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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共振峰值 ...

  •   四月,雨季的尾巴。空气潮湿得能拧出水,教室里总是弥漫着一股淡淡的霉味。

      向遥开始刻意避开和陈遂的肢体接触。借东西用左手,传纸条放桌上,走路保持半步距离。她像对待一个易碎的玻璃器皿,小心翼翼,不敢靠近。

      陈遂也配合着这种疏离。他不再画那些几何图形,不再在草稿纸边缘写字,甚至不再带两个苹果。一切可能引发“数据交换”的行为,都被谨慎地暂停了。

      但连接并没有因此减弱,反而呈现出一种诡异的“反噬”。

      周一数学课,老师点名向遥回答问题。她站起来时,大脑一片空白——那道题她明明会做的。但就在她开口的瞬间,陈遂那边的画面涌了进来:他昨晚熬夜解这道题的三种解法,草稿纸上密密麻麻的步骤,最后一种解法旁边画了个小小的问号。

      她卡住了,张嘴却说不出话。因为她不知道该说自己的解法,还是他的解法。

      “向遥?”老师皱眉。

      “……对不起。”她低下头,“我不会。”

      坐下时,她看见陈遂的侧脸绷得很紧。他在克制。克制那种想要提示她的冲动,克制他们之间那个失控的连接。

      课间,她收到他传来的纸条,只有两个字:“别怕。”

      不是“没关系”,不是“下次加油”,是“别怕”。

      怕什么?怕连接?怕失控?还是怕……他们终将无法控制的未来?

      向遥把纸条折好,放进笔袋最底层。指尖触碰到那支刻着“To measure is to know”的铅笔时,心里忽然涌起一阵酸楚。

      测量即认知。但如果测量到的东西太多、太深、太真实,认知反而会变成一种负担。

      ——

      体育课测800米。向遥站在起跑线上,深呼吸,摆好姿势。哨声响起,她冲了出去。

      前400米还好,呼吸平稳,步伐均匀。但到第二圈时,她的呼吸开始乱了——不是因为她体力不支,而是因为陈遂的呼吸。

      他坐在看台上看书,理论上很平静。但向遥能清晰地“感觉”到他的呼吸节奏:很浅,很快,像在紧张什么。

      他在紧张她的跑步?还是……别的什么?

      她的脚步开始踉跄。陈遂的呼吸越来越快,越来越乱,像要窒息一样。向遥的心脏也跟着狂跳,肺部像要炸开。

      “向遥!加油啊!”林晚在场边喊。

      但她听不清了。她只能听见——或者说感觉——陈遂的呼吸,和她自己的呼吸,在胸腔里共振,越来越快,越来越快……

      眼前开始发黑。跑道在旋转,天空在旋转,整个世界都在旋转。

      然后她摔倒了。

      膝盖磕在塑胶跑道上,火辣辣地疼。但更疼的是脑袋,像要裂开一样。

      “向遥!”体育老师跑过来。

      她被扶起来,一瘸一拐地走向医务室。路过看台时,她抬头看向陈遂。

      他也站起来了,书掉在地上。他的脸色苍白得可怕,额头全是冷汗。

      他们的目光在空中相遇。

      那一瞬间,向遥看见——不,是同时“看见”和“感觉”到——陈遂眼前也黑了一下。他也踉跄了一步,扶住了看台的栏杆。

      他们在共享疼痛。

      不是幻痛,不是记忆里的痛,是真实的、此刻发生的、她膝盖上的伤,他也在感觉。

      体育老师扶着她走远了。向遥回头看了一眼,陈遂还站在那里,手按着自己的膝盖,眼神空洞。

      ——

      医务室里,校医给她消毒、上药。膝盖擦破了一大片,渗着血珠。

      “怎么摔这么重?”校医皱着眉,“跑步的时候想什么呢?”

      向遥咬着嘴唇,不说话。

      她不能说。不能说她在和另一个人共享呼吸,共享心跳,最后共享了摔倒的疼痛。

      这种话说出来,只会被当成疯子。

      处理好伤口,校医让她在观察床上躺一会儿。她闭上眼睛,试图屏蔽那些源源不断涌进来的“杂音”——陈遂的呼吸现在平稳了些,他膝盖的钝痛,和她的一样,还有那种深层的、冰冷的恐惧。

      恐惧什么?

      恐惧这个连接,恐惧这种失控,恐惧他们可能……永远也分不开了。

      门被轻轻推开了。向遥睁开眼睛,看见陈遂站在门口。

      他的脸色还是很苍白,但比刚才好了一些。他手里拿着一瓶水,递给她。

      “谢谢。”向遥接过来,喝了一口。冰凉的液体滑过喉咙,稍微平复了一些混乱。

      陈遂在床边的椅子上坐下,沉默了一会儿,说:“对不起。”

      “为什么道歉?”

      “因为我……”他顿了顿,“我控制不住。你在跑的时候,我……能感觉到。你的呼吸,你的心跳,你摔倒的瞬间……”

      他说不下去了,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自己的膝盖。

      “我也能感觉到你的。”向遥说,“你在紧张。为什么?”

      陈遂沉默了很久。久到向遥以为他又要回避这个问题。

      然后他说:“因为我妈妈……也摔过。在医院复健的时候。她急着想恢复,想重新弹琴,结果在走廊里摔了一跤。那次之后,她就彻底放弃了。”

      他说得很平静,但每个字都像浸透了八年的雨水,沉重而潮湿。

      向遥忽然明白了。为什么她摔倒时,陈遂的反应那么大。不只是在共享她的疼痛,还在重温八年前的恐惧——那种重要的人受伤,而自己无能为力的恐惧。

      “所以,”她轻声说,“你不是在紧张我。是在紧张……那段记忆?”

      陈遂抬起头,看着她。他的眼睛很红,不是哭过的那种红,是强忍着不哭的那种红。

      “都是。”他说,“紧张你,也紧张记忆。因为你们……现在有点分不开了。”

      他说的是实话。残酷的实话。

      在他们的连接里,过去和现在,记忆和现实,他的创伤和她的当下,全都搅在一起,分不清边界。

      就像一盆被打翻的颜料,所有颜色混在一起,最后变成一团混沌的灰。

      ——

      下午的课向遥请假了。校医建议她回家休息,膝盖的伤虽然不重,但精神状态不太好。

      陈遂送她到校门口。两人站在三月的风里,谁也没说话。

      最后向遥说:“你回去吧,还有课。”

      “嗯。”陈遂点头,但没有动。

      “陈遂,”向遥看着他,“我们需要……谈谈。认真地谈一次。关于这个连接,关于该怎么办。”

      “我知道。”他说,“但……我不知道该怎么谈。”

      因为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切断?试过了,没用。控制?试过了,反噬。适应?正在试,但越来越失控。

      他们像是在黑暗里摸索,每走一步都可能踩空。

      “周末吧。”向遥说,“周六下午,老地方。”

      “好。”

      陈遂看着她上了出租车,车子开远,消失在街角。他还站在原地,手插在校服口袋里,握成了拳。

      ——

      周六,天晴了。连日的阴雨终于停歇,阳光很慷慨地洒下来,把世界照得明亮亮的。

      向遥的膝盖结了薄薄的痂,走路还有些疼,但已经好多了。她提前十分钟到河边,长椅被晒得暖烘烘的。

      陈遂准时来了。他今天穿了件浅蓝色的衬衫,外面套着校服外套,看起来很干净,很清爽。如果没有那些黑眼圈和疲惫的眼神,他看起来就像个普通的、好看的十六岁男生。

      但向遥知道他不是。她自己也不是。

      他们都不是普通的十六岁少年少女了。他们是被某种未知力量选中,被强行连接在一起,共享着彼此最深处秘密的……异常者。

      “膝盖好点了吗?”陈遂在她旁边坐下,隔着一拳距离。

      “好多了。”向遥说,“你呢?还疼吗?”

      “不疼了。”陈遂摇头,“你伤好,我的感觉就消失了。”

      这算是个好消息。至少连接不是完全单向的施加,而是双向的同步。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河水在阳光下闪着粼粼的光,柳枝随风轻摆,一切看起来都那么平静,那么正常。

      “我想了一周。”向遥先开口,“关于这个连接。我查了些资料,虽然……没什么直接相关的。”

      “我也查了。”陈遂说,“心理学,神经科学,甚至……量子纠缠。”

      他说“量子纠缠”时,语气有点自嘲,好像在笑自己居然会去查这么玄乎的东西。

      “有结论吗?”向遥问。

      陈遂摇头:“没有。所有的理论都在说‘不可能’。记忆不可能跨个体传递,情绪不可能实时同步,身体感觉更不可能共享。但我们……”

      “但我们就是发生了。”向遥接上,“所以要么是所有理论都错了,要么是……我们错了。”

      “我们错了?”

      “也许……”向遥斟酌着词语,“也许这不是什么超自然现象。也许这只是……一种非常极端的共情?”

      陈遂看着她,眼神困惑:“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向遥说,“也许从一开始,就没有什么‘系统’,没有什么‘数据泄漏’。也许只是……我太想理解你了。”

      她说得很慢,每个字都像从深水里捞出来的,湿漉漉的,沉重。

      “从高一开学第一天,我看见你坐在窗边的样子,我就……好奇。好奇你为什么那么安静,为什么那么疏离,为什么对周屿那么特别。我观察你,记录你,分析你,甚至……试图‘攻略’你。”

      她顿了顿:“也许在这个过程中,我的大脑建立了一种……过度的共情机制。通过观察你的微表情,你的习惯动作,你说话的语气,我大脑里镜像神经元过度激活,开始模拟你的情绪,你的记忆,甚至……你的创伤。”

      她说得很学术,像在复述某篇论文的摘要。但陈遂听懂了。

      “所以那些闪回,”他说,“那些画面,那些疼痛……都是你的大脑‘模拟’出来的?”

      “也许是。”向遥说,“就像心理学家说的‘躯体化’——心理创伤转化为身体症状。我‘看见’你妈妈的伤,我‘感觉’到疼痛,可能只是因为……我太想理解你的痛苦了。”

      这个解释很合理,很科学,很……让人失望。

      因为它意味着,这一切可能都只是她的想象。一场漫长、深刻、但终究只是想象的共情。

      陈遂沉默了很长时间。他看着河面,看着那些破碎的光斑,眼神有些空。

      “那我的部分呢?”他轻声问,“我也‘看见’了你的记忆。蓝色包装的薄荷糖,外婆唱的歌。那又是为什么?”

      向遥答不上来。如果只是单向的共情,那很好解释。但双向的……

      “也许……”她艰难地说,“也许你也在共情我。因为你感觉到了我的共情,所以你……也开始共情我?”

      这话说出来,她自己都觉得荒谬。像两个人在互相照镜子,镜子里的影像无限反射,最后分不清哪个是真人,哪个是镜像。

      陈遂笑了。很淡的,苦涩的笑。

      “所以我们是两个过度共情的疯子。”他说,“在互相模仿,互相投射,最后把自己和对方都搞糊涂了。”

      他说得很难听,但可能是真的。

      也许根本就没有什么神秘连接,没有什么系统泄漏。也许只是两个孤独的、渴望被理解的少年,在彼此身上投射了太多幻想,最后连自己都分不清什么是真,什么是假。

      这个可能性,比超自然连接更让向遥恐惧。

      因为如果这是真的,那她对他的所有感觉——那些超过15%的好感,那些想要靠近的冲动,那些“就算分不开也不恨你”的决心——都可能只是……一场盛大的自我欺骗。

      是她的大脑,为了解释那些过度的共情,而编造出来的“爱情”。

      河边的风突然大了,吹得柳条哗哗作响。阳光被云层遮住,世界暗了一度。

      陈遂站起来,走到河边,弯腰捡起一块扁平的石头,侧身,手腕一甩——

      石头在水面上跳了三下,沉入河底。

      涟漪一圈圈荡开,然后消失。

      “你知道吗,”他背对着她说,“我宁愿这是超自然现象。”

      向遥的心脏一紧:“为什么?”

      “因为如果这是超自然现象,”陈遂转过身,看着她,“那至少它是真实的。真实的连接,真实的共享,真实的……我们之间,有什么不一样的东西。”

      他的眼睛在暗下来的天光里,显得格外明亮,格外……悲伤。

      “但如果这只是心理作用,”他继续说,“那这一切——我们的对话,我们的试探,我们的……连接——就都只是一场梦。一场我们因为太孤独,而一起做的,很长的梦。”

      他说完,走回长椅边,但没有坐下。他只是站在她面前,低头看着她。

      “向遥,”他说,“你希望是哪种?”

      这个问题太残忍了。向遥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

      她希望是哪种?

      希望是超自然现象,意味着他们要永远被困在这个连接里,永远分不清彼此,永远活在异常中。

      希望是心理作用,意味着她对他的所有感觉都可能只是幻觉,他们之间可能什么都没有,只是一场漫长的误会。

      哪种都疼。哪种都让人想哭。

      最后她说:“我希望……你是真实的。”

      不是连接真不真实,不是感觉真不真实。是“你”,陈遂这个人,是真实的。

      陈遂的眼睛微微睁大了。然后,很慢很慢地,他弯下腰,伸出手——

      不是要碰她。只是把手掌摊开,悬在她的手心上空。

      隔着一厘米的距离。

      向遥也伸出手,手掌向上,和他的手掌平行。

      没有接触,但能感觉到彼此的温度,像两团微弱的火苗,在空气里互相温暖。

      然后,就在那个瞬间——

      共振开始了。

      不是她想象中的共振,不是比喻,是真实的、物理的共振。

      她眼前炸开一片白光。不是闪回的画面,是纯粹的光,刺眼,灼热,像直视太阳。

      同时她听见——不,是全身都感觉到——一种低沉的、持续的嗡鸣。从骨头深处传来,震得她牙齿发麻。

      她看见陈遂也僵住了,他的眼睛瞪大,瞳孔收缩,整个人像被电击一样颤抖。

      他们的手还在空中,隔着那一厘米,但有什么东西——某种看不见的能量——在他们之间疯狂流动。

      白光越来越强,嗡鸣声越来越大。向遥感觉自己像要被撕裂了,一半是她,一半是……别的什么。

      然后,在白光和嗡鸣的巅峰,她看见了——

      不是画面,不是记忆,是……源代码。

      一行行滚动的、绿色的、像电影《黑客帝国》里那样的代码。但不是英文,不是任何她认识的语言,是更原始的、像数学又像音乐的符号。

      代码在快速滚动,她看不懂,但她“知道”那是什么——

      那是陈遂的“系统”最底层的运行逻辑。

      “……if distance < safe_threshold then activate_protocol……”
      “……if emotional_load > max_capacity then initiate_shutdown……”
      “……if connection_detected then……”

      代码到这里突然中断。

      然后她看见了——或者说,代码拼凑出了——一个画面:

      七岁的陈遂,坐在医院的病床边,握着母亲缠满绷带的手。
      他在心里一遍遍念:“都是我的错。如果我当时拉她一把,如果我没站在那个位置,如果……”
      然后一个声音在他脑子里响起,冷静的,机械的:“错误。情感过载。启动协议:情感隔离。”

      画面消失了。

      白光和嗡鸣也同时消失。

      世界恢复正常。河还在流,风还在吹,柳条还在摇摆。

      向遥跌坐在长椅上,浑身冷汗,像刚跑完一场马拉松。她的手掌还在空中,颤抖得厉害。

      陈遂也坐下了,脸色白得像纸,呼吸急促。

      他们看着彼此,眼睛里是同样的震惊,同样的恐惧,同样的……确认。

      “你看见了。”陈遂说,不是疑问。

      “你也看见了。”向遥说。

      两人同时点头。

      那不是心理作用。不是过度共情。不是任何科学能解释的现象。

      那是真实的。代码是真实的,系统是真实的,连接是真实的。

      他们之间,确实有什么“不一样的东西”。

      而那个东西,刚刚让他们看见了彼此最底层的秘密。

      “那个声音……”向遥轻声问,“是什么?”

      陈遂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再睁开时,眼神里有一种她从未见过的、近乎绝望的平静。

      “是我。”他说,“八岁的我,给自己编的程序。为了保护自己,也为了保护……别人。”

      程序。不是比喻,是真的程序。用孩子的逻辑,孩子的恐惧,孩子的绝望,编出来的,一套确保自己永远“安全”的运行规则。

      而那个程序,现在变成了他的“系统”。

      变成了那个把好感度锁定在15%,把情感反应标准化,把所有不可控的东西都关进笼子里的……怪物。

      “所以,”向遥的声音在抖,“你真的是……”

      “是。”陈遂点头,“我真的有一个系统。不是超自然的,不是外来的。是我自己……造出来的。”

      他说完这句话,整个人像被抽空了所有力气,靠在长椅背上,抬头看着阴沉下来的天空。

      而向遥坐在他旁边,看着自己的手,看着那刚才悬在空中、与他的手只隔一厘米的手。

      忽然明白了,她自己的“系统”是什么。

      也许……也是她自己造出来的。

      为了理解他,为了靠近他,为了破解他那个把自己锁起来的系统,她的大脑,也给自己编了一套程序。

      一套能“看见”情感数值,能“读取”他人状态,能……破解他的程序。

      所以他们的系统才会共振,才会交换数据,才会在刚才那一瞬间,互相看见彼此的源代码。

      因为从本质上,它们是同源的。

      都是孤独的孩子,为了在这个让人困惑的世界里活下去,而给自己造的……保护壳。

      只是他的壳是“隔离”,她的壳是“破解”。

      一个想关上门,一个想打开门。

      所以他们相遇了。

      所以在门与钥匙碰撞的瞬间,世界共振了。

      向遥伸出手,这次没有悬空,没有犹豫。

      她握住了陈遂的手。

      真实的接触。皮肤贴着皮肤,温度交换,脉搏在彼此的腕间跳动。

      没有闪回,没有幻痛,没有数据泄漏。

      只有两只手,在四月微凉的风里,紧紧地握在一起。

      像两个终于承认自己穿着盔甲的人,决定一起把盔甲卸下来。

      哪怕卸下盔甲后,可能会受伤。

      但至少,这次他们可以一起受伤。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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