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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锁孔里的光(陈遂视角) ...

  •   2009年3月14日 14:30

      医务室的消毒水气味很重。

      我坐在角落的塑料椅上,膝盖上摊开的是三年级数学练习册。妈妈在里间给病人换药,她今天值班,我只好在这里写作业。

      窗外春天的阳光很好,但被磨砂玻璃滤成了一片模糊的白。

      门突然被撞开。

      一个穿蓝色裙子的小女孩被男人背进来,她的右膝盖血肉模糊,血和泥土混在一起。她没哭,只是睁大眼睛看着自己的伤口,像在看什么有趣的东西。

      医生开始清创,她疼得抽气,但咬住嘴唇。

      妈妈从里间出来帮忙。我低下头,继续看那道应用题:“一个水池,进水口每小时进水5立方米,出水口每小时排水3立方米……”

      可我的余光看见,她在看我。

      准确地说,她在看我手边的那颗薄荷糖。蓝色包装,妈妈早上给我的,我没舍得吃。

      水池什么时候能装满?我不知道。我的笔尖停在草稿纸上。

      医生包扎好了,她爸爸在缴费。医务室忽然安静下来,只剩下窗外的鸟叫。

      我拿起那颗糖,走过去,放在她没受伤的那只手心里。

      “吃糖。”我说,“甜的。”

      她愣愣地看着我,然后撕开包装纸,把糖放进嘴里。眼睛弯了一下,很小的一下。

      “谢谢。”她说,声音很轻,“你不怕血吗?”

      “不怕。”我说,“我妈妈是护士。”

      其实我怕。但我不能怕。妈妈说,如果我害怕,她工作时会更担心。

      女孩被爸爸背走了。糖纸落在桌上,我捡起来,抚平,夹进数学书里。

      那天下午,我在医务室做了一个梦。梦里我在编写一套程序,输入条件是“如果……就……”。醒来时,妈妈还在忙,窗外的阳光斜了。

      我不知道,就在那一刻,某个初始化的进度条,在我和她的大脑里,同时走到了100%。

      高一开学第一天

      她走进教室时,我的系统立刻弹出了警报。

      【检测到高关联度目标:向遥】
      【匹配度:89.7%】
      【关联事件:20090314_医务室_糖】
      【建议:启动观测协议,维持基础社交距离】

      九年。那颗糖在记忆深处发酵成了某种我无法理解的东西。

      我把好感度设定在15%。一个安全的、不会引起任何怀疑的数值。然后启动锁定协议——绝不能超过这个值。

      她坐到了我斜前方。我能感觉到她的视线,像扫描仪一样划过我的头顶。她在看什么?她能看见吗?看见那些我自己都厌倦了的、该死的数字?

      不,不可能。

      但我还是把协议日志的屏蔽等级调到最高。

      关于15%

      15%是一个经过精密计算的数值。

      低于10%会显得孤僻,引发不必要的关注和“帮助”。高于20%则可能让对方产生期待,而期待意味着责任,责任意味着可能让对方失望。

      15%刚刚好。

      是同学,是同桌,是可以互相借笔记、讨论题目的关系。但也就到此为止。

      不会更近,不会更深,不会……有风险。

      周屿是例外。他是系统里的bug,是白名单。因为从初中开始,他就无视我所有的协议,直接、粗暴、温暖地闯了进来。他不需要我计算,他让我……可以暂时不用计算。

      但向遥不行。

      她是未知变量,是高关联度目标,是系统判定需要“特殊观察”的对象。

      所以必须锁定在15%。

      那本速写本

      她知道我画画的事。

      不是从周屿那里——周屿虽然知道,但从不细看。她是自己发现的。

      那天我回来取作业,看见她拿着我的速写本。她的表情很奇怪,不是好奇,是……理解。像在那些灰色天空和碎裂的光斑里,读到了我没有说出口的话。

      系统警报响得尖锐:【核心隐私泄露!威胁等级提升!】

      但我站在原地,看着夕阳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看着她小心地把本子放回我桌上,指尖碰到封皮时轻轻颤抖。

      她在怕什么?怕我吗?

      还是怕……她看见的东西?

      音乐教室的对话

      “有些系统是为了保护而存在的。不是控制,是保护。”

      我说出这句话时,自己都愣了一下。这几乎是在承认——承认我有个“系统”。

      但她没追问。她只是看着钢琴的黑白键,问:“保护谁?”

      “保护系统里的人。”我说,“也保护系统外的人。”

      我在说什么?我在把我自己都无法厘清的逻辑,倾倒给她。而她居然在听,认真地听。

      那一刻,底层协议开始松动。有什么东西在裂缝里生长,像她画里那棵从混凝土中钻出的幼苗。

      危险。必须停止。

      但我弹起了《钝刀切月亮》。那首我自己写的,从未给任何人听过的曲子。

      钝刀切月亮。多好的比喻。就像我用这套愚蠢的系统,试图去理解像月光一样不可捉摸的情感。

      切不开的。我知道。

      但我还是在切。

      数据泄漏

      当她开始看见我的记忆时,我知道,一切都失控了。

      医院的天花板。雨夜的刹车声。妈妈手上的血。

      这些我封存了八年的数据,像决堤的洪水一样涌向她。而我这边,也开始接收她的记忆碎片:蓝色包装的薄荷糖,外婆唱的歌,藏在书包底层的、撕碎的成绩单。

      我们成了两个互相泄漏的数据库。

      系统疯狂报警:【边界溶解!个体性丧失风险!建议立即物理隔离!】

      但我发现,我并不想隔离。

      当她知道我最深的恐惧,看过我最不堪的噩梦,却只是握着我的手说“我陪你一起疼”时——

      15%的锁,第一次出现了裂痕。

      关于拥抱

      那是个测试。安全距离从1米降到0.5米的测试。

      她的心跳很快,透过薄薄的校服传来。我的也是。系统在后台尖叫,风险值从37%一路飙升到62%。

      但我抱着她。

      她的头发有淡淡的洗发水香味,脖子后面有一颗很小的痣。她在哭,眼泪浸湿了我的肩膀。

      我忽然想起八岁那年,妈妈做完手术的那个夜晚。我坐在病床边,握着她的手,心里一遍遍地念:“如果我能更坚强一点,如果我能保护她就好了。”

      但此刻抱着向遥,我想的不是“保护”。

      我想的是:“原来拥抱一个人,她的脆弱会通过体温传递过来。原来接纳别人的脆弱,自己也会变得柔软。”

      风险值跳到了80%。

      我抱得更紧了一些。

      断联日

      那24小时,像把灵魂从身体里一寸寸剥离。

      疼。从针扎到钝击,到最后的麻木。我们躺在床上,像两个等待行刑的囚犯。

      倒计时10秒。

      我看着她的眼睛,说“再见”。

      她说“再见”。

      0。

      【断联完成。连接状态:已终止。】

      世界忽然变得很安静。太安静了。我听不见她的心跳,感觉不到她的情绪。她就在我怀里,但我们之间隔着一层看不见的玻璃。

      她睡着了,眼泪还没干。

      我盯着天花板上的十七条裂缝,第一次没有去数。

      我在想:如果重来一次,从六岁那颗糖开始,我还会选择造这个系统吗?

      没有答案。

      我只知道,此刻的疼痛如此真实,真实到让我觉得——也许之前的八年,我才是一直在梦里。

      手术前夜

      系统给出的最终诊断:【情感模块永久性功能衰退】。

      通俗地说:我会慢慢变成一个感觉不到强烈情绪的人。悲伤、狂喜、深刻的眷恋、刻骨的疼痛……都会像退潮一样远去。

      医生问我是否确定手术。

      我说确定。

      手术单上需要填写紧急联系人。我写了妈妈的名字。

      笔尖停顿了一下,在空白处,我用很小的字写了一个缩写:XY。

      然后划掉。

      外滩,江风,九点二十

      我其实认出她了。

      在她转身的瞬间,在她眼睛微微睁大的瞬间。系统虽然静默了,但基础的视觉识别功能还在。

      【面部识别匹配:向遥,匹配度:99.2%】

      数据跳出来,冷静、客观。

      我走过去,问:“请问现在几点?”

      她愣了一下,看表:“九点二十。”

      “谢谢。”

      我继续往前走,没有回头。导师在不远处等我,我们要去参加一个晚宴。

      江风很大,咖啡冷了。

      我知道她在我身后站了很久。我知道她哭了。我知道这一切。

      但我只是知道。

      就像知道“一加一等于二”一样,知道这些事实。

      不悲伤,不遗憾,不疼痛。

      只是知道。

      尾声:关于锁与钥匙

      上周整理旧物,我找到了那个数学练习册。

      夹在第三十二页的糖纸还在,蓝色的,脆得几乎一碰就碎。我把书页翻到那道应用题:“一个水池,进水口每小时进水5立方米,出水口每小时排水3立方米……”

      九岁的我,在题目旁边用铅笔写了一行小字,我以前从未注意:

      “如果水池永远装不满,那进水的过程本身,就是意义吗?”

      我合上练习册。

      窗外的上海在下雨,雨滴顺着玻璃滑落,像许多年前医务室窗上的那些水痕。

      系统很安静。情感模块运行平稳,一切参数都在正常范围内。

      我拿起手机,点开那个很久没打开的加密笔记。最后一条记录停留在五年前:

      【观察记录:2023年4月15日,上海火车站】
      【对象:向遥】
      【状态:情绪激动(哭泣),逻辑清晰,决策稳定】
      【关联记忆检索:完整度87%,情感关联度:低】
      【备注:最后一次物理接触完成。】

      我在下面输入新的一行:

      【2028年11月7日,上海,雨】
      【记忆完整性自检:92%】
      【情感关联度自检:3%(持续趋近于0)】
      【系统运行状态:稳定,静默模式】
      【新增认知:有些锁,存在的意义不是被打开,而是证明曾经有人试图配过钥匙。】

      保存,加密。

      雨还在下。我泡了杯咖啡,打开电脑,开始写明天的项目报告。

      世界安静、有序、安全。

      像一座运行完美的城堡。

      而我知道,城堡的某一面墙上,永远留着一个锁孔。锁孔里没有锁,只有一束很多年前漏进来的光。

      那束光曾经很痛。

      现在不痛了。

      它只是存在。

      像所有“无效”却真实存在过的音节一样,存在于静默的深处,存在于系统无法测量的维度里。

      (番外·陈遂视角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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