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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第九回 曙光熹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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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回曙光熹微
听竹轩内,简单的清粥小菜已撤下,空气里残留的些许暖意,被案头一缕清冷的“雪中春信”压了下去。顾晏如端坐于花梨木书案前,案头是几本摊开的、书页泛黄卷边的旧籍,以及一叠素白的笺纸。顾晏如垂着眼眸,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片浅淡的青影,额角的伤已然青紫,神情是一种淡漠的专注。
素手纤纤,时而不疾不徐地翻过一页书册,纸张摩擦发出沙沙的轻响,在这寂静的室内格外清晰;时而执起笔,在铺开的笺纸上落下细密的墨迹,那并非娟秀的诗词,而是一些外人看来不明所以的符号与线条。
她的眉宇间,锁着一片化不开的凝滞。时而,翻书的动作会微微一顿,指尖在某一处停留,眉心便随之轻轻蹙起,仿佛被什么无形的丝线缠绕住了思绪,眸色沉暗如夜。
但片刻之后,那紧蹙的眉头又会倏然一松,某种极淡的、如同破开迷雾般的光彩在她眼底极快地闪过。她便会立刻重新低下头,笔尖移动的速度快上几分,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在纸上留下更为坚定、流畅的轨迹。
整个过程,她不言不语,周身弥漫着一种紧绷的、引而不发的张力。仿佛所有的声音、光线与气息,都被她吸纳、汇聚于笔端纸页之间,在与那些无声的文字和自绘的图样进行着一场无人知晓的、至关重要的对话。
窗外偶有鸟鸣或脚步声,她也恍若未闻。在这方寸书案之间,她正以自己的方式,与整个令人窒息的世界,沉默地执子对弈。
“姑娘,”疏影进来通报,“三夫人来了。”
顾晏如一怔,道:“花厅奉茶。”
帘笼轻响,顾晏如走进花厅,一位身着淡青色素面褙子的年轻妇人紧忙迎了上来,她便是三叔顾知谨的妻子,苏氏。苏氏容貌清秀,眉宇间却总笼着一抹挥之不去的轻愁,仿佛枝头饱受风雨、终见晴明却已伤了元气的玉兰。
顾晏如徐徐见礼。
苏氏一见顾晏如额上那片刺目的青紫红肿,瞬间红了眼眶,几步走到近前,想碰又不敢碰,只颤声道:“我的儿……怎就……怎就伤成这样了……”
这话语里的真心疼惜,做不得假。
顾晏如直起身子,浅淡一笑:“有劳三婶挂心,不过是皮外伤,将养几日便好了。您……怎能进来?”
苏氏接过青黛捧来的茶,却不饮,只紧紧握着,指尖泛白。她目光轻抬,扫过窗外如门神般的婆子身影略做示意道:“昨日的事,我都听说了。今早请安,你祖母心疼你,让我来劝慰于你。你……你是个有气性的,只是,何苦如此伤害自己?”她语带哽咽,“你若有个好歹,他日你三叔回来,我……我如何向他交代?”
她口中的“三叔”,是这府里除了祖父外,唯一对二房心存善意的长辈。正因如此,苏氏在府中的处境也甚是微妙。她的父亲是早年为救祖父而战殁的偏将,祖父感念恩情,做主为三子聘了这孤女。祖母本就嫌她门第低微,又无娘家撑腰,若非她为三房生下了双胎嫡孙,加之三叔又远在边关,祖母看在儿子和一双孙儿的份上,只怕她的日子比自己还要难熬。也正因如此,她虽有心,在这府里却人微言轻,自身尚且如履薄冰,更遑论庇护他人。
“三婶,”顾晏如看着她,目光清亮,“若非被逼至绝境,谁愿行此下策?只是这府里,有些人,是连‘瓦全’的机会都不愿给我的。”
苏氏被她看得心头发酸,倾身向前,声音压成一线颤抖的气音:“我人微言轻,帮不上你……可我听得真真儿的,大嫂在你祖母跟前回话,康亲王那边递了话,道是……‘此女甚合孤意’。”
她话音未落,自己先打了个寒噤,眼中漫开深切的恐惧:“那语气,哪里是商议亲事?分明是……志在必得,不容有失!还特意提了,要加派人手守门巡夜,万不能有丝毫闪失。”
“而你祖母,”苏氏深吸一口气,仿佛那空气里都淬着冰碴,“虽未明说,却吩咐你大伯娘,去清点库房里的笨重木器……又让针线上的人,日夜赶制杏黄色的新帷幔。”
苏氏攥紧了帕子,指甲几乎掐进掌心,声音里透出绝望:“这光景……晏如,他们怕是连脸面都不顾了。只待你孝期一过,便要开中门,迎天使了!”
她看着顾晏如血色尽褪的脸,自己眼中也盈满了无能为力的痛惜,苏氏从袖中取出一个不起眼的荷包,一把塞给顾晏如。“这里头是些散碎银子,并两张五十两的银票,是我平日攒下的体己,你留着,或有用得着的时候。”她顿了顿,眼中忧色更浓,最后几句从唇缝里艰难地挤出来,带着泣音:“好孩子,听三婶一句,胳膊……终究拧不过大腿,那可是当今圣上的亲叔父!老太太她们心意已决,他们这是铁了心……不会给你留任何转圜的余地了,你……你还是早做打算,但纵然有千般不甘,也千万莫要硬碰硬以卵击石,不要做傻事啊!!
顾晏如静默了片刻,屋内的空气仿佛都凝成了实质,沉甸甸地压在心口。窗外光影微移,落在她低垂的眼睫上,投下一小片阴影。
她缓缓抬起眼,目光清冽如雪后初霁的寒潭,竟不见慌乱,只沉淀着一种近乎冷酷的平静。她朝着苏氏,极其郑重地,深深一福。
“晏如,多谢三婶今日冒险提点。”她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落在寂静的屋里,如玉石相击,“这份情,我记下了。”
苏氏摇了摇头,泪怎么也擦不干。
顾晏如握了握她冰凉的手,推还那荷包,轻声道:“三婶的恩情,晏如铭记于心。银钱您拿回去,侄女尚能应付。至于打算……”她抬眼望向窗外高远的天空,唇边泛起一丝极淡、却无比坚定的弧度,“人活一世,草木一秋,总得为自己争上一争。即便前路是万丈深渊,跳下去,也未必就没有生路。”
苏氏看着她沉静的侧脸,那神情竟与远在边关的夫君有几分神似,心中一时百感交集。她知道,这侄女的心志,非常人所及。
又坐了片刻,说了些无关痛痒的宽慰话,苏氏便起身告辞了。她来得悄然,去得也低调,如同投入深潭的一颗小石子,只在顾晏如心中漾开了一圈微澜,旋即复归平静。
她轻轻摩挲着手中那个小小的荷包,这点来自人间的暖意,虽然微小,却真实地熨帖了她冰封的心湖。
然而,这圈微澜带来的信息,却让顾晏如更加确信,她脚下的路,只剩下最后一条,
退路已绝,唯有前行——无论前方是生门,还是更彻底的……毁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