,但觉得没必要相认。
她也没有叫他。只是站在电梯角落,看着楼层数字一层层往下跳。
到一楼时,他先出去了,没有回头。
她跟在后面,看着他消失在酒店大堂的人群里。
然后她去了机场,回了北京。
像什么都没发生。
因为确实什么都没发生。
只是一个认识过的人,在电梯里遇见,没有打招呼,然后分开。
像每天在世界上发生的,无数个“错过”中的一个。
没有任何特别。
——
出租车停在她家小区门口。向遥付了钱,下车,走进楼道。
电梯正在维修,她走楼梯。老旧的楼道灯忽明忽暗,脚步声在空旷的楼梯间里回响。
爬到三楼时,她的手机响了。是一个陌生号码,上海打来的。
她接起来:“喂?”
那边沉默了几秒,然后是一个很平静的男声:“请问是向遥女士吗?”
“……是。”
“我是陈遂。”那边说,“从周屿那里要到你的号码。抱歉这么晚打扰。”
向遥停在楼梯中间,手扶着冰冷的栏杆。“……有事吗?”
“下个月我要去北京出差,周屿让我给你带点东西。”陈遂的声音很平稳,像在说工作安排,“方便的话,可以见一面,我把东西给你。”
“什么东西?”
“一些老照片。”陈遂说,“他收拾旧物时找到的,有我们高中时的合影。他说你可能想要。”
向遥的心脏很轻地跳了一下,但很快恢复平静。
“好。”她说,“你到了联系我。”
“好。那……再见。”
“再见。”
电话挂断了。
向遥继续爬楼梯,回到家,开灯,换鞋,给自己倒了杯水。
手机放在桌上,屏幕暗下去。
她坐在沙发上,看着窗外北京的夜空,稀疏的几颗星星,和远处高楼闪烁的霓虹灯。
忽然想起很多年前,也是这样的夜晚,她躺在陈遂家的沙发上,他抱着她,说“再撑一下”。
那时候他们还连接着,疼痛是共享的,眼泪是同步的。
现在,他们连“见面”都需要通过周屿来转交东西了。
像两个真正的老同学,礼貌,疏远,带着一点不得不维持的社交义务。
她不知道下个月见到他时,会是什么样子。
也许他会更成熟,更稳重,更像一个“情感功能社会适应水平”的普通人。
也许他们会尴尬地寒暄,交换近况,然后说“下次再见”——虽然都知道不会有下次。
也许,他会真的完全认不出她了。
也许,她也会认不出他。
但不管怎样,都会过去的。
像所有的伤口,所有的疼痛,所有的爱和遗憾,都会过去。
都会变成记忆里的一些碎片,偶尔在深夜闪回,但天亮后就消散。
像那些无效的音节,在歌里唱过,但没人记得。
只有唱歌的人知道,那里曾经有过声音。
但唱歌的人,也终会忘记。
向遥喝完水,关掉客厅的灯,走进卧室。
窗外,城市的夜晚还在继续。
而他们的故事,早就已经结束了。
在六岁那年递出那颗糖的时候,就已经开始了结束。
在高一那年相遇的时候,就已经在走向结束。
在十九岁那年断联的时候,就已经完成了结束。
现在的一切,只是余音。
只是休止符之后,那一点点,快要听不见的,回响。
(全文完)
——
【尾声】
五年后,陈遂的手机收到一条陌生号码发来的短信:“今天上海有雨,记得带伞。”
他看了一眼,删除,继续写代码。
那是3月14日——六岁那年的日期,但他已经不记得了。
向遥在北京的实验室里,看着窗外的雨,忽然想起很久以前,有个人说过“下雨的声音会盖过回忆的声音”。
她摇摇头,继续做实验。
雨下得很大。
但回忆的声音,早就听不见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