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错位》Sunwave

5、林曦

　　第五章妹妹林曦

　　周六的早晨，林辰醒得比往常都早。

　　阳光从窗帘的缝隙挤进来，在地板上投下一道细细的金线。他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上斑驳的水渍——那些不规则的形状在他眼里总能变成各种图像，有时是云，有时是山，有时是某个人的侧脸。

　　比如现在，那片水渍就有点像陆景深仰头看星空时的轮廓。

　　林辰翻了个身，把脸埋进枕头。脑海里回放着昨晚的一切——楼顶的星空，望远镜里的木星，陆景深关于母亲和死亡的讲述，还有手心那串电话号码。

　　他摊开手掌。数字已经洗掉了，但皮肤上仿佛还残留着笔尖划过的触感。他闭上眼，在心里默念那串数字，一遍，又一遍。

　　客厅传来碗碟碰撞的声音，接着是母亲压低声音的说话：“小点声，让你哥多睡会儿。”

　　然后是林曦不以为意的回答：“他都醒了，我听见他翻身了！”

　　林辰笑了笑，坐起身。床头柜上，陆景深那件深色夹克叠得整整齐齐。他伸手摸了摸布料，手感很好，是那种低调但昂贵的材质。洗衣液的香味已经散尽了，只剩下很淡的、属于另一个人的气息。

　　他该还回去了。周一，或者……今天？

　　这个念头让他心跳加速。他可以发短信问陆景深什么时候方便，可以用还衣服做借口再见他一面……

　　“哥！起床啦！”林曦猛地推开门，脑袋探进来，眼睛亮晶晶的，“妈做了你最喜欢的豆沙包！”

　　林辰迅速把夹克塞进被子：“知道了，马上来。”

　　但林曦已经看见了。她溜进来，凑到床边：“这衣服谁的？不是你的吧？你的衣服都皱巴巴的，这件一看就很贵。”

　　“同学的。”林辰含糊地说，起身换衣服。

　　“哪个同学？”林曦跟在他身后，像只好奇的小猫，“我认识吗？男的女的？为什么借给你？”

　　“你问题太多了。”林辰推开她，走向卫生间。

　　早餐桌上，母亲端上热气腾腾的豆沙包和豆浆。父亲已经吃完了，正坐在沙发上看早间新闻。林曦挨着林辰坐下，眼睛还在他身上打转。

　　“妈，你看哥。”她咬着包子，含糊不清地说，“他今天不对劲。”

　　“哪里不对劲？”母亲给林辰夹了个包子。

　　“他一直在笑。”林曦说，“从起床到现在，嘴角就没下来过。”

　　林辰摸了摸自己的脸，这才意识到自己真的在笑。他赶紧板起脸：“瞎说。”

　　“我才没有瞎说。”林曦得意地晃着脑袋，“而且他房间里有一件很贵的夹克，不是他的。肯定是哪个有钱同学的。哥，你是不是交到新朋友了？”

　　母亲看向林辰：“小辰，真的吗？”

　　林辰不知该怎么解释。他确实交到了新朋友，但又不是林曦想象中那种普通的“朋友”。

　　“是校庆海报的合作同学。”他选择了一个安全的说法，“高三的学长，叫陆景深。”

　　“陆景深？”父亲从新闻里抬起头，“是那个陆家的孩子？”

　　林辰一愣：“爸，你知道他？”

　　“听说过。”父亲喝了口茶，“他父亲是景深集团的陆建明，在咱们市挺有名的。那孩子成绩很好，经常上报纸的教育版。”

　　林曦的眼睛瞪得更圆了：“哇，哥，你跟富二代做朋友了？”

　　“不是朋友，是合作。”林辰纠正道，但说出口时，心里却有个声音在反驳：真的只是合作吗？

　　如果只是合作，为什么陆景深会带他去看星星？为什么会跟他说那些话？为什么会把电话号码写在他手心？

　　“不管是什么，人家愿意借你衣服，说明人不错。”母亲温和地说，“记得洗干净了还回去，要谢谢人家。”

　　“嗯。”林辰点点头。

　　吃完早饭，林辰回到房间。他拿出手机——一部老旧的翻盖手机，屏幕上有几道细小的裂痕。他翻开通讯录，新建联系人，输入“陆景深”，然后输入那串他已经背熟的数字。

　　光标在“备注”一栏闪烁。他想了想，删掉“陆景深”，输入“陆”，又删掉，最后输入“L”。

　　只有一个字母。像某种密码，某种只有他自己知道的秘密。

　　保存，返回。通讯录里多了一个新的名字，排在“老师”和“妈”之间。

　　他点开短信界面，输入那个号码，手指在键盘上犹豫。

　　该说什么？

　　“衣服洗好了，什么时候方便还给你？”

　　太生硬了。

　　“昨天谢谢你带我看星星。”

　　太正式了。

　　“木星很漂亮。”

　　太幼稚了。
　　林辰盯着屏幕，打了又删，删了又打，最后烦躁地把手机扔到床上。

　　原来想给一个人发短信，是这么难的事情。

　　“哥！”林曦的声音从门外传来，“我要去图书馆借书，你去不去？”

　　林辰眼睛一亮。图书馆……陆景深周末会去图书馆吗？

　　“去。”他抓起夹克和书包，“等我一下。”

　　市图书馆离他们家不远，步行二十分钟。周六的上午，街上人不多，阳光暖洋洋地照在身上。林曦蹦蹦跳跳地走在前面，马尾辫在脑后一甩一甩。

　　“哥，你那个学长，长什么样啊？”她回过头问。

　　林辰想了想：“就……普通的样子。”

　　“才不信。”林曦撇撇嘴，“能让你这么魂不守舍的，肯定不普通。”

　　“我哪有魂不守舍？”

　　“你有。”林曦停下来，转过身看着他，“从昨天回来就怪怪的。昨晚睡觉都在笑，今天早上对着手机发呆。这要不是谈恋爱了，就是欠人钱了。你欠他钱了吗？”

　　“没有。”林辰无奈地说。

　　“那就是谈恋爱了。”林曦下了结论，眼睛亮得像发现了新大陆，“哥，你早恋！”

　　“别胡说。”林辰加快脚步，耳根发烫。

　　图书馆到了。这是一栋三层的老建筑，外墙爬满了常春藤，门口有几级磨损的石阶。走进去，熟悉的书香和旧纸张的味道扑面而来。

　　林曦直奔二楼的青少年读物区。林辰则走向三楼——建筑艺术区。

　　周末的图书馆比平时热闹一些，但建筑艺术区依然冷清。林辰在书架间慢慢走着，手指划过书脊，目光扫过每一个座位。

　　没有。

　　陆景深不在。

　　他心里涌起一股说不清的失落，但很快又嘲笑自己：你怎么能指望他每个周末都来图书馆？

　　他在窗边的老位置坐下——就是上次和陆景深一起坐的那个位置。桌上还留着前一个人留下的痕迹：一本摊开的笔记本，一支忘记带走的圆珠笔，还有一张皱巴巴的糖纸。

　　林辰把东西推到一边，从书包里拿出速写本。

　　他想画昨晚的星空。

　　笔尖落在纸上，线条却不由自主地走向了别处——不是星空，而是星空下的人。仰起的侧脸，专注的眼神，被风吹乱的头发，还有说话时微微开合的嘴唇。

　　他画得很慢，很仔细，像是在用笔尖重新经历那个夜晚。每一道线条都是回忆，每一处阴影都是细节。

　　“画得真好。”

　　一个声音突然在耳边响起。林辰吓了一跳，笔尖在纸上划出一道突兀的痕迹。

　　他抬起头，看见林曦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他身后，正歪着头看他的画。

　　“你怎么上来了？”林辰慌忙合上速写本。

　　“借完书了，找你一起回家。”林曦在他对面坐下，眼睛还盯着那个速写本，“哥，你画的是谁？”

　　“没谁。”

　　“骗人。”林曦伸出手，“给我看看嘛。”

　　“不行。”林辰把速写本抱在怀里。

　　林曦盯着他看了几秒，然后突然说：“是那个陆景深，对吧？”

　　林辰的手一抖。

　　“我猜对了。”林曦得意地笑了，“你画他的时候，眼神都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

　　“特别温柔。”林曦托着下巴，“就像……就像妈妈看爸爸的那种眼神。”

　　林辰的心脏猛地一缩。他张了张嘴，想反驳，却发现自己说不出话。

　　温柔？

　　他看陆景深的时候，是温柔的吗？

　　“哥。”林曦的声音突然正经起来，“你喜欢他，对不对？”

　　这个问题像一颗石子投入平静的湖面，在林辰心里激起千层浪。他低下头，看着怀里紧紧抱着的速写本，看着封面上自己名字的缩写。

　　喜欢？

　　什么是喜欢？

　　是想见到他，想和他说话，想听他谈论星空和建筑的那种感觉吗？

　　是收到他短信会心跳加速，穿上他衣服会感到温暖的那种感觉吗？

　　是画他的时候，笔尖会不由自主地变得温柔的那种感觉吗？

　　“我不知道。”林辰听见自己的声音很轻，轻得像怕惊扰了什么，“我……我没想过。”

　　“那你现在想。”林曦说，难得地没有嬉皮笑脸，“如果你现在想到他，心里是什么感觉？”

　　林辰闭上眼。

　　陆景深的模样浮现在眼前——天台上蹙眉的样子，小花园里平静的样子，星空下仰望的样子，还有昨晚分别时，在路灯下回头说“周一见”的样子。

　　心里是什么感觉？

　　是温暖。是期待。是某种甜蜜的紧张。是想要靠近又不敢靠近的矛盾。是希望时间快一点，周一快点来；又希望时间慢一点，让昨晚的星空永远不要结束。

　　“很复杂。”他睁开眼，轻声说。

　　“那就是喜欢。”林曦下了结论，“喜欢一个人的感觉就是很复杂的。又开心又害怕，又想见他又不敢见。”

　　林辰看着她：“你怎么知道？”

　　“我看小说啊。”林曦理直气壮地说，“而且我们班也有谈恋爱的，我都观察过了。”

　　林辰苦笑。他竟然需要十三岁的妹妹来教他什么是喜欢。

　　“那……”他犹豫着，“如果真的是喜欢，怎么办？”

　　“那就告诉他啊。”林曦说。

　　“不行。”林辰立刻摇头，“不能告诉他。”

　　“为什么？”

　　因为他是陆景深。因为他是年级第一，是学生会副主席，是陆家的独子。因为他有光明的未来，有沉重的责任。因为他看星空时会谈论永恒，看建筑时会谈论人类存在的意义。
　　因为他太好了，好到林辰不敢想象，这样的人会愿意停下脚步，看一看身后那个只会画画的自己。

　　“因为……”林辰找不出合适的理由，“因为我们是男生。”

　　林曦歪着头：“男生怎么了？”

　　“男生和男生……不一样的。”

　　“哪里不一样？”林曦追问，“喜欢就是喜欢，为什么要分男生女生？”

　　林辰被问住了。他看着妹妹清澈的眼睛，突然意识到，在十三岁的林曦的世界里，喜欢是一件简单纯粹的事情。没有社会规则，没有家庭压力，没有性别界限，只有心的指向。

　　而他，已经在不知不觉中，被太多东西束缚住了。

　　“你还小，不懂。”他最后只能这么说。

　　“我才不小。”林曦撇撇嘴，“是你们大人把事情想复杂了。”

　　她站起身，背上书包：“走吧，回家。妈说中午做红烧鱼。”

　　林辰收拾好东西，跟着妹妹下楼。走出图书馆时，阳光正好，刺得他眯起了眼睛。

　　“哥。”林曦突然拉住他的袖子，声音很认真，“不管你喜不喜欢他，不管你告不告诉他，我都会支持你的。”

　　林辰愣住了。他低头看着妹妹，看着那张还带着婴儿肥的脸，看着那双和自己一样又大又亮的眼睛。

　　“为什么？”他问。

　　“因为你是我哥啊。”林曦理所当然地说，“而且，如果你真的喜欢一个人，那个人一定很好。因为你的眼光很好。”

　　说完，她松开手，蹦蹦跳跳地往前走：“快点啦，我饿了！”

　　林辰站在原地，看着妹妹的背影，心里涌起一股暖流。

　　他忽然想起昨晚陆景深说的话：“谢谢你让我想起，这个世界上还有人在认真地看，认真地感受，认真地活着。”

　　而现在，他想对林曦说：谢谢你让我想起，在这个复杂的世界里，还有如此简单纯粹的支持和爱。

　　他追上妹妹，和她并肩走在回家的路上。阳光把他们的影子投在地上，两个影子靠得很近。

　　“林曦。”他轻声说。

　　“嗯？”

　　“谢谢你。”

　　“谢什么？”

　　“谢你……是我妹妹。”

　　林曦转过头，对他做了个鬼脸：“肉麻！”

　　但她的嘴角，是上扬的。

　　回到家，母亲果然做了红烧鱼。饭桌上，林辰主动说起校庆海报的进展，说起陆景深的设计思路，说起他们合作得很顺利。

　　父母听得很认真，偶尔问几个问题。林曦一边吃鱼一边偷看他，眼神里写着“我知道你的秘密但我不会说”。

　　吃完饭，林辰回到房间。他拿出手机，终于鼓起勇气，给那个存为“L”的号码发了一条短信：

　　“夹克洗好了，周一还你。谢谢。”

　　发送。

　　然后他盯着手机屏幕，心脏在胸腔里咚咚作响。

　　一分钟，两分钟，五分钟……

　　手机震动了一下。

　　林辰几乎是扑过去抓起来。

　　屏幕上显示着新信息。他颤抖着手指点开：

　　“好。不客气。”

　　只有四个字，一个句号。但林辰盯着那四个字看了很久，嘴角不自觉地扬起。

　　他又打了一行字：

　　“昨天的星空，我会一直记得。”

　　发送。

　　这次回复得很快：

　　“嗯。我也是。”

　　林辰把手机贴在胸口，感受着它震动带来的微小电流，像是心脏的共鸣。

　　窗外的阳光正好，五月末的风带着初夏的温度。

　　他翻开速写本，在昨晚那幅星空图的旁边，画下了今天的林曦——扎着马尾，眼睛亮晶晶的，嘴角上扬，笑得没心没肺，却又无比温暖。

　　然后在画的下面，他写了一行字：

　　“今天妹妹说，她会支持我。”

　　“虽然我不知道自己需要什么支持，但知道有人站在我这边，感觉很好。”

　　“像在漆黑的夜空里，突然看到了一颗很近、很亮的星星。”

　　“不用指引方向，只要存在，就是安慰。”

　　写完，他合上速写本，看向窗外。

　　天空很蓝，云朵很白，远处的鸽子在屋檐上咕咕叫着。

　　世界依然在按部就班地运转。

　　但有些东西，已经悄然改变了。

　　比如他的通讯录里多了一个“L”。

　　比如他的衣柜里挂着一件不属于他的夹克。

　　比如他的心里，住进了一个人。

　　比如他的世界里，多了一个会支持他的妹妹。

　　这些改变很小，很安静，但林辰知道，它们会像种子一样，生根，发芽，长出枝叶，最终成为他生命里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而他要做的，就是好好浇水，好好呵护，好好看着它们成长。

　　哪怕前路未知。

　　哪怕风雨可能来临。

　　但至少此刻，阳光正好。
　　而他，还有画笔，还有星空，还有妹妹的支持，还有……那个会在星空下对他说“谢谢你让我想起”的人。

　　这就够了。

　　至少现在，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