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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 8 章 ...

  •   戌时三刻,永安城华灯初上。虽无宵禁之规,但皇城司的巡防依旧井然有序。
      杜昭承一身轻甲,领着八人小队穿行在熙攘街巷之间,姜长月沉默地跟在队伍中段。
      他们负责西市到永宁坊这片区域的夜巡,要一直执勤到子时交接。
      西市正值最热闹的时辰,酒旗招展,食肆里飘出诱人的香气。
      卖胡饼的老汉高声吆喝,绸缎庄门口挂着明亮的琉璃灯,几个醉醺醺的文人正围在馄饨摊前吟诗作对。杜昭承目光如炬地扫视着人群,不时提醒摊主注意灯火。
      行至杂耍摊前,围观人群里三层外三层。吐火艺人正喷出绚烂的火龙,引得阵阵喝彩。杜昭承示意队伍暂停维持秩序。
      姜长月站在外围,看着翻腾的火焰,忽然想起那夜在西市瞥见的某个熟悉身影。虽然穿着粗布衣裳,但那高挑的身形和桃花眼实在眼熟。
      “注意右边巷口。”杜昭承的低喝让她回过神。
      只见两个醉汉正推搡着要动手,士兵们立即上前将人分开训诫。
      转入永宁坊,景象陡然一变。高墙深院依次排开,朱门紧闭,只有石狮子在灯笼映照下投出长长的影子。脚步声在青石板上回荡,与方才市井的喧嚣判若两个世界。
      队伍继续向前,穿过一条条幽静的巷弄。
      偶尔有晚归的马车经过,车辙声在夜色中格外清晰。
      子时的更鼓终于从皇城方向传来。
      在指定的街口与交接的队伍完成交接后,杜昭承解散了队伍。
      “阿月,你先回去。”他揉了揉发酸的肩颈,继续道:“我还得去写巡防记录,怕是要耽搁一个时辰。”
      姜长月点了点头,没多言语,转身走在返回杜府的近路上。
      金属甲片在寂静的巷弄中偶尔发出细微摩擦声。
      这条捷径需经过方府高大的外墙,行至墙下,她脚步未停,目光却习惯性地扫过墙头与周遭环境,这是多年习惯使然。
      然而,就在即将走过时,她却停下了脚步。
      望着方府的高墙大院,一个念头闪过脑海,这方大小姐,怕不是又在夜夜苦读了。
      姜长月多停留了几息,随即摇了摇头,打消了探究的念头,一步步走回了杜府方向。
      方文君所居的小院内,此刻确实亮着烛火。
      阿念强撑着眼皮,歪在靠窗的椅子上,脑袋一点一点,像只磕头虫。
      她看着自家小姐还在灯下一针一线地跟那方新帕子较劲,忍不住又打了个大大的哈欠,带着浓重的睡意道:“小姐...你不是说了今晚要早些歇息吗?这,这怎么又绣上了,奴婢都快撑不住了。”
      方文君抬起有些酸涩的眼皮,瞥了阿念一眼,心下也是无奈。这日夜颠倒的练功后遗症,岂是一时半会儿能改过来的?越是强迫自己早睡,反而越是清醒。
      “你自己先去睡吧,不必在这里硬撑着了。”她放轻了声音,继续道:“明日,照常唤我起身便是。”
      即便明日是休沐日,方家也绝不允许小姐有赖床迟起之事。她轻轻叹了口气,目光重新落回那方白绢上,继续与那总也不听使唤的针线搏斗。烛火将她的身影拉长,投在窗棂上,显得有几分孤单,又带着几分固执。
      次日清晨,卯时三刻,杜府门前已是一片肃穆的忙碌。
      杜忠亲自将几个装着祭品的沉重包袱提上马车,杜母与杜昭敏在一旁低声查点,确保香烛,纸钱,酒水,素果等一应物事齐全,皆由杜府下人仔细备好,搬入车厢。
      宽大的马车内部,竟也被这些寄托着哀思的物品占据了大半空间。
      杜昭敏特意安排贴身侍女琼兰随行照应,自己只留白芍在身旁。
      姜长月静静立于一旁,今日她穿着一身毫无纹饰的素白衣裙,墨发仅用一根木簪挽起,脸上依旧是平日那副平静无波的样子。
      她安静地听着杜母几句早去早回,路上小心的叮嘱,又对杜忠与杜昭敏恭敬地服了一礼,这才默默躬身上了马车。
      唯有藏在宽大衣袖下的双手,指尖紧紧绞在一起,泄露了心底并不平静的波澜。
      马车缓缓驶出永安城,车轮轧过官道,将永安的喧嚣逐渐抛在身后。
      车厢内一片寂静,琼兰安静地坐在对面,对表小姐惯常的沉默早已习以为常。
      约莫行了半个多时辰,平坦的官道走到了尽头,马车速度慢了下来,转而驶上了一条更为崎岖的山路,车身开始轻微地颠簸。
      直到车夫在外吁了一声,勒紧缰绳,马车才彻底停稳在一处山脚下。
      姜长月率先下了马车,抬眼望了望那条熟悉的幽静小径。
      她从琼兰手中接过那些大大小小的包袱,纸钱,香烛,酒坛一样样被她稳稳接住。
      不多时,马车旁的空地上便堆起了一座小山。二人没有多言,默契地分批抱起这些祭品,沿着羊肠小道,一步步走向半山腰那片熟悉的平坦之地。
      春日的暖阳已斜斜挂上天空,金色的光芒透过稀疏的林木枝叶,在山径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待所有物品搬运完毕,琼兰便依礼回到了马车上等候,将那片空间完全留给了姜长月。
      姜长月独自一人,在那片打扫得干干净净的平地上,将香烛逐一取出,稳稳插在松软的泥土中,再一一点燃。
      青烟袅袅升起,带着特有的气息,在山林间弥漫。完成这些准备工作,又耗去了近半个时辰。
      她提起酒坛,缓缓将清冽的酒液洒在那座最为宽大的石碑前。目光凝望着冰凉的碑石,眼神却像穿透了石料,看到了其后那些早已湮灭在岁月与烽烟中的鲜活面容。
      素白的身影在春日山林的空地上动了起来。
      腾挪,旋转,劈刺,横扫。
      长枪破空,舞动间虎虎生风,显示出她平日绝未懈怠的苦功。
      然而,那枪势虽厉,却隐隐缺少了一丝源于沙场历练与血脉贲张的鲜活枪魂,更像是对往昔的执著追忆。
      一套枪法练毕,她额间已渗出细汗。
      将惊雷枪重新插回土中,姜长月又提起酒坛,默默走向旁边的其他石碑,为每一座碑前的酒杯斟满。
      每一座石碑下,都安息着一位姜家族人。
      大伯,三伯,堂兄,堂姐....那些曾在演武场上耐心指导她的身影,都已永远留在了北疆的黄土之下。
      最后一张金箔在火焰中化作灰烬。
      姜长月跪在碑前,深深叩首三次,额头久久贴着地面。
      当她终于站起身时,脸上已恢复了往日的平静。她拔起深深插入土中的惊雷枪,头也不回地沿着山路向下走去。
      身后,青烟依旧袅袅升起。那里没有真正的坟墓,只有一片衣冠冢,就像她心里,永远缺了一块,再也补不回来。
      回到杜府时,日头已近中天。
      杜府的午膳早已备好,一家子人整整齐齐坐在膳堂里。杜忠一生只娶一妻,膝下唯有杜昭敏与杜昭承一双儿女,虽有几房旁亲,却早已分府另过。
      此刻膳桌旁坐着的,便是最亲近的一家人。
      姜长月默默落座后,杜忠率先执起竹筷,其余几人这才跟着动筷。
      一顿饭在碗筷轻微的碰撞声中静静进行,偶有杜昭承咀嚼时发出的满足轻响,被杜昭敏一记眼神便制止了。
      待杜忠用完膳,撂下筷子径自往书房去了,膳堂里的气氛才明显松快了些。
      杜昭承毫无形象地往后一靠,揉了揉自己圆滚滚的肚子,咂咂嘴道:“阿月,你瞧我这肚子,是不是愈发丰腴了?”
      姜长月凉凉地瞥了一眼他那常服下明显凸起的弧度,毫不留情地回道:“你夜里少啃几块胡饼,少吞几两炙肉,它自然就消下去了。” 她心下腹诽,这般年纪就顶了个老爷肚,实在有碍观瞻。
      杜昭敏此时已优雅地拭净嘴角,挽起杜母的手臂,温声道:“母亲,我陪您去园子里走走,消消食。”
      两人相偕离去,临走前,杜昭敏不忘回头警告似的瞪了弟弟一眼,示意他注意仪态。
      待那母女二人走远,杜昭承立刻如同重新活过来一般,一个鲤鱼打挺坐直了身子。
      “你这般嫌弃作甚?”
      他颇不服气地嘟囔道:“你若进了禁军,日日夜里闻着那胡饼香,烤肉味,怕是比我也好不到哪儿去!” 那香气勾人,有几个能忍得住腹中馋虫?
      姜长月懒得理他,起身便往自己院子走。杜昭承却不依不饶,跟在她身后,依旧叽叽咕咕地说着禁军夜巡时各色小食的滋味。
      与此同时,方府之内,方文君身边同样有个小话痨。
      阿念正坐在绣墩上,毫无章法地讲解着如何下针,如何走线,一边讲,一边自顾自地绣着手里的帕子,针脚倒是比她家小姐娴熟不少。
      方文君听得抓耳挠腮,阿念讲的每一个字她都懂,可那小小的绣花针一到自己手里,便像是有了自己的想法,总是不听使唤。
      这便是典型的手脑互搏。
      刘氏踏进小院时,映入眼帘的便是海棠树下那一主一仆勤学苦练的情景。女儿这般用功,让她心中倍感欣慰,脸上不由得露出慈爱的笑容。
      “文君,怎的如此投入?连用膳的时辰都忘了。” 刘氏说着,轻轻挥了挥手。身后的张嬷嬷立刻会意,提着食盒上前。
      方文君闻声,连忙放下手中的针线,整理了一下衣摆,端着手向母亲行了一礼。
      阿念也赶紧起身,恭敬道:“夫人。”
      刘氏笑着在女儿身旁的石凳上坐下,张嬷嬷与侍女们手脚麻利地从食盒中端出几样精致小菜,并摆好了两副碗筷。
      方文君看着石桌上那几碟小菜,又瞥见母亲脸上那欲言又止的温和笑容,心下便明了了几分。母亲亲自来这小院用午膳,恐怕醉翁之意不在酒。
      侍立一旁的阿念显然也想到了这层,手指不自觉地绞紧了衣角。
      刘氏先执起玉箸,亲自为女儿布了些她平日爱吃的清笋,语气满是慈爱:“快尝尝,这是庄子上今早刚送来的,鲜嫩得很。”
      她端详着方文君的脸,眉头微蹙,心疼道:“我儿近日真是辛苦了,瞧着清减了些。学问固然要紧,但也需顾惜自己的身子,莫要太过劳神。”
      方文君垂下眼帘,依言小口尝了笋尖,应道:“劳母亲挂心,女儿省得的。只是近日课业繁多,不敢懈怠,让母亲担忧了。”
      刘氏满意地点点头,又为她添了勺羹汤,状似不经意地提起:“昨日你父亲下朝回来说起,太子殿下近日在御前应答,愈发显得沉稳睿智,陛下甚是欣慰。”
      “我儿这般品貌才学,若是,他日能有缘得见天颜,定不会堕了我方家的门风。”
      方文君随即抬起脸,露出略带羞涩与茫然的表情,开口道:“母亲说的,女儿不太明白。太子殿下天潢贵胄,自然是极好的。女儿只愿在父母跟前尽孝,在书院用心进学,将来,将来能如母亲一般,相夫教子,安稳度日便是福气了。”
      刘氏看着她一派天真温婉的模样,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轻叹道:“我儿纯孝,罢了,先用膳吧,菜要凉了。”
      母女二人各怀心思,继续着这顿看似温馨,实则暗流涌动的午膳。
      待石桌上的碗碟被侍女们撤下,刘氏的身影消失在院门之外,方文君紧绷的肩颈才松弛下来。她目光落在未完成的绣品上,心烦意乱,再无拿起的心情。
      “小姐。”
      阿念小步走到她身边,忧虑道:“老爷和夫人这般频繁过问,怕是真铁了心要让您争太子妃之位了。”
      先前还能宽慰小姐的她,见主母一次次敲打,先急了,她继续道:“这要是真被选上,可如何是好?那宫里....”
      方文君抬手揉了揉眉心,又无意识地挠了挠发烫的耳垂。她比阿念知道得更多,想得更远。
      父亲是礼部尚书,位置不上不下,难再进一步。更重要的是,父亲是太子党,只想把她这颗精心培养的明珠,送到能光耀门楣的地方。
      她重新拿起绣帕,嘴角泛起自嘲。自己如今这般钻研女红,琢磨诗文,究竟是为卒业考准备,还是在亲手将自己推向牢笼?
      “走一步看一步吧,逃,是绝对逃不掉的。”方文君清楚,自己不是话本子里的江湖儿女。她是方家大小姐,是深宅里的金丝雀,翅膀已被规矩和期望剪去,没了翱翔的力量。
      或许,唯一能做的,便是巧妙藏拙,避开风口浪尖。可即便避开太子选妃的漩涡,等待她的,仍是家族利益编织的小漩涡,终究难逃被安排的命运。
      想到这里,她心绪更乱,手下针线又是一错,指尖痛意传来。“哎哟!”她轻呼,指腹涌出的血珠染红了绢面。
      阿念叹了口气,连忙拿帕子按住她的伤口,嘟囔道:“若是小姐真想逃,咱们就还钻狗洞!天大地大,自有去处!”
      方文君抬起手拍了拍阿念的脑袋,道:“傻话,太子选妃,哪能说跑就跑,又不是普通的联姻。”她不能只顾自己,而将家族置于险境。
      阿念闻言,彻底闭上了嘴,只是眼圈微微发红。她是真的心疼小姐,真想帮她挣脱这个华美的牢笼,去往那个小姐心心念念的地方,比皇宫更大,比永安城更广阔的天地,那个叫做江湖的地方。
      “好了,别瞎想了。”
      方文君振作精神,拿起染了血渍的绣帕,道:“你快去用午膳,去晚了,陈婆子又不给你留饭了。”
      阿念知道小姐在支开她,只好屁颠屁颠出门,临到门口时,她又望了一眼海棠树下那专注地身影。
      当阿念的身影彻底消失在了门口,方文君这才将手中的绣活搁到一旁。
      院内的海棠花开得正盛,粉白的花朵簇拥在枝头。若仔细观察,粗糙的树干上依稀可见几处被鞋底反复磨蹭留下的痕迹,树皮已变得光滑。
      她甩了甩因久坐而发酸的胳膊,利落地挽起裙摆,三两下便攀上了树干。
      方文君身量高挑,借着树枝的高度,能望见方府层层叠叠的廊檐屋顶,自然也能看见一街之隔的杜府。
      同样是高墙深院,可她总觉得,那边的雀儿,似乎比她要自在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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