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4、握手楼里的等待 ...
-
周良和赵强得到大头被抓的消息后,两人叽里咕噜讨论到下午,声音越来越大,说到急眼处又吵了一阵。赵强蹲下去,从床底拖出一只黑色塑料鞋盒,里面是大头攒了三个月的“应急金”——三百百一十七块八毛,用橡皮筋捆成三沓,最上面压着大头去年拍的Polaroid。周良唯一一把钥匙抠下来,转头对秦灵快速交代:“对面‘王氏粉面馆’炒粉一块,巷子口公用电话三分钟五毛,水龙头十点以后水才大。你别乱跑,治安队说来就来。”周良把钥匙拍在她掌心,指尖不小心划过她生命线——秦灵倏地缩手,那一瞬她看见自己掌纹里有一道断痕。周良说完两人急急忙忙带上门。
门合上的那一刻,整个世界都安静了。
秦灵坐在那张摇摇晃晃的木板床上,床板被压得吱呀作响,像是老人喉咙里发出的呻吟。她原本打算蜷去阳台,周良却红着耳根把草席往地上铺:“蚊子多,你睡床。”一句话没说完,人已经躲到门外。她盯着门板上那道裂缝——裂缝从上到下,歪歪扭扭的,像是被人用指甲硬生生抠出来的一道伤口。阳光从缝隙里挤进来,细细的,怯怯的,在地上投下一道颤巍巍的光柱。光柱里,无数细小的灰尘在飞舞,它们上上下下,忽明忽暗,像是这个破败世界里唯一还活着的东西。
安静。
安静得让人心慌。
没有空调那种嗡嗡嗡的低鸣,没有手机震动时那种嗡的一声,没有楼下车水马龙的喧嚣,也没有电梯上上下下的机械声。只有远处工厂的汽笛,拖着长长的尾音。偶尔有狗叫,一声两声,叫完了又是死一般的寂静。楼上楼下倒是有动静——脚步声,吵架声,孩子的哭声,锅碗瓢盆的碰撞声,全都隔着薄薄的砖墙传过来,闷闷的,糊糊的,如同隔着一层水在听。
热。
闷热。
六月的东莞,正是梅雨季节。这间出租屋在握手楼的三楼,楼与楼之间挨得极近,对面楼的窗户伸手就能碰到,阳光根本照不进来。整个屋子像个蒸笼,热气从四面八方涌过来,把人包裹得严严实实。空气黏稠得像化不开的糖浆,每吸一口都觉得喘不过气。汗水从她额头渗出来,顺着鬓角往下淌,滴在衣领上,很快就把衣服浸出一片深色的水渍。
秦灵抬手擦了擦额头,手背上立刻沾满了汗水,黏糊糊的。她能感觉到,汗水从后背渗出来,顺着脊椎往下流,流到腰间,被裤腰带拦住,积成一小滩,黏在皮肤上,难受得要命。
这些声音混在一起,像一首嘈杂的、走调的交响乐,提醒着她——
这不是梦。
她身上这些衣服都是周良的,上半身的确良衣衫,原本该是什么颜色已经看不出来了,洗得发白,领口磨得起了毛,袖口也破了。裤子是黑色的,肥大得像麻袋,腰上用根布条绑着,布条的两头耷拉下来,像两条死蛇。脚上是周良那双绿色塑料凉鞋。
"这真的不是梦啊……"秦灵哀嚎一声,眼泪瞬间布满眼眶,她崩溃的抓头发。
她突然想洗澡。
想疯了。
她已经好几天没洗澡了。身上那股子味道,她自己都受不了。汗水混着泥土,干了又湿,湿了又干,在皮肤上结出一层薄薄的、黏黏的污垢。她能感觉到,那层污垢紧紧贴在皮肤上,像是一层膜,把她整个人都包裹起来,让她喘不过气。
秦灵环顾四周。
秦灵站起来,走到门口。
外面是一条狭窄的走廊。
走廊很暗,只有尽头有一点光,是从楼梯口透进来的。墙上的灰皮一块块往下掉,露出里面的红砖。走廊尽头有个公共水龙头,此刻正滴滴答答地漏着水,每一滴水落在地上,都发出清脆的"嗒"的一声,在寂静的走廊里回荡。
水龙头旁边,蹲着一个女人。
她三十来岁,穿着一件褪色的花衬衫,衬衫上的花已经看不出是什么颜色了,只剩下模糊的影子。头发用根橡皮筋随便扎着,橡皮筋都松了,有几绺头发耷拉下来,贴在脸上。她蹲在地上洗衣服,手里拿着一块肥皂,在衣服上使劲搓,搓出一堆灰白色的泡沫。泡沫混着污水,顺着她的手腕往下流,滴在地上,溅起一朵朵小小的水花。
女人的手很粗糙,指关节粗大,是常年干重活留下的痕迹。她的脸也很粗糙,皮肤黑黄黑黄的,眼角堆满被生活的重担压出来的沟壑。
女人抬头,看了秦灵一眼。
那眼神里有打量,有警惕,也有一丝同病相怜的怜悯。
秦灵冲她笑了笑,那笑容有些僵硬,有些勉强,像是挤出来的。她用普通话问,声音很轻:"姐,请问……这里可以洗澡吗?"
女人愣了一下,手里的动作停了。她看着秦灵,眼神里闪过一丝诧异,随即换成了带着浓重湖南口音的普通话:"洗澡?"
她思索了几秒,用下巴指了指走廊尽头:"看到那个水龙头没?晚上人少的时候,打盆水回房间擦身子。夏天还好,天热,用冷水冲冲就行。冬天就麻烦了,得用热得快烧水。"
"热得快?"秦灵愣了一下。
"就是那个烧水的电棒子。"女人说,"你没见过?新来的都不晓得。去小卖部买一个,五块钱,插在水桶里,十来分钟就能烧开。不过你得小心,别让房东看到,他最讨厌用热得快,因为容易起火。"
女人顿了顿,压低声音:"上个月三楼有个女娃子用热得快,忘了拔插头,差点把房子烧了。房东骂了半天,还多收了她100块钱。"
"还有,别让房东看到你浪费水,他最抠门,看到水龙头开太久就要骂人。"
她点头道谢,转身时,女人忽然又叫住她:“靓女,别怕。”
一句“别怕”,让秦灵鼻尖猛地酸成柠檬。
秦灵转身回到出租屋,轻轻关上门。
她靠在门上,深深吸了一口气,眼泪却止不住地流。
秦灵找了个宿舍的脸盆,去走廊接了满满一盆水。
卫生间在阳台左手边,没有门,门框钉着一块破塑料布当门帘。
秦灵端着一盆水,走过去,掀开塑料布,一股奇妙的气息直冲天灵盖。
她下意识“悦~”了一声。就赶紧放下塑料布,退了出来。
虽然只看了一眼,卫生间的糟糕一幕就深深烙在了她脑海。卫生间只有两三个平方,地上是水泥地,到处都是水渍,黑乎乎的,黏糊糊的,散发着一股骚臭味。角落里是个蹲便器,蹲便器周围全是黄色的污渍,像是从来没刷过。散发着刺鼻的臭味。
秦灵放下水,用手擦了擦眼角的泪花
秦灵用打来的水仔细冲刷了厕所,又用扫把使劲把蹲便器周围刷干净,最后才开始洗澡。
水是凉的,带着一股铁锈味,还有一点点腥味,像是从很深的井里打上来的。秦灵端着脸盆回到屋里,又找了块看起来还算干净的破布——其实也不干净,布上有油渍,有污渍,还有几个破洞。
她盯着那块破布,脸都皱成了一团。
"我的个仙人……"秦灵小声嘀咕,"如果有罪就请警察逮捕我,不必让我此生遭受如此之罪"
“她找遍出租屋也没找到洗发水,只有一袋‘活力’洗衣粉,包装印着1996年亚运会吉祥物——那只熊猫‘盼盼’已经磨得发白。”
秦灵吞了吞水,心一横,抓起洗衣粉就往自己脑袋上到。
洗衣粉倒头上那刻,头皮炸开千万个小针眼,“嘶——”她倒抽冷气,却笑出声:“施华蔻再见,活力你好。”泡沫稀少,她干脆用指甲当梳子,把泥条一缕缕抠下来,水盆瞬间变成墨汁。
刷!
刷!!
刷!!!
最后冲水时,污垢打着旋儿被卷走,她忽然有种错觉:自己也被冲掉了一层皮。
秦灵深吸了一口气,感觉整个人都轻松了。
她把桌上的破碗收好,把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分类整理——碗放一边,筷子放一边,杂物放一边。又找了块还算干净的布,把桌子擦了一遍。
桌面上的灰尘很厚,她擦了好几遍才擦干净。
"这桌子原来还是木头色的哦。"秦灵有些惊喜,"还以为是黑的呢。"
擦干净桌子,她又开始收拾床铺。
床上的草席又黑又油,上面还有些不知道是什么的污渍。她掀开草席。草席很重,油腻腻的,摸上去黏糊糊的,像是被汗水浸透了。她把草席掀到一边,露出下面的床板。床板上有很多污渍,黑乎乎的,还有几个烟头,烧得只剩下烟屁股。秦灵皱着眉,把草席拎起来抖了抖,灰尘扑簌簌地往下掉,呛得她直咳嗽。
抖完草席,她又把被子拿起来抖了抖,叠得整整齐齐放在床头。
秦灵蹲下身,往床底下看了一眼,又是一堆乱七八糟的东西——破鞋子、空瓶子、旧报纸,还有几件不知道穿了多久的脏衣服,散发着一股馊味。
墙角的杂物她也整理了一番,把破纸箱摞在一起,把散落的杂物都归拢好。
她还发现了一些男生的私人物品——几本发黄的武侠小说,封面都卷边了,应该是周良或者赵强的。一个破旧的铁皮烟盒,里面装着几张皱巴巴的照片,照片上是几个年轻人,笑得很灿烂。还有一个小本子,上面歪歪扭扭地记着账:"6月10日,早饭2毛,午饭1块,晚饭1块……"十四五岁的少年,每天精打细算着过日子,连一顿饭都要算得清清楚楚。
外面的走廊里,那个洗衣服的女人已经走了。
楼上有人在吵架。男人的声音很粗,很凶,像是在吼:"一天到晚就晓得花钱!花钱!钱是大风刮来的啊!"女人的声音很尖,很委屈,带着哭腔:"我花么子钱了?我连件新衣服都没买过!你倒好,天天在外头喝酒,喝得醉醺醺的回来,还有脸说我!"然后是摔东西的声音,砰砰砰的,像是在砸锅。
她从口袋拿出周良借给她的钱,钞票很旧,边缘都磨毛了,上面还有污渍,像是被无数人摸过。硬币也很旧,黑乎乎的,边缘都磨圆了。
她数了数,一共二十三块五毛钱。
她把那钱攥在手里,钞票是软的,皱的。她攥得很紧,像是怕它飞走。
秦灵拿着那几块钱,走出了楼。
……
刚从阴暗的楼道出来,太阳突然明晃晃的,照的她看不清路。她用双手在额头搭了个凉棚,眯着眼睛,穿着肥大的拖鞋啪嗒啪嗒走向了对面得粉面馆。
“王氏粉面馆”,秦灵看着褪色得红招牌上四个大字,确认是周良讲的那家店就走了进去。店面不大,就摆了六张长桌,桌子周围围着一圈红色塑料凳。此时是下午两点过,店里已经没有客人。一个男人穿着围裙,坐在门口,双手抱在胸口,正在打瞌睡。
“老板,还有午饭吗?”秦灵坐在里头朝门口得大叔喊了一声。老板慌张得抬起头回去张望,看见一个白白净净得小姑娘坐在里头,这让他立马就想起了自己那个与她年龄相仿的女儿。他女儿也生的像她这么可爱水灵,小时候总是在他怀里蹭来蹭去,他忙完回家,女儿总是老远就要冲过来抱着他撒娇。
女儿长大了就和他不怎么亲了,如果没有遭遇那些变故的话,或许他们一家三口回团团圆圆在一起,老婆会做好饭菜,女儿会亲切的叫他爸爸。
“有,你看你要吃什么?”他起身用手指了指旁边的墙,上面有手写的菜单及价格。“米粉吧”,秦灵答到。
“细妹,炒粉还是汤粉?”老板把铁锅往炉膛里一推,火苗“轰”地窜高,照出他一脸的汗沟。秦灵舔了舔干裂的嘴唇,伸出食指:“炒米粉,一块,少辣。”她特意把嗓音压得低而软,生怕冒出几个2024年的流行词。
铁铲叮叮当当,豆芽、韭菜、酱油一起在锅里翻跟头。老板余光扫到她的侧脸——齐耳短发,额前碎发被汗水黏成弯月,像极了他的闺女。“阿妹,第一次来长安?”他把粉啪地扣进搪瓷盘,顺手又从篮里拣了颗鸡蛋,在锅沿磕开。秦灵愣住:“不是说一块没蛋吗?”老板咧嘴笑:“我请。你吃得像我女儿,她今年应该同你差不多大。”
蛋黄在热锅上鼓起金黄小泡,林晓心里“叮”地一声——这是1997年,鸡蛋在厂里算“硬菜”,她得套点信息。于是用筷子挑起一绺粉,吹了吹,假装随口问:“叔,这附近……有招电脑的厂吗?”说完差点咬舌头,赶紧补一句,“就是,会打字的。”
老板把火调小,铲子支着下巴,打量她:“打字?你会五笔?”林晓点头,又摇头:“拼音也行。”老板哈哈:“这里只认五笔!上角村有间‘裕华’,做电子表,办公室刚买586,招个输单员,月薪四百五,包吃两餐。不过——”他指了指她胸前空荡荡的口袋,“要押一个月工资,你熬得住不?”
秦灵把蛋戳破,让蛋液裹住米粉,借低头咀嚼掩饰眼里的亮——586,DOS系统。她跟在2024年用惯了JetBrains全家桶,可此刻她连DOS命令行都没见过,更别说五笔字根表——刚才老板嘴里蹦出的“586输单员”像一枚钉子,把她钉在原地。老板见她发呆,以为她怕,又安慰:“莫慌,裕华晚上加到十点,但月底发‘水果金’,去年一人两斤苹果。”他顿了顿,压低嗓门,“要是想轻松些,街口新开了家‘智通’中介,给二十块介绍费,能进台资厂做生管,听说坐空调房。”
叔……”她舔了舔嘴唇,声音发虚,“我只会windows,哦,就是——鼠标点点那种,五笔我背不下。”怕老板听不懂,她又抬手在空中比划,“屏幕上有很多图标,双击就能开文件的那种电脑。”
老板眨眨眼,显然没概念,但他听懂了“背不下”三个字。他把火铲往锅里一搁,擦了擦手,换上一副“别怕,有叔在”的表情:“那英文呢?我表弟说他们厂要‘懂英文’,是不是就是认得ABC?”
秦灵松了半口气,点头:“我英文读写还行,能看邮件,也能写单据。”——她没敢说自己在2024年用英文写技术文档、开跨国视频会议。
老板“啧”了一声,扭头朝巷口望了望,确定没别人,才压低嗓门:“那就对了!上沙新村有间‘美达’,港资,做毛绒玩具出口。老板是香港女经理,每周来两次,要一个‘英文文员’工资给到五百二,还包下午茶。”他说到“下午茶”三个字时,语气像在描述外星球,“就是一杯奶茶加一块鸡蛋糕,坐办公室吃。”
秦灵眼睛一亮。她赶紧追问:“要押工资吗?要加班吗?”
老板摆摆手:“港资嘛,押半月,加班到八点,但礼拜六下午休息。最重要的是——”“你带字典去,她们就信你。去年有个湖南妹,会背26个字母,都被请去当‘船务助理’,天天吹空调。”
秦灵心里的小算盘噼啪响:五百二,半月押也就是头个月拿二百六,比厂里普工高出一截;空调房、周六半天假,足够她摸清1997年的社会节奏,再想办法回去——或者留下。她深吸一口气,把最后一口炒粉扒进嘴里,蛋黄混着酱油的香,让她忽然生出点踏实:原来在win95还没普及的年代,会26个字母也能换到奶茶和鸡蛋糕。
“叔,美达怎么走?”
老板从围裙兜里摸出一截铅笔头,在黄纸背面画了一条歪歪斜斜的线。画完,他把铅笔往耳后一夹,补一句:“早上去,别穿短裤,港资经理最钟意白衬衣黑裙子,你穿成这样——”他扫了扫秦灵的牛仔裤,“像拉线工,会被赶出来。”
秦灵低头,她咬了咬唇,从五元里再抽出两张一元,轻轻压在锅台边缘:“叔,我能不能拜托您一件事?您知道哪儿有二手衣裳摊子?我想换条黑裙子,最好十五块以内。”
老板瞅了瞅那两块钱,又瞅了瞅她,忽然笑了,眼角褶子里夹着炉火的温度:“十五块够了!夜市尾巴有个‘阿琴尾货’,裙子十块,再给你配双胶凉鞋三块。你明早换上,保证像香港写字楼出来的。”
秦灵道了谢,把黄纸和路线图一起塞进裤兜,转身往巷外走。身后老板冲她喊:“阿妹,面试别怕!”
她回头,比了个OK的手势,又赶紧把手指缩回去——1997年,长安镇还没人知道这个手势。她换了个竖大拇指,灯火映在她眼里,像一行悄悄编译成功的代码:
print("Hello, 199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