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如无晦》》栖川之上

12、第十二回 素葛承霜

　　第十二回 素葛承霜

　　顾晏如这一觉，睡了足足一个半时辰。

　　再醒来时，窗外日影已西斜。她缓缓睁开眼，虽觉眼皮沉滞微肿，两日来积压在心头的那股窒闷沉郁之气，却似被这场酣睡与痛哭涤荡去了大半，神思竟是清明爽利。

　　一直守在榻边的周妈妈见她醒了，立刻起身，从旁边一只盛着清凉井水的铜盆里，捞起一方细葛布帕子，拧了拧，轻柔地覆在她眼上。

　　冰凉的触感驱散了最后一丝惺忪，缓解了眼眶的肿痛。顾晏如舒服地喟叹一声，伸手按住帕子，自己敷着。

　　想到方才看见榻边那件月白色裲裆，牛皮前身已然缝妥，针脚细密整齐，与柔韧的葛布浑然一体，心中感慨万千。

　　"妈妈，"她声音还带着刚醒时的微哑，语气充满叹服，"真真是家有一老，如有一宝。有了您这件'软甲'，我们这西行之路，便又多了一成胜算。"

　　她坐起身，将暖了的帕子递给周妈妈，神色转为郑重的安排："此软甲既验证过可行，便不能独我一人有。取晚食时将此法告知奶兄，务必人手备上一件，关键时刻，或可保命。妈妈，您给奶兄也做一件吧。"

　　周妈妈闻言，脸上却露出些微不以为意的神色，摇了摇头："姑娘心善，顾念着底下人，这是他们的福气。福顺那小子，皮糙肉厚的，让他们自己去采买用着便是了。老婆子我手脚慢，得好生给姑娘多做两套换洗的才是正经。贴身的细葛中衣也得另做，还要抓紧给你做几双革靴，那采买的，都硬邦邦的，赶路穿着怎能舒服？"

　　她顿了顿，眉头微蹙，看向顾晏如："只是这外穿的男装……姑娘库里的料子，颜色都太鲜亮，便是最素的月白、浅青，也难掩女儿气，若采买男装料子怕是……"

　　顾晏如沉吟片刻:"妈妈所虑极是。外袍颜色马虎不得。"她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院角那几丛瘦竹，"让奶兄直接从外头成衣铺子采买，按着各人身量，购置现成的、半新旧的最好，更不惹眼。"

　　“那如何送进府来？”

　　顾晏如回身："无须送进来了。待到走的那日，我们人出去再换便是。"

　　周妈妈先是一怔，随即恍然，点了点头："姑娘说的是！是老奴想左了。"她心下又是欣慰于姑娘的果决，又是一阵难以言说的酸楚。那般珠围翠绕养出来的娇人儿，如今却要步步为营，连一件衣裳都成了需要算计的难题。

　　这丝心痛还未散去，另一件更关乎姑娘切身的难事便浮上心头。她脸上不禁露出难以启齿的神色，声音也压得更低，带着十足的心疼："姑娘……既说到行装，还有一桩……贴身的事。老奴思来想去，这路上的月事带，里头……怕是不能再给您用宣纸了。"

　　顾晏如怔然，重新坐下，静静听着。

　　"那物事是干净，可在路上，烧起来不易，烟大灰烬又多又轻，风一吹便到处都是，太容易留下痕迹。""老奴思来想去，唯有……唯有用那过细筛的草木灰，才是最为稳妥的。用完后，只消挖个小坑倒掉掩埋，神不知鬼不觉，只把外头的布带烧了便是，又快又干净。"

　　她生怕顾晏如嫌弃，忙又补充道："姑娘莫看那草木灰黑不溜秋的，老奴听青黛说了，那叫'百草霜'，还是一味药呢，性子温和，最能止血消毒的。"周妈妈眼圈微红，声音里带着难言的涩意："只是……这般粗陋之物，仆役和穷苦人家才用的……终究是…委屈姑娘。"

　　顾晏如的睫毛轻轻颤动了一下。

　　周妈妈的话，像一把现实的刻刀，将她从最后一点闺阁幻像中彻底剥离开来。宣纸代表的，是那个连污秽都要用最精致的方式处理，体面、秩序井然的过去；而草木灰，代表的则是必须泯灭既有的一切、只求生存的、粗粝的未来。

　　顾晏如静静坐着，眼睫微垂。

　　屋里静极了，静得连呼吸都显得重。
　　周妈妈看见她袖口下指尖几不可察地一颤，随即缓缓松开了，像是终于放开了攥了很久、却终究握不住的东西。

　　那一瞬间的松动很轻，轻得像尘埃落地，却又分明有什么被无声碾碎，碎得干干净净，连痕迹都不肯留下。

　　终于，顾晏如抬起眼，露出一双虽然微肿、却清亮坚定的眸子。她脸上没有任何抵触与委屈，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平静。

　　"妈妈思虑得是。"她语气平稳，没有一丝波澜，"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百草霜……甚好。"

　　她指尖在榻边轻叩："等晚食疏影去大厨房时，顺带跟王妈妈要些仔细过筛的草木灰，奶兄家阿嫂不是刚给您添了孙女吗，就说我赏了您料子，您给奶兄家阿嫂做些月事带和中衣、鞋子，给那守门婆子打点些银钱，让平时惯常给您跑腿的那丫头大大方方送去二门。"

　　周妈妈望着姑娘沉静的侧脸，忽然觉得那尚带稚嫩的眉眼间，已有了几分她祖父在沙场上决断千里的气度。

　　顾晏如收回目光，对周妈妈嘱咐道:“妈妈，您可别累着。”

　　没有抱怨，没有犹豫。这个十六岁的少女，就这样平静地接受了她必须拥抱尘土与灰烬的命运。她不再是那个琼闺秀玉、不谙世事的深闺千金，在她坦然接受这"百草霜"的那一刻——她就是一个冷静、务实、能摒弃一切不必要身段与娇气的…求生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