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错位》Sunwave

6、第六章平行线的“相交”

　　周屿从画室出来时，已经是下午四点半。

　　五月的阳光斜斜地打在美术楼斑驳的外墙上，爬山虎的嫩叶在微风里轻轻颤动。他拎着洗笔筒，站在门口深吸一口气——松节油、丙烯颜料和旧木头混合的味道，是他世界里最熟悉的安全感。

　　“周屿！还没走啊？”

　　画室的门又开了，一个扎着丸子头的女生探出头来。是高一学妹，最近总来请教素描技巧。

　　“马上走。”周屿笑了笑，“你呢？还在画？”

　　“嗯！我想把今天这幅静物画完。”女生眼睛亮亮的，“周屿学长，你下周一还会来画室吧？我有些透视的问题想问你……”

　　“会来。”周屿点头，“到时候你直接来找我。”

　　女生开心地道了谢，缩回画室里。周屿摇摇头，拎着洗笔筒往水池走。冷水哗哗流出来，把调色盘上的颜料冲成五颜六色的细流。他仔细地洗着画笔，毛刷在水里展开，又合拢，像某种柔软的水生生物。

　　洗到第三支笔时，口袋里的手机震动起来。周屿擦干手，摸出手机——是林辰。

　　“喂？辰儿，怎么了？”

　　电话那头沉默了两秒，然后传来林辰有些犹豫的声音：“周屿，你现在有空吗？”

　　“刚下课，准备回家。怎么了？”

　　“我在学校旁边的奶茶店……你能过来一下吗？我……我有点事想问你。”

　　周屿听出了林辰声音里的不对劲。那是一种混合着困惑、期待和隐隐不安的语气，他太熟悉了——每次林辰画到关键处卡住时，就是这种声音。

　　“等我十分钟。”周屿挂掉电话，快速收拾好东西。

　　五分钟后，他推开“初代茶铺”的玻璃门。周末的下午，店里坐满了学生，喧闹的人声和奶茶的甜腻香气扑面而来。他在角落靠窗的位置找到了林辰。

　　林辰面前放着一杯几乎没动的珍珠奶茶，吸管被咬得扁扁的。他正看着窗外，侧脸的线条绷得有些紧，手指无意识地在桌面上画着圈。

　　“辰儿。”周屿在他对面坐下。

　　林辰回过神，眼神有些闪烁。“你来了。”

　　“怎么了？”周屿单刀直入，“海报出问题了？还是那个陆景深……”

　　“不是海报的事。”林辰打断他，低下头看着奶茶杯，“是……别的事。”

　　周屿没催他，只是安静地等着。他知道林辰的脾气——逼得越紧，他缩得越深。要等他自己慢慢把壳打开。

　　窗外的阳光一点点移动，在桌面上投下窗框的影子。隔壁桌几个女生在叽叽喳喳讨论新出的偶像剧，笑声像一串清脆的风铃。

　　“周屿。”林辰终于开口，声音很轻，“你……有没有喜欢过什么人？”

　　周屿愣住了。他设想过很多种可能——画画遇到瓶颈了，和家里闹矛盾了，甚至是被老师批评了——但唯独没想过是这个。

　　“怎么突然问这个？”他谨慎地说。

　　“就是……想知道。”林辰抬起头，眼神里有种周屿从未见过的茫然，“喜欢一个人，到底是什么感觉？”

　　周屿看着好友。林辰的脸在午后的光线里显得格外清晰——微微皱起的眉头，因为紧张而抿紧的嘴唇，还有那双总是过于清澈、此刻却蒙上一层雾气的眼睛。

　　他忽然想起最近的一些细节：林辰开始穿那件他从来嫌“太正式”的浅蓝色条纹衬衫；他的速写本里出现了同一个人的面孔，一遍又一遍；他午休时不再总是待在画室，而是会去美术活动室；还有昨天，他收到一条短信后，耳根红了一整个下午。

　　“辰儿。”周屿放轻声音，“你是不是……有喜欢的人了？”

　　林辰的手指猛地收紧，塑料杯发出轻微的咯吱声。他没承认，也没否认，只是移开了视线。

　　这就是承认了。周屿在心里叹了口气。

　　“是谁？”他问，其实心里已经有了答案。

　　林辰沉默了很久。久到周屿以为他不会回答了，他才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陆景深。”

　　果然。

　　周屿靠回椅背，看着窗外街道上来来往往的学生。他知道陆景深——全校都知道。那个永远考年级第一，永远穿着整齐的白衬衫，永远表情平静得像一潭深水的男生。优秀得近乎完美，也遥远得近乎虚幻。

　　“辰儿。”他斟酌着用词，“你知道陆景深是什么人吗？”

　　“知道。”林辰小声说，“年级第一，学生会副主席，家里很有钱……我都知道。”

　　“那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周屿转过身，认真地看着他，“意味着他的人生轨迹和你完全不同。他高三了，马上就要去最好的大学，读最热门的专业，然后继承家业。而你……你要考美院，要走艺术这条路。你们是两条平行线，辰儿。”

　　林辰的脸色白了白，但他固执地摇头：“平行线也可以有交集。而且……我们已经有交集了。我们一起做海报，一起讨论设计，他还带我去看……”

　　他戛然而止，但周屿已经捕捉到了那个停顿。

　　“带你去干什么？”

　　“……看星星。”林辰的声音更小了，“昨晚，他带我去实验楼楼顶看星星。”

　　周屿睁大眼睛。这完全超出了他对陆景深的认知——那个看起来连呼吸都要按计划进行的人，会半夜带人去看星星？

　　“他还跟我说了很多话。”林辰继续说，像是打开了话匣子，“关于他妈妈，关于死亡，关于建筑和永恒……周屿，他和别人想的不一样。他也有……很柔软的部分。”

　　他的眼神在说这些话时亮了起来，那种光芒周屿很熟悉——是林辰谈到画画时才会有的光芒。

　　周屿的心沉了沉。完了，他想，林辰已经陷进去了。

　　“辰儿。”他试图保持冷静，“就算他和你想象中一样好，就算他真的对你有特别的对待，你考虑过以后吗？你们才认识多久？而且……”

　　他顿了顿，压低声音：“你们两个都是男生。这条路有多难走，你想过吗？”

　　林辰的手指在桌面上停住了。他低下头，长长的睫毛在脸颊上投下阴影。

　　“我想过。”他轻声说，“我想了很多。昨天晚上想，今天早上想，刚才坐在这里也在想。我知道很难，知道可能没有结果，知道也许只是我的一厢情愿。”

　　他抬起头，眼睛里有种近乎固执的清澈：“可是周屿，喜欢这件事……是能想清楚的吗？如果所有事情都要先想清楚后果才能去做，那我们为什么要画画？为什么要追求美？为什么要仰望星空？”

　　周屿被问住了。他看着林辰，看着这个认识了十年的好友，突然意识到，林辰比他想象中要勇敢得多。

　　或者说，要纯粹得多。

　　对林辰来说，世界是简单的——美就是美，喜欢就是喜欢，没有那么多弯弯绕绕的计算和权衡。这是他的天赋，也是他的弱点。

　　“那你打算怎么办？”周屿最终问。

　　“我不知道。”林辰老实说，“我现在……只想多见他一面，多和他说一句话。也许等海报做完了，我们就不会再有什么交集了。也许这一切只是我自作多情。”

　　他说这些话时，声音里有一种脆弱的坦然，让周屿的心揪紧了。

　　“辰儿。”周屿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不管你做什么决定，我都会支持你。但是……答应我，保护好自己，好吗？”

　　林辰看着他，眼圈微微发红。“谢谢。”

　　“谢什么。”周屿笑了笑，“谁让我是你最好的朋友。”

　　就在这时，奶茶店的门又被推开了。几个穿着校服的男生走进来，为首的那个身材高大，长相英俊，脸上带着一种近乎傲慢的从容。

　　周屿的眉头皱了起来——是周浩。陆景深那个圈子里的。

　　周浩显然也看见了他们。他的目光在林辰身上停顿了一秒，然后径直走了过来。

　　“林辰，对吧？”周浩站在桌边，语气礼貌但疏离，“景深让我带个话，海报的电子稿他发到你邮箱了，让你看一下色调有没有问题。”

　　林辰显然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周浩，他有些慌乱地站起来：“好、好的。我晚上回去看。”

　　“嗯。”周浩点点头，目光扫过桌上的两杯奶茶，又扫过周屿，“这位是？”

　　“我朋友，周屿。”林辰介绍道，“周屿，这是周浩，陆景深的……朋友。”

　　周屿站起身，和周浩握了握手。两人的手一触即分。

　　“听景深提起过你。”周浩看着林辰，眼神里有种审视的意味，“他说你画画很好，海报的设计稿他挺满意的。”

　　“是他设计得好。”林辰小声说。

　　“景深做什么都很好。”周浩理所当然地说，然后话锋一转，“对了，下周学生会有个活动，需要一些现场布置的设计。景深推荐了你。你有兴趣吗？”

　　林辰愣住了。“我？”

　　“对。”周浩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名片，“这是活动负责人的联系方式，你周一可以联系她。报酬还不错，而且对升学有帮助——可以写进简历里。”

　　林辰接过名片，手指微微发颤。“是……陆景深推荐我的？”

　　“嗯。”周浩笑了笑，但那笑容没有到达眼底，“景深很少主动推荐人，你运气不错。”

　　说完，他冲两人点点头：“我还有事，先走了。周一见。”

　　他转身走向等在门口的朋友们，一行人很快消失在门外。

　　林辰还站在原地，手里紧紧攥着那张名片。他的脸上混合着惊喜、困惑和不安。

　　“周屿……”他转过身，眼神有些茫然，“这是……什么意思？”

　　周屿看着那张名片，又想起周浩刚才那种审视的眼神，心里涌起一股不好的预感。但他看着林辰亮起来的眼睛，最终还是说：“也许……他真的想帮你。”

　　“可是为什么？”林辰问，“我们才认识没多久……”

　　“也许他觉得你有才华。”周屿说，也在努力说服自己，“也许他只是欣赏你的画。”

　　林辰低下头，看着名片上精致的烫金字体。“学生会活动策划部，陈薇”。

　　“我要去吗？”他像是在问周屿，又像是在问自己。

　　“去。”周屿斩钉截铁地说，“为什么不去？这是个好机会。而且……”

　　他顿了顿：“而且你可以趁这个机会，多了解他一点。看看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林辰抬起头，眼神渐渐坚定起来。“你说得对。”

　　窗外的天色渐渐暗下来，夕阳把云层染成橘红色。奶茶店里的学生换了一拨又一拨，喧闹的人声像潮水一样起起落落。

　　周屿看着林辰小心地把名片收进钱包最里层，心里那个不安的预感却越来越强烈。

　　他想起周浩的眼神——那不是简单的欣赏或好意，而是一种评估，一种衡量，像是在确认某件商品的价值。

　　他又想起关于陆景深的那些传闻：完美的成绩，完美的家世，完美的人生轨迹。那样的人，为什么会突然对林辰这么好？只是因为一幅画？一次意外的相遇？

　　周屿不知道答案。他只知道，林辰已经一脚踏进了一个他完全不了解的世界。而作为朋友，他能做的，只有陪在他身边，在他摔倒时扶他一把。

　　“辰儿。”离开奶茶店时，周屿突然说。

　　“嗯？”

　　“不管发生什么，记住，你首先是个画家。”周屿认真地看着他，“你的价值在你的画笔里，不在别人的评价里。”

　　林辰愣了愣，然后笑了。那是周屿熟悉的、干净纯粹的笑容。

　　“我知道。”他说，“谢谢你，周屿。”

　　两人在街口分开。周屿看着林辰远去的背影，看着他脚步轻快地穿过斑马线，消失在暮色里。

　　他拿出手机，翻到一个很久没联系的号码——他在学生会的一个朋友。犹豫了几秒，他还是拨了过去。

　　“喂？是我，周屿。想跟你打听个人……对，陆景深。你知道他平时……是个什么样的人吗？”

　　电话那头的回答让周屿的眉头越皱越紧。挂掉电话后，他站在街边，看着华灯初上的城市，心里那团不安的阴影越扩越大。

　　而与此同时，城市的另一端，周浩刚走进一家高级餐厅的包厢。

　　陆景深已经在了。他坐在靠窗的位置，面前摊开一本厚厚的书，手边放着一杯白水。窗外的江景灯火璀璨，但他的脸上没有任何欣赏的表情。

　　“见到他了？”陆景深头也不抬地问。

　　“嗯。”周浩在他对面坐下，“在奶茶店，和他那个画室的朋友一起。”

　　“他说什么？”

　　“接了名片，看起来很惊喜。”周浩顿了顿，“景深，我不明白。你为什么对他这么上心？就因为他会画画？”

　　陆景深翻了一页书，声音平静：“他的画很好。”

　　“画画好的人多了去了。”周浩不以为然，“而且他那种背景……你们根本不是一路人。”

　　陆景深终于抬起头。包厢柔和的灯光下，他的眼睛深得像两潭不见底的湖水。

　　“周浩。”他说，“有时候，人需要一点……不一样的东西。”

　　“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陆景深合上书，“我知道我在做什么。你不用操心。”

　　周浩盯着他看了几秒，最后耸耸肩：“行吧，反正你从来都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我只是提醒你，你爸那边……不会喜欢这种事的。”

　　陆景深的手指在书封上轻轻敲击了一下。“我知道。”

　　他的声音很平静，但周浩注意到，他的眼神有那么一瞬间，飘向了窗外遥远的夜空。

　　就像在寻找什么。

　　或者，在逃避什么。

　　服务员开始上菜，精致的菜肴摆满了一桌。两人沉默地吃着，刀叉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

　　“对了。”周浩突然想起什么，“下周末的慈善晚宴，你爸让你务必到场。听说有几个重要的合作伙伴会来。”

　　“嗯。”

　　“需要女伴吗？我可以帮你安排。”

　　“不用。”

　　“那你打算一个人去？”

　　陆景深放下刀叉，拿起餐巾擦了擦嘴角。“我已经有安排了。”

　　周浩挑眉：“谁？”

　　陆景深没有回答。他只是看着窗外，看着江面上倒映的万家灯火，看着那些光点在黑暗的水面上破碎又重组。

　　过了很久，他才轻声说：

　　“一个……能让我想起星星的人。”

　　周浩愣住了。他还想再问，但陆景深已经起身：“我吃好了。账记我名下。”

　　他拿起外套和书，离开了包厢。

　　周浩一个人坐在满桌的菜肴前，突然觉得一点胃口都没有了。

　　他拿出手机，翻到刚才偷拍的一张照片——奶茶店里，林辰低头看名片时，侧脸被阳光镀上一层柔光的模样。

　　很干净，很纯粹，像一张还没被涂抹过的画布。

　　但周浩知道，在这个世界上，越干净的东西，往往越容易被染脏。

　　他删掉了照片，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窗外，夜色渐浓。

　　而属于这两个少年的故事，才刚刚拉开序幕。

　　一场关于星星与尘埃、理想与现实、勇敢与退缩的序幕。

　　没有人知道结局会怎样。

　　但所有人都已经站上了舞台。

　　灯光，即将亮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