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5、预支与死讯 ...

  •   6月20日,星期四,晨。
      东莞的太阳像一块烧红的铁板,从六点就开始往下烙。秦灵踩着凉鞋,"啪嗒啪嗒"奔向上沙新村牌坊。她昨晚把周良的旧衬衫改小了,袖口缝进两道褶,腰线掐紧——穿在身上,像套着一只会呼吸的米袋,但起码是白的,"港资写字楼"的通行证。
      牌坊下停着一辆白色面包车,车门刷着蓝漆——"美达玩具(香港)有限公司"。车门一开,冷气"嘶"地扑出来,像一条冰凉的蛇信,卷走她身上的汗酸味。她下意识低头,看见自己塑料凉鞋里那层白盐——昨晚用井水刷过,仍挡不住一夜暑气。
      前台小姐烫着当下最时兴的"大波浪",指甲涂得猩红,像五片小辣椒。她斜眼扫过秦灵的凉鞋,嘴角往下撇了撇,还是递给她一张表格:"先填表,会英文吧?"
      秦灵握笔的手在抖。她写:
      Name:Qin Ling
      Date of Birth:June 6, 1973
      Education:Senior High School(把大学吞回肚子)
      Skills:Typing, basic English, Windows95
      表格递上去,大波浪用涂着红指甲的指尖夹走,像夹走一张彩票。
      面试室铺了地毯,踩上去像陷进一团云。空调"嗡嗡"作响,把汗味冻成细小的冰晶。对面坐着三位考官:香港女经理Miss Leung,短发、金丝眼镜,口红是玫瑰粉;大陆主管Mr.陈,西装袖口磨得发亮;人事主管——正是大波浪,此刻已换上职业微笑。
      Miss Leung开口,粤语夹着英文:"Introduce yourself, please."
      秦灵深吸一口气,声音不高,却字字清脆:"Good morning. I'm Qin Ling from Chongqing. I can type English documents and use office software. I'm quick to learn and not afraid of hard work."
      她故意把"hard work"咬得很重,像在对自己宣誓。说完,抬眼直视对面,瞳孔里映出空调风口旋转的叶片——像命运的风车,开始缓缓转动。
      十分钟后,她被告知:"明天来试工,月薪五百二,押半月。试用三天,不行走人。"
      她点头,退出冷气房,一脚踏回烈日,汗水"哗"地涌出,把白衬衫瞬间浸透——像从冰窖跳进蒸笼,却是她第一次觉得:蒸笼里,也有出路。
      试工第一天,她提前一小时到。Miss Leung给她安排了一张小办公桌,对面是落地扇,嗡嗡转,把她的碎发吹得满脸。工作简单到发指:把香港发来的invoice(发货单)上的英文品名,照抄进复写纸,一式三份,不能错一个字母。
      她抄到第十份,手指已酸得发抖,却仍一笔一画——错一个字母,就是一批货发错,就是罚款,就是"走人"。午休时,她掏出小本子,把不会的词全记下:button(纽扣)、velcro(魔术贴)、sequin(亮片)……像在给未来铺路,一块砖一块砖。
      第三天下午,Miss Leung终于点头:"OK,明天正式。"
      秦灵却在这时开口,声音轻却坚定:"Miss,我能不能……预支半月工资?我亲戚被关进樟木头,急需两百块赎人。"
      空调房瞬间安静。Miss Leung抬眼,玫瑰粉口红抿成一条线。
      "公司规定,押半月。预支……没有先例。"
      秦灵攥紧拳头,指甲陷进掌心,生疼。她深吸一口气,从口袋里掏出一张折得方方正正的纸——那是她昨晚用公用电话问老瘸子借来的一笔"巨款":二十元,换一张"香港商业信笺",上面用英文写满了她的"家庭惨剧"——表哥被抓,祖母病危,急需五百块救命。
      她双手递上,声音哽咽却清晰:"我愿意写借条,从下月工资扣,外加利息。或者……加班不要钱。"
      Miss Leung盯着她看了十秒,像X光在扫描她的骨骼。终于,玫瑰粉嘴唇开启:"利息免了,借条写。明早财务室领钱。"
      那一刻,秦灵听见自己心脏在胸腔里炸开——两百块一十快!大头有救了!她几乎要哭出来,却硬生生把泪意咽回肚里,只深深鞠了一躬:"谢谢Miss!"
      走出写字楼,夕阳把她的影子拉得老长,像一条通往未知的桥。她一路小跑回握手楼,工资一个月五百二十快,半个月两百块一十块,可以赎大头,其他可以交暂住证,可以……可以让她在这个时代,第一次挺直腰杆。
      6月23日,她领钱。
      6月24日,她去买白衬衫、黑裙子——夜市尾货,裙子八块。
      白天,她洗完全宿舍的衣服,一件五分,三天挣了四块八;夜里,她守着那盆洗脚水,水面映出天花板上的霉斑,像一张正在扩大的黑网。
      6月25日的夜里,她躺在床上数天花板上的霉斑,数到第七块,突然跳起来——
      万一他们找不到日结?万一被治安队截住?万一……
      她不敢往下想,只能再数火车,数到第三十节,终于昏沉睡去。
      梦里,她站在樟木头高墙外,喊大头名字,墙里传出回应,却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棉被,怎么也听不清
      6月26日,下了班,扔久久不见周良他们归来,她再也抑制不住心中的焦虑,转身狂奔,一路跑到老瘸子炒粉摊。
      "叔,樟木头……能打电话问吗?"
      老瘸子正在翻锅,火苗窜得老高,映得他半边脸发红:"能,公用电话,三分钟五毛,你得知道遣送站分机号。"
      五毛,是她今天午饭的钱。
      她咬咬牙:"给我号码。"
      老瘸子用锅铲在纸上划出一串数字,像划出一线生天。
      她握着那张纸,一路跑回巷子口,投币,拨号,心跳比按键声还响。
      "樟木头收容遣送站,哪位?"
      她嗓子发干,却强迫自己镇定:"我……我要赎人,江西的,叫李大头。"
      对面沉默两秒,像过了一个世纪。
      然后,一个冷漠的男声:"李大头?哦,已经被人领走了,昨天。"
      被人领走了?
      她愣住,手指无意识绞紧电话线,塑料线发出细微脆响。
      "领走了?谁?是不是两个男孩?一个高高瘦瘦,一个黑黑壮壮?"
      "不清楚,反正是有人交钱了。"对方不耐烦,"还有事吗?没事挂了。"
      "咔哒"——盲音。
      她站在黄昏下,心理说不出的喜悦——
      领走了!大头自由了!周良他们成功了!只是没来得及通知她。
      她抱着电话亭的铁柱子,笑得眼泪都出来——
      两百块,没用上,但人出来了,就好。
      6月27日清晨,兴奋得一夜没合眼得她天还没亮就爬起来清晨五点,她蹲在走廊尽头刷牙,突然听见"滋啦"一声电流响,紧接着——整栋楼灯全灭,只有楼梯口那盏25瓦灯泡还亮着,一闪一闪,像鬼眨眼。
      她循声找去,发现电表箱背后露出一条红色电线,像蛇信,悄悄钻进房东卧室墙根——墙根处,一个锈迹斑斑的闸刀,"咔哒"一声,整栋楼恢复供电。
      她瞬间明白:房东在偷电——用自家闸刀控制整栋楼总闸,每月多收每户五块"线路损耗费",却让大家分摊总表电费。
      她心跳如鼓——证据!筹码!
      当天下午,她带着一把小尖刀,敲响房东门。
      "强叔,"她声音不高,却带着川渝女孩特有的泼辣利落,"我数了,你一个月多收大家至少四十块电费,一年就是五百。按东莞规矩,偷电罚款是十倍。你要我报给供电所,还是——"
      她故意停顿,从口袋里掏出那张"香港商业信笺"——上面密密麻麻记录着每户每月多交的电费,像一份未点燃的诉状。
      房东脸瞬间涨成猪肝色,嘴唇哆嗦,却硬撑着:"你……你胡说什么!"
      秦灵抬眼,目光亮得吓人:"两条路。一,我明早去供电所;二,你把二楼那套两房一厅租给我,月租一百二,押一付一,合同写一年。你选。"
      一百二,比市场价低一半,还要押一付一——等于把房东的油水一刀砍掉。
      房东咬牙切齿,却不得不点头——供电所罚款是十倍,他赌不起。
      当天傍晚,秦灵拿到钥匙——
      两房一厅,水泥地,墙皮剥落,却有一个小阳台,能看到远处火车尾灯,像一条流动的红星。
      她把钥匙举到眼前,对着夕阳晃了晃。
      6月28日傍晚,她跑去市场,买了一条鱼,她说要给他们接风。
      鱼在塑料袋里蹦跳,水珠溅在她脸上,像提前到来的喜庆。
      傍晚,她把鱼养在脸盆里,坐在门槛上等。
      太阳落山,鱼不再蹦,水面渐渐平静,像一面镜子,映出她越来越苍白的脸。
      她开始来回踱步,凉鞋底把水泥地蹭得发亮;她开始给鱼换水,一小时一换,换到第七次,鱼眼开始泛白。走廊尽头出现两个人影。一个高,一个矮;一个扶着一个,像拖着半条命。
      秦灵猛地站起,水盆被踢翻,脏水泼了一地,像打碎的镜子。
      周良走在前,脸白得吓人,嘴唇干裂,眼睛却红得吓人——像被火烤过,又像被冰碴子扎过。他怀里抱着一个木盒,漆黑,方正,用红布缠着。
      赵强跟在后,佝偻得像老头,左臂用绷带吊在胸前,嘴角青紫,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
      秦灵的心脏突然开始狂跳——那盒子太小,装不下一个活人。
      她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只听见自己血液在耳膜里"哗哗"倒流。
      周良走到她面前,突然跪下。
      膝盖撞击水泥地,"咚"一声,像锤子砸在她心口。
      他把木盒高举过头顶,声音嘶哑得像被砂纸磨过:
      "姐……大头……大头他……回不来了。"
      秦灵的世界突然静音。
      她看见周良的嘴唇在动,却听不见声音;看见赵强跪下来,额头抵地,肩膀剧烈耸动,却听不见哭声;看见那只黑木盒被递到自己面前,盒盖缝隙里漏出一缕灰白,像一场未落的雪。
      她伸手,指尖碰到盒身——冰凉,像摸到一块冰,又像摸到一块烧红的炭,灼得她猛地缩回。
      "怎么回事?"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轻得能被风吹散。
      周良抬头,眼眶红得能滴出血:"钉子……生锈的钉子……破伤风……他们……他们连医院都不给去……"
      话没说完,他突然俯身,额头重重磕在地上,"砰、砰、砰",像要把地板撞裂,像要把自己的脑袋撞碎。
      秦灵突然明白了——
      那盒子里装的,不是大头,是她提前知晓却无力更改的命;是她以为只要拼命奔跑就能追上的结局;是她前世听周良提起时,只淡淡感叹了一会儿的死讯。
      她的胃突然绞痛,像有人把一只拳头塞进她腹腔,用力拧转。她弯下腰,手指死死扣住门框,指甲"咔"地断了一片,血珠渗进木缝,却感觉不到疼。
      "我……我预支了工资……"她声音发抖,像风中残烛,"…我……我已经在尽快凑钱了……"
      话没说完,她突然跪下去,膝盖重重砸在水泥地,与周良相对,像两个同时被命运打碎的陶俑。
      赵强终于哭出声,像压抑已久的野兽,喉咙里发出嘶哑的嚎叫:"我们凑够钱了……我们昨天就凑够了……可他们……他们说大头昨天就……就……"
      他说不下去,只剩哭声在走廊里回荡,像一把钝刀,来回切割三个人的心脏。
      秦灵突然伸手,一把抱住那只黑木盒,像抱住一个永远长不大的少年。
      盒子很轻,轻得像一片落叶;盒子又很重,重得她几乎抱不动。
      她把额头抵在盒盖上,声音轻得只有自己能听见:
      "大头……姐来晚了……"
      泪水终于决堤,砸在漆黑盒盖上,溅起细小的水花,像一场迟到的春雨,却再也浇不醒土里沉睡的少年。
      夜深了,走廊灯"滋啦"闪两下,彻底黑了。
      远处火车汽笛拖长,像一声呜咽,像提前到来的丧钟。
      秦灵抱着木盒,坐在走廊尽头,背靠着发霉的墙。
      她摊开右手,掌心在黑暗里若隐若现——生命线长而深,事业线中段却突然断裂,像被谁用刀狠狠割过。
      她忽然想起老瘸子的话——"纹路是命,也是心。"
      她想起自己预支工资时,Miss Leung玫瑰粉嘴唇吐出的两个字:"借条"——
      原来她拼尽全力借来的,不是大头的新生,而是他惨死的加速券。
      世界突然在她掌心裂开一道缝,缝里是无底的黑。
      深夜,新阳台。
      秦灵把木盒放在小饭桌上,打开——骨灰雪白,像一场未落的雪。
      她突然明白:那道断痕,不是命运预设,而是这个时代用贫穷、用麻木、用五百块的缺口,亲手刻下的伤口。
      她把右手紧紧攥成拳,像握住一把看不见的刀,声音轻却坚定:
      "周良,赵强,我们不能再靠借钱活命。我们要用脑子挣钱,挣很多很多的钱,挣到再也没有人,因为五百块去死。"
      黑暗中,两个少年同时抬头,眼神麻木,却一点点被点燃——
      像两簇被雨水浇不灭的小火,摇摇欲坠。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