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错位》Sunwave

4、废弃铁轨的星空

　　周五傍晚的最后一节自习课，林辰罕见地没在画画。

　　他摊开数学练习册，盯着那道解析几何题看了十分钟，却一个字也没写进去。脑海里反复回放着中午和陆景深的最后一次讨论——海报的电子稿已经基本完成，只剩下最后的色调微调。

　　陆景深说：“下周一就可以交稿了。”

　　语气平静，公事公办。就像在说“今天的作业写完了”一样自然。

　　林辰心里有种说不出的失落。海报完成了，意味着他们之间那个名正言顺的、每天见面的理由，就没有了。

　　窗外的天色渐渐暗下来，教室里亮起了灯。同桌在偷偷看小说，前排的女生在传纸条，后排的男生在桌子底下玩手机。一切都是高三前夕典型的疲惫而懈怠的氛围。

　　林辰叹了口气，正准备放弃那道数学题时，一张折叠得很整齐的纸条从旁边递了过来。

　　他愣了一下，接过纸条，悄悄在桌下展开。

　　纸条上是熟悉的、刚劲有力的字迹：

　　“放学后，实验楼天台。有东西给你看。”

　　没有署名，但林辰认得这个字迹。他的心跳猛地加速，手心里渗出细密的汗。

　　他转过头，想寻找纸条的来源，却只看到同桌疑惑的眼神：“怎么了？”

　　“没事。”林辰迅速把纸条塞进口袋，手指隔着布料触碰到那张薄薄的纸，像触碰到一个滚烫的秘密。

　　接下来的半个小时，林辰如坐针毡。他不停地看表，看窗外，看黑板上的钟。秒针走得慢得令人发指，每一格都像要耗费一个世纪。

　　终于，放学铃声响起。

　　林辰几乎是第一个冲出教室的。他没有像往常那样收拾书包，只抓起速写本和铅笔盒，在同学们惊讶的目光中飞奔下楼。

　　实验楼已经没什么人了。夕阳的余晖从西面的窗户斜射进来，把楼梯间染成温暖的金色。林辰三步并作两步跑上五楼，推开天台门的瞬间，呼吸都停滞了。

　　陆景深背对着他站在天台边缘，单手插兜，另一只手拎着一个黑色的帆布包。傍晚的风吹起他额前的碎发，白衬衫的衣角微微翻动，整个人融进橙红色的天光里，像一幅精心构图的剪影画。

　　听到开门声，他转过身。

　　“来了。”他说，声音被风吹得有些模糊。

　　“嗯。”林辰走过去，在他身边停下，“你说有东西给我看？”

　　陆景深没有立即回答。他看了看表，又看了看天色：“再等十分钟。”

　　“等什么？”

　　“等天黑。”陆景深说，目光投向远方的地平线，“等星星出来。”

　　林辰愣住了。他看着陆景深的侧脸，看着他专注地望着远方的神情，突然意识到，今天的陆景深有些不一样。

　　少了平时的冷静和疏离，多了一丝……期待？

　　他们并肩站在天台边缘，谁也没有说话。风很大，吹得林辰的头发乱飞，衬衫紧紧贴在身上。远处，城市的灯火开始次第亮起，像地面上的星辰。

　　“你经常来这里？”陆景深突然问。

　　“嗯。”林辰点点头，“这里安静，视野也好。”

　　“我知道。”陆景深说，“我看到过你几次。在下面。”

　　林辰转过头，惊讶地看着他。

　　“从图书馆的窗户，能看到这个天台。”陆景深解释道，“有时候我看书看累了，会看看窗外。然后就看到你在这里画画，一画就是很久。”

　　他的语气很平静，但林辰的心脏却剧烈地跳动起来。

　　陆景深看到过他。

　　很多次。

　　在他不知道的时候，在他专注画画的时候，有一个人在远处看着他。

　　这个认知让林辰的耳根发烫，他慌忙移开视线，看向已经变成深紫色的天空。

　　天色终于完全暗下来了。第一颗星星在天边亮起，微弱但坚定。

　　“差不多了。”陆景深从帆布包里拿出一个手电筒，又拿出两张折叠的纸，“走。”

　　“去哪儿？”

　　“带你去看真正的星空。”陆景深说，率先走向天台门。

　　林辰跟上他，心里充满疑惑和期待。他们没有下楼，而是沿着楼梯继续往上，来到了实验楼的楼顶平台——一个平时锁着、很少有人来的地方。

　　陆景深用钥匙打开了门锁。林辰惊讶地看着他：“你怎么有钥匙？”

　　“学生会主席给的。”陆景深推开门，“去年做天文社活动的时候。”

　　楼顶平台比天台更开阔，也没有栏杆阻挡视野。夜风毫无遮挡地吹过，带着初夏特有的、温热中夹杂着凉意的气息。

　　陆景深关掉手电筒。

　　那一瞬间，林辰屏住了呼吸。

　　头顶是一片他从未见过的、壮丽的星空。

　　在城市中心，光污染让夜空总是蒙着一层灰蒙蒙的橙色，只能看到最亮的几颗星。但在这里，在七层楼的楼顶，远离了地面的灯光，银河清晰可见——一条朦胧的、乳白色的光带横跨天际，无数星辰密密麻麻地散落在深蓝色的天幕上，有的亮如钻石，有的暗如微尘。

　　“这是……”林辰的声音有些发颤。

　　“学校附近光污染最弱的地方。”陆景深在他身边坐下，仰头看着星空，“我测算过，这里的视星等可以达到4.5左右，能看到的星星比地面多三倍。”

　　他说着，摊开那两张折叠的纸。林辰凑过去看，发现是两张手绘的星图，标注着星座和主要亮星的名字。

　　“这是夏季星空的主要星座。”陆景深指着星图，“天鹅座、天琴座、天鹰座……夏季大三角就在那边。”

　　他指向东南方的天空。三颗格外明亮的星构成一个巨大的三角形，在银河的背景中熠熠生辉。

　　林辰顺着他的手指看去，然后低下头，快速在速写本上勾勒起来。他的笔尖飞快地移动，捕捉着星辰的分布，银河的轮廓，还有夜空中那种深邃的、几乎要把人吸进去的蓝色。

　　“你很喜欢星空？”陆景深问。

　　“嗯。”林辰边画边说，“星空……很自由。它在那里，不管你看不看它，它都在那里。不管人类怎么折腾，战争、建设、毁灭……星空永远不变。”

　　他说完，才意识到自己说了多么幼稚的话，脸微微一红。

　　但陆景深没有笑他。相反，他沉默了片刻，然后轻声说：“是啊，永远不变。”

　　这句话里有一种林辰无法完全理解的重量。他抬起头，看向陆景深。

　　星光下，陆景深的脸被勾勒出柔和的轮廓。他仰望着星空，眼神很深，很深，像是透过那些遥远的光点，看到了别的什么东西。

　　“我第一次认真看星空，是九岁。”陆景深突然开口，声音很轻，几乎要被风声吹散，“那年我母亲去世了。”

　　林辰的手顿住了。笔尖在纸上留下一个突兀的墨点。

　　“葬礼之后的那晚，我一个人跑到家里的天台上。”陆景深继续说，目光依然停留在星空上，“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不知道该想什么，该做什么。然后我抬起头，看到了星空。”

　　“那一瞬间，我突然明白了一件事。”他转过头，看向林辰，“人类的一切——快乐、痛苦、爱、恨、生、死——对于宇宙来说，都微不足道。我们就像这些星星，看起来很近，实际上相隔光年。我们发光，我们熄灭，但宇宙永远在那里，沉默地见证一切。”

　　他说这些话时很平静，但林辰能感觉到平静之下汹涌的暗流。那是一个九岁男孩面对死亡时的无措，是一个少年过早理解世界本质的孤独。

　　“所以你才喜欢建筑？”林辰小声问，“因为建筑……至少是人类可以掌握的东西？”

　　陆景深看着他，眼神里闪过一丝惊讶，然后是某种近似于感激的东西。“对。”他说，“建筑是人类试图在无常的世界里，留下一点永恒痕迹的尝试。哪怕那个痕迹最终也会消失，但至少，它存在过。”

　　风更大了，吹得星图哗哗作响。林辰按住纸张，忽然想起什么：“你今天叫我来，就是为了看星星？”

　　“不只是。”陆景深从帆布包里拿出一个小型的天文望远镜，熟练地架设起来，“想让你看看木星。”

　　他调整着焦距，然后让开位置：“来。”

　　林辰凑到目镜前。

　　视野里出现了一个淡黄色的小圆盘，周围环绕着四颗明亮的小点——那是木星和它的四颗伽利略卫星。圆盘上有隐约的条纹，那是木星的大气带。

　　“这是……”林辰屏住呼吸。

　　“木星。”陆景深的声音从旁边传来，“太阳系最大的行星。它那些卫星里，欧罗巴的冰层下可能有海洋，可能有生命。”

　　林辰看着那个遥远的世界，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震撼。那么远，那么陌生，却又如此真实地存在于他的视野里。

　　“有时候我觉得，”陆景深继续说，声音被风吹得很轻，“我们就像这些卫星。被某种巨大的力量牵引着，在自己的轨道上运行，无法逃脱。但至少……我们可以选择如何运行。”

　　林辰从目镜前抬起头，看向他。

　　陆景深也正看着他。星光落进他的眼睛里，让那双深褐色的眸子看起来像藏着整片银河。

　　“林辰。”他叫他的名字，声音很认真，“谢谢你。”

　　“谢我什么？”

　　“谢谢你的画。”陆景深说，“也谢谢你……让我想起，这个世界上还有人在认真地看，认真地感受，认真地活着。”

　　林辰的心脏被这句话击中了。他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却发现自己什么也说不出来。

　　最后，他只是低下头，继续画画。这一次，他画的不是星空，而是星空下的陆景深——仰着头，侧脸被星光勾勒出温柔的线条，眼神里有星辰，也有深渊。

　　陆景深静静地看着他画，没有打扰。

　　夜越来越深，温度开始下降。林辰画完最后一笔时，手指已经冻得有些僵硬了。

　　“冷吗？”陆景深问。

　　“有一点。”

　　陆景深从帆布包里拿出一件深色的夹克，递给林辰：“穿上吧。”

　　林辰犹豫了一下，接过夹克。衣服上有干净的洗衣液味道，还有一丝很淡的、属于陆景深的气息。他穿上，袖子有点长，需要卷起来。

　　“谢谢。”他小声说。

　　陆景深没有回应，只是开始收拾望远镜。他的动作很熟练，显然是经常做这件事。

　　“你经常来这里看星星？”林辰问。

　　“压力大的时候会来。”陆景深把望远镜装回包里，“高三……很多事情。”

　　他说得轻描淡写，但林辰能听出其中的重量。年级第一，学生会副主席，家里的期望……这些词组合在一起，就是一座需要背负的大山。

　　“那你呢？”陆景深突然问，“压力大的时候做什么？”

　　“画画。”林辰不假思索地说，“画画的时候，就什么都忘了。”

　　“真好。”陆景深轻声说。

　　收拾好东西，两人并肩走下楼梯。楼道里的声控灯随着他们的脚步次第亮起，又次第熄灭。在明暗交替的光影中，林辰偷偷看向陆景深的侧脸。

　　他今天好像看到了一个不一样的陆景深。不是那个冷静疏离的优等生，而是一个会仰望星空、会谈论死亡和永恒、会把夹克借给别人穿的少年。

　　一个更真实、更完整的陆景深。

　　走到实验楼门口时，陆景深停下脚步：“你家在哪个方向？”

　　“西边。”林辰指了指。

　　“我送你一段。”陆景深说，“这个时间，学校附近不太安全。”

　　林辰想说不用，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他其实……不想这么快分开。

　　两人并肩走出校门。街道上已经没什么人了，只有路灯在地上投下一圈圈孤寂的光晕。他们的影子被拉得很长，时而交汇，时而分开。

　　“海报的事情，”陆景深突然说，“下周交稿之后，应该就没问题了。”

　　“嗯。”

　　“不过，”他顿了顿，“如果你以后还需要设计方面的建议，可以随时找我。”

　　林辰的心跳漏了一拍。“真的吗？”

　　“真的。”陆景深说，“我的电话……你有吗？”

　　林辰摇摇头。

　　陆景深从书包里拿出一支笔，拉过林辰的手，在他手心里写下一串数字。笔尖划过皮肤的触感让林辰浑身一颤。

　　“这是我的号码。”陆景深说，“有事可以打给我。”

　　林辰看着手心那串数字，像看着一个珍贵的咒语。他小心翼翼地握起拳头，仿佛这样就能把那串数字永远留住。

　　走到第一个路口时，陆景深停下脚步：“我只能送到这里了。我家在另一个方向。”

　　“谢谢你送我。”林辰说。

　　“不客气。”陆景深看着他，星光下，他的眼神很柔和，“周一见。”

　　“周一见。”

　　陆景深转身离开，背影很快消失在街角的黑暗中。

　　林辰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消失的方向，很久很久。

　　夜风很凉，但他穿着陆景深的夹克，一点也不冷。相反，他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温暖，从皮肤渗入血液，渗入心脏。

　　他摊开手掌，看着那串电话号码。数字已经有些模糊了，但他已经记在了心里。

　　然后他抬起头，看向夜空。

　　星河依旧璀璨，但今夜，星空对他来说有了新的意义。

　　它不再只是遥远的、美丽的天体。

　　它是陆景深带他去看的风景。

　　是陆景深告诉他关于死亡和永恒的思考。

　　是陆景深在他手心写下的那串数字。

　　是开始，也是未知。

　　林辰把拳头贴在胸口，感受着心脏有力的跳动。

　　他知道，从今夜起，星空不再是遥不可及的梦幻。

　　它变成了一个约定。

　　一个关于两个少年，在浩瀚宇宙中偶然相遇，然后决定一起走一段路的约定。

　　而他，已经迫不及待地想要走下去了。

　　哪怕前路未知。

　　哪怕星辰遥远。

　　只要那个人也在路上，一切就都值得。

　　深吸一口气，林辰朝着家的方向走去。脚步很轻快，像是踩着星光。

　　而他不知道的是，在街角的阴影里，陆景深并没有真正离开。

　　他站在黑暗中，看着林辰远去的背影，看着那个穿着自己夹克的少年，看着他抬头看星空的侧脸。

　　然后，他也抬起头，看向同一片星空。

　　嘴角，有一丝几乎看不见的弧度。

　　像是在微笑。

　　又像是在许愿。

　　许一个关于星星、关于画笔、关于两个少年、关于这个刚刚开始的夏天的愿。

　　夜风吹过，带走了那个未说出口的愿望。

　　但星空记得。

　　时间记得。

　　而故事，正在夜色中，悄然生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