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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第十一回 暖针密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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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回暖针密线
阳光透过窗棂,带着慵懒的暖意。顾晏如搁下笔,将写满的纸张仔细审阅再三,确认无误后,取出一叠质地上乘,轻薄坚韧的桑皮纸。她拈起一支精巧的紫毫小楷,在砚边细细刮出纤锐的锋杪(1),随即屏息凝神,腕悬纸上,全凭指端巧劲运笔。
但见毫尖如绣针点水,在纸面游走腾挪,将先前所书要略,以细若蚊足、密如织锦的字迹,精准誉录于桑皮之上。待最后一笔落定,她轻轻吹干墨迹,再三核验无误,方将这些含着生路的薄纸仔细折成窄条,油纸包裹,纳入贴身荷包的暗袋。
确认桑皮纸妥帖藏好后,她取过火折,将原稿引燃。火舌安静地舔舐纸缘,墨痕在明灭间蜷曲焦枯,终化作片片带着余温的灰蝶,待最后一点星火熄灭,她用玉尺将灰蝶细细碾入香炉,再无痕迹可循。
她抬手揉了揉微胀的额角,目光掠过身旁正整理账册的疏影,见她眼下淡青倦色难掩。
“都去歇息半个时辰。”顾晏如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温和:“让香凝先值守着,等你们起了再换她。”
说完,顾晏如起身往卧房走去。
撩起帘栊,便见周妈妈坐在窗下,就着天光拆解一件陈年的老皮袄。那皮袄的皮料已然磨损褪色,但底子的牛皮却依旧坚韧而柔软。榻上放着一件月白色无袖葛布衣物。
“妈妈这是……”顾晏如拿起那入手坚实、却又意外服帖的衣物,那布料看着眼熟,正是去年进的几匹上等细葛,质地细密柔软,原是预备着今年给她做夏日里贴身穿的中衣的。
周妈妈放下旧袄,接手将之展开。那并非寻常的中衣式样,只前后两片,异常厚实,针脚极为细密匀称,一望便知费了心思。
周妈妈让她细细感受那布料的质地,声音压得低低的:“这是裲裆(2)。”
她指尖点着那厚实的夹层,细细解释:“这是用咱们库房里那几匹江淮细葛,叠了六层,用线密密缝合的。您别嫌它厚,这料子吸汗透气是一等一的好,穿在身上不闷不燥。要紧的是,”她神色凝重了几分,“它质地极为坚韧。老奴的爹爹当年在军器监,小时候听他说的,这等上好细葛,叠得厚实了,等闲的尖刺、甚至力道弱些的箭矢都能挡一挡。”
周妈妈拿起旧皮料继续解释:“而这硝制得法的老牛皮,看着不起眼,却是又韧又软,服帖又最是能防尖刺利刃。我把它衬在这裲裆上,两样加在一起,总归多一分安稳。您贴身穿在里面,外头再罩上寻常衣衫,既不显眼,关键时刻……或能护住心脉,抵挡些许意外的刮擦碰撞,老奴这心里才能踏实些。
顾晏如抚摸着那细密紧实的针脚,感受着掌心下蕴含的坚韧,明白了周妈妈的深意。这看似寻常的贴身衣物,是老人家将满腔的担忧与守护,都缝进了这一针一线里。
指尖在那粗粝与细密交织的针脚间流连,一股酸楚猛地冲上心头。看着这倾注了妈妈心血与智慧的“软甲”,那强撑了许久的坚强外壳,再次裂开了一道缝隙。
她慌忙别开脸,想将那不期而至的软弱压下去,视线却已迅速模糊。一滴滚烫的泪直直坠下,砸在坚硬的牛皮衬上,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响,洇开深色的湿痕。
周妈妈见她肩头微颤,却不闻哭声,心疼不已,她放下针线,什么也没说,只是伸出那双异常温暖的手,将顾晏如连同那件裲裆一同紧紧包裹住。
“妈妈……”顾晏如的声音带着压抑的哽咽,比昨夜更多了几分委屈与依赖。在祖母的威压、伯母的算计面前,她必须是一块冷硬的铁;唯有在这位用奶汁和半生心血守护她的妈妈面前,她才能变回那个也会害怕、也需要依靠的孩子。
周妈妈的心被这声呼唤揉得酸软不堪。她忍着泪,轻轻拍着顾晏如单薄的背脊,如同儿时哄她入睡一般,声音沙哑地重复着:“哭出来就好……妈妈的好姑娘,受苦了……会好的,一切都会好的……”
在这令人安心的怀抱、节奏轻缓的拍抚中,连日来的惊惧、委屈与重压,终于寻到了出口。顾晏如不再压抑,低声啜泣起来,眼泪浸湿了周妈妈的衣襟。最终,她在这片唯一的宁静港湾里,筋疲力尽地沉沉睡去…
(1)杪(miǎo)毛笔笔锋最尖端的部分)
(2)裲裆(liǎng dāng)古代的一种长度仅至腰而不及于下,且只蔽胸背的上衣。形似今之背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