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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第 9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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雀儿姜长月的院子里,杜昭承没个正形地半躺在廊下的石阶上,单手托着腮,另一只手无聊地揪着石缝里的青草。
“好生无趣啊,阿月。”
他拖长了调子,道:“你就跟我出去转转嘛,反正阿姐已经赴宴去了,一时半会儿回不来。”
这话他今日已不知念叨了多少遍。
姜长月被他吵得心烦,枪势一顿,冷冷瞥了一眼那死皮赖脸的表兄,最终还是收了势,提着长枪转身回了房间。
再出来时,她已换下便于活动的短打,穿上了一身素净的棉布长裙。
她看也不看一脸计谋得逞,嘿嘿傻笑的杜昭承,率先朝院外走去,只丢下两个字:“去哪?”
杜昭承立刻凑上前,压低声音在她耳边飞快地说了几句。
姜长月闻言蹙了蹙眉,脸上闪过一丝抗拒,但看着杜昭承那殷切又带着几分恳求的眼神,最终还是默许了,跟着他的脚步出了府门。
马车驶离杜府,在永安城的街巷中弯弯绕绕,最终来到了北郊的一处别营。
此处是镇北侯赵南云所设,规模不大,专为赵家部分亲兵操练之用,当然,其一举一动皆在天子注视之下。久而久之,这里反倒成了将门子弟一个心照不宣的聚集地,时常会有些非正式的小型比武切磋。
杜昭承利落地递上请帖。守在营门的士兵接过帖子,只随意扫了一眼,便笑着拱了拱手:“杜公子,您可算来了。”
他的目光在姜长月身上短暂停留,并未多问,随即侧身做了个请的手势。
整齐划一的操练号子声从远处的校场传来,夹杂着兵器碰撞的铿锵之音,这熟悉又陌生的氛围让姜长月有一瞬间的恍惚。
这时,前方迎面走来一位青年。他约莫弱冠年纪,面容英挺,剑眉星目,身着一袭黑甲红底的劲装,更衬得身姿挺拔。
杜昭承一见来人,脸上立刻堆起笑容,加快步伐上前拱手道:“赵兄!我没来晚吧?比试可开始了?”
赵玉辰也抱拳回礼道:“昭承兄来得正好,就要开始了,我还以为你今日不来了。”
他的目光随即落到杜昭承身旁安静伫立的姜长月身上,眼中讶异,随即礼貌问道:“这位姑娘,便是你时常提起的令表妹?”他说话时,目光温和地落在姜长月脸上一瞬,便礼貌地微微垂眸,并未直视。
姜长月依礼微微屈膝,算是见礼。
杜昭承连忙接口:“正是舍妹姜长月,今日带她出来走走,也让她长长见识。”
赵玉辰闻言,侧身优雅地一引:“既如此,二位这边请。”
三人穿过几重院落,身后的操练号子声渐渐远去,紧接而来是前方密集而兴奋的交谈声与呼喝声。
一个被四面院落围在中央的露天擂台赫然出现在眼前。台上,两名身着轻甲的年轻男子正斗得难分难解,刀剑相交,招式往来间显得凶险非常。
台下,围拢着不少看客。
有的同样穿着轻甲,显然是同行。有的则是一身便于行动的常服,还有几位,衣料华贵,显然是来看热闹的世家子弟。
更引人注目的是,在擂台另一侧,竟也零散坐着几位身着劲装或华服的年轻女子,她们目光专注地看着台上的比斗,不时低声交谈几句。
赵玉辰为杜昭承和姜长月寻了一处视野尚可的位置安排坐下,随后告罪一声,便往擂台后方走去。
“怎么样?这地方是不是比待在府里有意思多了?” 杜昭承难掩得意,轻轻抬了抬下巴,示意姜长月看向那气氛热烈的擂台。
姜长月虽未搭理他,但目光却不自觉地被台上的较量所吸引。
此刻,台上的比试已近尾声。那身材高挑的男子气息明显紊乱,步伐也见虚浮。
矮个男子瞅准机会,一个灵巧的矮身滑步,如游鱼般蹿至高个男子身后,手肘运足力道,猛地向后一顶!高个男子猝不及防,踉跄向前。待他勉强稳住身形回转身时,一柄寒光闪闪的长剑剑尖,已稳稳地停在了他的胸前寸许之地。
胜负已分。
高个男子倒也爽快,收剑入鞘,对着对手拱了拱手,脸上并无多少懊恼,旋即利落地翻身跃下擂台。
“咚!” 一声鼓响,负责唱名的士兵高声宣布:“武嘉戚,胜!”
名为武嘉戚的胜者,也依礼向台下众人抱拳一周,随后翻身下台,身影没入人群。
士兵清了清嗓子,再次高声道:“下一轮,赵玉娥,对,周子礼!”
此言一出,台下顿时响起一阵压抑不住的窃窃私语,许多人的目光都投向了一处。
杜昭承也立刻来了精神,再次凑近姜长月,压低声音,带着几分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兴奋:“呐呐呐,快看!就是那个穿红底骑装的!赵玉辰的妹妹,赵玉娥!这妮子虎得很,枪法得了他祖父真传,凶悍着呢,比你还.....咳咳。” 他及时刹住话头,没敢把那个虎字安在自家表妹头上。
只见那名叫赵玉娥的少女,对身边几位同样身着劲装的姐妹低声交代了一句,随即提起手边那杆看起来分量不轻的长枪,脚尖在台沿轻轻一点,身姿矫健如燕,利落地翻身跃上了擂台。
她这一登场,自带一股飒爽英风,顿时将台下的议论声压下去了不少。
周子礼显然也非庸手,同样干净利落地翻身上台。
他手中握着一柄三尺青锋,锃的一声轻吟,长剑出鞘,剑身在阳光下反射出冷冽的光泽。
周子礼持剑抱拳,对着赵玉娥行了一个标准的起手礼,神色凝重,显然不敢因对方是女子而有丝毫怠慢。
擂台之上,一枪一剑,对峙而立。
倏然,赵玉娥长枪一抖,枪尖直刺周子礼面门。周子礼足尖一点侧身避过,同时长剑贴枪杆滑削而下,直指她握枪的手指。
赵玉娥不及回防,立刻翻腕振枪,枪缨横扫他下盘,逼得周子礼跃起避让,剑尖在空中顺势点向她肩井穴。
叮的一声脆响,赵玉娥枪杆回旋格开剑锋,金属交击声刺耳。周子礼落地即变招,回剑反撩,剑锋擦过枪杆迸出火星。
两人错身之际,赵玉娥陡然拧腰,一记回马枪直刺他后腰空门,周子礼仓促横剑格挡,巨力震得他虎口发麻,长剑险些脱手,踉跄退了两步才稳住身形。
姜长月在台下暗暗观察着赵玉娥的枪路。
这女子使的是标准的军中枪法,每招都带着战场上的狠厉,但转圜间稍显滞涩。
周子礼格挡时脚步已乱,若是自己,此时该接惊涛叠浪连续突进。但赵玉娥却收了势,显然更注重比武分寸。
姜长月垂眸,想起父亲说过:“沙场枪法求毙敌,演武枪法求制胜。”这赵玉娥深得其味。
一旁的杜昭承看得津津有味,不时与相熟之人点头致意。姜长月则一直沉默观战,目光追随着每一招每一式。
终于,对决到了关键时刻。只见赵玉娥抓住对手一个细微的破绽,枪杆猛地一震,巧妙地将周子礼的剑震得脱手飞出。
长剑在空中划出几道银弧,锵的一声,斜插进台边的泥土里,兀自颤动不已。而赵玉娥的枪尖,已稳稳停在周子礼喉前三寸之处,红缨在风中微微颤动。
台下静了一瞬,随即爆发出更响亮的喝彩。
赵玉娥利落地收枪,抱拳行礼。她的目光带着胜利者的从容扫过沸腾的人群,在经过东侧看台时,却是顿了一下。
杜昭承正咧嘴笑着用力鼓掌,而他身旁,坐着个从未见过的清冷女子。
赵玉娥立刻想起杜昭承以前曾显摆过,家里有个善枪的表妹,不由得多看了一眼。然而对方并未看她,只是垂眸望着台上那柄落地的剑,侧脸平静无波。
赵玉娥挑了挑眉,她收回视线,红缨枪在掌心利落地转了个花,随即跃下擂台。
姜长月将目光从台上那柄落地的长剑上收回,侧首瞥了一眼赵玉娥的方向,随后便将注意力重新投回擂台,准备观看接下来的切磋。
一旁的杜昭承按捺不住好奇,凑近些压低声音问道:“如何?你看她与你相比,谁更胜一筹?”
姜长月无意识地摩挲了一下指腹,回忆了一下赵玉娥枪法中的力道与轨迹,片刻后才平淡开口:“未曾交手,胜负难料。”
她话锋微转,看了眼杜昭承,继续道:“不过,她定然比你厉害。”
“哎你别总是挤兑我啊!”杜昭承像是被踩了尾巴,险些提高了声调,又赶忙压下。
“我再怎么说也是正经考校入选的巡城卫,统领一个小队,武艺方面怎么说也比寻常人强上不少...”
他这话说到一半,自己先卡了壳,显然意识到赵玉娥绝非他口中的寻常人。
姜长月微微抬了抬下巴,示意他看向擂台,道:“现下不正是在比武切磋?你若不服,大可上台去挑战她一番,亲自验证。”
杜昭承闻言,脖子下意识地缩了缩,脸上那点不服气瞬间消散,彻底噤了声,只摸着鼻子,目光飘忽地望向别处,假装专注地看着台上新一场的比试,不敢再接这个话题。
最后一场比武的鼓响落定,唱名士兵的声音在空地上渐渐消散,围拢的人群也随之稀疏散开。
杜昭承拍了拍手上不存在的灰尘,转头看向身旁的姜长月,语气带着几分邀功般的得意:“怎么样?没骗你吧?这里可比待在府里抄书有意思多了?”
他话音未落,便见赵玉辰步履从容地走了过来,脸上挂着爽朗的笑容,对着两人拱手道:“昭承兄,姜姑娘,方才忙于琐事,比试喧嚣,多有怠慢,还望海涵。”
他目光转向西边,那里隐约传来几声略显焦躁的马嘶,遂自然地发出邀请:“西边小校场今日刚到了几匹北地来的新马,脚力颇健,只是性子都还没完全驯服,看着倒别有一番趣味。二位若是不急着回府,不妨一同过去看看?”
“好啊。”杜昭承立刻应下,二话不说就跟了上去,顺手还拉了一下姜长月的衣袖,示意她同行。
姜长月默然跟上,目光掠过不远处兵器架上那些带着磨损痕迹的制式长枪,空气中带着马厩特有的粪汗与尘土混合的气息,与杜府后院的兰麝幽香,清明书院里的墨香截然不同。
刚穿过门,一个提着长枪的红色身影便从斜里轻快地插了过来,正是刚刚在擂台上大放异彩的赵玉娥。
“哥,我就知道你逮着昭承哥,准要带他去看那几匹新到的烈马!”她语速轻快,带着点妹妹对哥哥了如指掌的娇憨,随即,那双明亮的眸子便毫不避讳地落在了姜长月身上。
“昭承哥,这位是?不打算介绍一下?”赵玉娥爽朗地看着姜长月,虽是问杜昭承,眼神却直直看向正主,明显是明知故问。
杜昭承立刻接过话头,带着几分与有荣焉的介绍道:“这是我表妹,姜长月。”
姜长月迎着她毫不掩饰的打量目光,神色未变,只是微微颔首,算是见礼,并未多言。
赵玉娥却往前凑了半步,视线在姜长月的身形,站姿,尤其是那垂在身侧,指节分明的手上快速扫过。
“我听昭承哥提起过。”
她唇角一勾,目光里却带着毫不掩饰的跃跃欲试:“他说,你的枪法很好。”
一旁的赵玉辰开口道:“玉娥,莫要胡闹。姜姑娘是客,今日是来观礼散心的,可不是来与你切磋较技的。”
赵玉娥冲哥哥吐了吐舌头,做了个小小的鬼脸,但那双眼睛还是像粘在了姜长月身上一般。
姜长月不着痕迹地瞥了一眼自家那个大嘴巴的表兄,随即平静地迎上赵玉娥的目光,淡然道:“表兄谬赞了,不过是些花拳绣腿,比不得赵家枪法名动天下,实战精湛。”
赵玉娥见她终于搭话,眼神更亮,不由分说就又上前一步。不过她再开口时,却灵巧地避开了直接讨论枪法高低这个敏感话题,转而指向西边校场的方向,热情道:“姜小姐既然来了,不如一起去看看马?那几匹马野性难驯,看着它们尥蹶子,也是别有一番滋味!”
赵玉辰对妹妹这性子无奈,笑着摇了摇头,依旧在前面引路。杜昭承则顺势跟上,与赵玉辰并肩,低声谈论起刚才某场比试的细节。
姜长月落在后面几步,沉默地走着。
她的视线掠过沿途那些被脚步踏实了的土地,远处士兵们呼喝着结阵,枪尖在春日下反射出成片的寒光,沉重的脚步声踏在地上,发出沉闷而有节奏的回响。
杜昭承偶尔会回头看她一眼,见她虽依旧没什么表情,但那双总是平静无波的眼睛,此刻却有了细微的亮色,这让他心头微微一松。
走在前面的赵玉娥也不顾姜长月的沉默,兀自放慢脚步,与她并行,开始指着校场一角正在驯马的兵士,说起哪匹马脾气最倔,哪个驯马好手前几天还被踹了一脚,说的绘声绘色。
姜长月目光顺着赵玉娥的指引望了过去。
马儿鬃毛飞扬,蹄子不安地刨着地面,鼻息粗重而充满野性,与永安城里那些被驯得温顺无比的驾车马截然不同。
杜昭承看得啧啧称奇,时不时回头,想从表妹脸上找出点惊叹之色。
“如何?这些大家伙,比书院里那些之乎者也带劲吧?”杜昭承忍不住又凑近低声问。
姜长月还未回答,一旁的赵玉娥却耳朵极尖地听见了,立刻接过话头:“那是自然!马儿有血性,才配叫好马!就像使枪,没点自己的脾气,那不成烧火棍了?”
姜长月从一匹尤其高大的黑马身上收回目光,看向赵玉娥,开口道:“马有血性是本能,人能控缰是本事。光有脾气,不过是野马。能驭脾气,方为战骑。”
赵玉娥微微一怔,随即眼睛更亮,像是终于找到了能接住她话茬的人,正要再说什么,却被赵玉辰用眼神制止了。
“好了,日头不早,昭承兄和姜姑娘想必也累了。今日便到此吧,改日若有新到的良驹,再邀二位前来品鉴。”赵玉辰适时地出面,结束了这次行程,言行举止周到得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