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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第十六回 古图觅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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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回古图觅踪
黄卷遗泽,石缝苔痕现玄机;
慧眼识路,此身承志破重围。
疏影领命而去,书房内重归寂静,只剩窗外哗哗雨声。顾晏如的心却静不下来,那猜想在她脑中盘旋,让她坐立难安。她踱回窗边,目光仿佛要透过雨幕,看清那池塘之中隐藏的秘密。
时间在等待中显得格外漫长。将近两刻钟,疏影才抱着书匆匆返回,发梢肩头沾着水气。
“小姐,取来了。”
“好!”顾晏如接过。她打开《水经注》,凭着幼时的记忆,寻找关中水系和引水入苑的篇章。她的手指划过那些关于漕渠、昆明池的文字,最终停留在一条关于权贵“引水入第,复潜通外河”的模糊记载上。虽不详尽,却像一粒火种,点燃了希望。
接着,她将《营缮令》一页一页慢慢翻开,纤细的指尖一行行掠过,当看到“亲王第中池沼,必通源流,复渠以泄潦水”时,她的呼吸为之一紧。
据说这宅邸,最早是亲王府,在若干年前,祖父立下大功,今上择精要修整后赏赐而来。
既是王府规制,园中水池怎会是一潭死水?这于礼制不合! 或是,源头在修缮时被断?依翠微所言,那以泄潦水的水渠应是还有的。在哪儿呢?
“园囿之水,贵在曲隐,常藏源匿尾,方得自然之趣。” 记忆里,父亲曾闲谈道:“晏儿可知,这‘藏源匿尾’有时亦非全为风雅。钟鸣鼎食之家,于府中‘置暗渠通外,以备不虞’,也是有的。”
幼时的奇闻轶事,如今在这困境中回想,每一个字,每一句都焕发出炫目的光彩!
她再次看向那张简图,目光锁住后花园。
暮色如墨,渐次浸染朱户雕窗。听竹轩书房内,已点亮了数盏明灯。
自昨日推断出池水必有暗渠,顾晏如又是一头扎入书中。
紫檀案上,摊开的古籍在灯下泛着陈年的故纸味。《墨子》城守诸篇,"悬门"之重、"转射机"之巧,皆被她以朱笔细细勾勒出。那些守城御敌的机括,此刻尽褪烽烟,显露出枢机的本源本:力之衡,形之藏。她反复推敲其中杠杆相制、滑轮相引的奥妙,试图从中找出暗藏水渠的精巧机关。
右手边她亲手绘制的顾府简图。假山一处,已被反复推演的指尖摩挲得起毛,墨迹浅淡。她将书中悟得的"力与形" 之理,与图上方位一一印证。
她时而凝神,目光如锥,仿佛要看穿纸页下隐藏的真相;时而闭目,长睫在眼下投出执拗的影子,默默推演着水流的走向与机关联动。灯火跃动的光晕,都似被她的专注所凝滞。
直到窗外最后一丝天光被夜幕吞噬,她缓缓抬起头,将最后一缕思绪归拢。疲惫如潮水漫过四肢百骸,那双一贯清冷的眸子,在灯下燃着两簇幽深的火苗。
“疏影,让翠微来书房!”
她开口,声音因长久的静默而略带沙哑。
不多时,带着药香的身影来到案前:“小姐,您找我?”
顾晏如的目光落在她脸上。“嗯,今晚你去取晚食,取了后,避着人,先去后园假山一趟。”
她曲指敲击着桌面:“我在想出府之策,这两日遍查典籍,佐证你当年所见后花园‘池水满而自降’的异状,我推断此府邸,应预留有暗渠。平日调控水位,乱时,便是逃生的出路。”
她微微前倾,摇曳的灯火映着她苍白的脸,更显得目光深邃。
“我反复推敲池边情景,秘道入口,不外两处:一在水下,二在假山石中。”
她细细道来:“我再三思虑,若在水下,需会泅渡,且出渠时衣衫尽湿,太过狼狈醒目。唯有假山隐藏暗渠,方能自那处从容离去。”
“你去到假山处。”她的指令条理分明:
“一看苔藓尘土分布。石根底部、缝隙相接处,可有不染尘埃之处,或苔藓枯萎之地?”
“二辨石上纹理之磨损。可有纹路被磨得异常光滑?”
“三寻刻痕。若有暗渠,必在隐秘处有标记。”
“这是我们出府的关键!你一定要小心仔细行事!”
翠微心中激动,她用力点头:“奴婢明白!”
夜色,成了最好的掩护。翠微的身影如狸猫般融入黑暗,绕过府中来往下人,悄无声息地潜至花园假山下。她敛息隐藏,四处观望,夜色朦胧,四下无人,
翠微用衣袖略做掩藏,点了火折子,依循着顾晏如的指引,一寸寸地检视着那几块巨大的、在夜色中如同巨兽的湖石。
时间一点点流逝。当翠微提着食盒重返书房时,她的脸颊因激动而泛红,眼中是无法抑制的兴奋光芒。
“姑娘!这是福管事递进来得!您真是神了!真让您料中了!”她压抑着兴奋,声音带着微颤,一边将细小竹节递给顾晏如一边说:“那几块大石,别处苔衣厚裹,唯独三块石头的根部,沿着石缝,有一指宽的地界,寸草不生,石色浅淡! 奴婢凑近时,能感到丝丝凉气从石缝里钻出,带着地底的土腥味,吹在脸上!”
顾晏如背在身后的手,指节悄然攥紧。
“还有!”翠微一边说着一边在纸上画着:“在几块石头的侧面隐蔽处,奴婢抹开浮土,看到了这个:‘ ??、??、?? ’! ”
翠微边说边执笔在纸上画着:“小姐,这是不是刻痕?里面都塞满了老泥。”
所有的线索,在此刻,如同散落的珍珠被一根线串联起来,绽放出璀璨夺目的光华!
顾晏如缓缓起身。窗外无月,她的脸庞浸在烛光的阴影里,唯有一双眸子,亮得惊人,仿佛能穿透黑暗,看破一切迷障。
“果然如此……”她低声自语,“无苔处之下,必是暗渠!石后定是别有洞天!而那刻痕,便是入门的密钥!”
顾晏如的心剧烈跳动着,撞得耳膜嗡嗡作响。炙热的情感洪流充盈着她的心田,冲垮了连日来的焦灼与绝望。
她不禁念及父母亲。
念及最喜诗书、澹泊自守的父亲,温润慈爱、明达事理的母亲,从未因她是闺阁女子,便将她困于《女诫》《内训》的一方窄小天地。父亲牵着她的手,引她徜徉书海,遍览河岳之雄奇,史策之兴废;母亲则手把手指点她,商如用兵,重在审时度势,大利在予不在取。将那经世济民之策、山川奥衍之图,悉数铺陈于她眼前,任由她稚嫩的心智沉浸其间。
彼时只觉是父母慈爱,疑惑那与众不同的课业。而今,在这命悬一线时,她才豁然明了,父母予她的,并非仅是杂学趣闻,而是一双能勘破迷雾、洞见乾坤的慧眼!
她复又念及父母骤逝之后,自己那近乎偏执的举动——将父亲书房所有缥缃缃帙(1)、手泽遗编、母亲生前理账之筹算、铺庄簿录尽数搬来这听竹轩。三年来,多少个孤寂长夜,她便是藉着这些故纸陈编上熟悉的字迹,摩挲着父亲昔日批注的朱痕墨韵,体悟母亲于账目字里行间所藏的经营智慧与处世之道,于无尽的哀思中寻得一丝慰藉与依托,仿佛双亲从未远离。
往昔只道是借此寄怀排忧,聊慰永隔之痛。孰料,那无数个在青灯黄卷间的徘徊,那承父学识,秉母精微,与亡亲跨越幽冥的神交,竟于此时,化作劈开这困局的开天钺斧!予她一条生路。
那股几乎要夺眶而出的温热,沉甸甸地落回心间,仿佛父母将手掌再一次轻按于她的肩头。所有的惶惑、悲伤与软弱,都被这无声的抚慰涤荡开去。她不是一个人在黑暗中摸索,她的血脉中流淌着父亲的智慧,她的筋骨间承袭着母亲的韧劲。
她缓缓闭上眼,她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心头的激荡。将最后一丝波澜抚平,再睁开时,眸中已只剩一片沉静。
(1)缥缃缃帙(piǎo xiāng xiāng zhì)指书卷。缥,淡青色;缃,浅黄色;帙指包裹书卷的布套,功能类似现代书衣。????古时常用淡青、浅黄色的丝帛作书囊书衣,因以指代书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