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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大头的最后一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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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车在颠簸的土路上狂奔,像一头失控的野兽。
车厢里黑得像口棺材,只有顶上几个拳头大的透气孔,漏进来几缕惨白的路灯光。光柱随着车身的晃动,在挤成猪仔的人堆里扫来扫去,照亮一张张惊恐、麻木、绝望的脸。
空气里弥漫着令人作呕的酸臭味——那是几十个男人身上发酵的汗臭、脚臭,混杂着角落里呕吐物的味道。
"呕——"
角落里又有人吐了。
李大头被挤在最里面,脸贴着冰冷的车厢铁皮。他的双手被粗麻绳反绑在身后,手腕已经被磨破了皮,渗出的血黏糊糊的。每颠簸一下,麻绳就往肉里勒进几分,疼得他直吸冷气。
但他不敢动,也不敢叫。
紧挨着他的,是个三十来岁的男人,满脸油汗,眼珠子瞪得老大,一言不发,死死搂着身旁的女人,那个女人,头发像鸡窝一样乱,衣服被撕破了一道口子。她把头埋在膝盖里,肩膀剧烈地耸动着,发出压抑的呜咽声,像只受伤的小兽。
还有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头,瘦得皮包骨头,眼神空洞地盯着虚空,嘴唇干裂起皮,像条濒死的鱼。
车厢里充斥着各种声音:引擎的轰鸣声、车轮碾过石子的咔咔声、男人的咒骂声、女人的哭泣声,还有警棍敲击车厢壁的"咚咚"声。
"吵咩啊!再嘈全部打死!"
外面传来一声粗暴的粤语吼叫,伴随着警棍重重砸在铁皮上的巨响。
车厢里瞬间死一般寂静。
大头听不懂那句粤语,但他听懂了那语气里的凶狠和暴戾。他缩了缩脖子,尽量把自己缩成更小的一团。
他很害怕。
心跳得像擂鼓一样,手心里全是冷汗。
没一会儿他便又安定了下来,他只是觉得这次运气背,不过好在娶媳妇的彩礼已经凑够了,他再打几个月工,就有钱办酒席了,倒时候就能娶到住在石翁村的李小露了。李小露是他二舅舅当初去给人加挖井时,帮忙说的媒。顶多就是关几天,饿几顿,受点皮肉苦。李大头心里想着。
"唉,这下完了。"他在心里又盘算起来,"进了樟木头,肯定要罚款。听说要五百块才能赎人。我那三百块钱还在宿舍床底下的鞋盒里,也不知道阿强他们能不能帮我收好。"
要是钱丢了,这半年的苦就白吃了。
小时候家里穷,揭不开锅,他就去山上挖野菜,抓田鼠。抓到一只肥田鼠,能让他高兴好几天,觉得那是过年才有的美味。
现在也是。虽然被抓了,虽然可能会挨打,可能会罚款,但他觉得,只要人还在,只要手脚还在,钱总能挣回来的。
"没事,大头,没事。"他在心里给自己打气,"就当是休息几天。等出去了,再换个厂,好好干。只要肯吃苦,东莞遍地是黄金。"
他甚至开始幻想,等出去了,要不要去学个手艺。听说修自行车的挺挣钱,或者去学个厨师?学会了炒菜,以后回老家还能开个小饭馆。
车厢里的哭声还在继续,但大头的心里已经没那么慌了。
他相信,他一定能平平安安地回家,娶李小露,生一堆胖娃娃,让爸妈抱上大孙子。
"吱——"
刺耳的刹车声划破夜空。
车门被粗暴地拉开,刺眼的探照灯光直射进来,晃得人睁不开眼。
"落车!全部落车!快点!"
几个穿着制服的男人站在车下,手里挥舞着橡胶警棍,像赶牲口一样把人往下拉。
大头被人推了一把,踉跄着跳下车,膝盖重重地磕在水泥地上。
他抬起头,看到了一座灰扑扑的建筑,高墙上拉着铁丝网,像一张张开的大嘴。
门口挂着一块白底黑字的牌子:樟木头收容遣送站。
"排队!都给老子排好队!"
一个光头的中年男人走过来,手里拿着一根竹竿,在他们面前晃来晃去。他穿着制服,扣子敞开着,露出里面发黄的背心,眼神像盯着猎物的狼。
"听好了,"光头男人用蹩脚的普通话吼道,"进了这里,就得守规矩。老老实实的,交钱赎人,你们就能走。"
"现在,一个一个进去登记。报上名字、老家、有没有人来赎你们。"
大头排在队伍中间,看着前面的人一个个被叫进去。
有人出来的时候,脸上多了几道血痕,捂着脸不敢出声。
有人出来的时候,捂着肚子,弯着腰,疼得直抽冷气。
大头的腿在发抖,但他咬着牙,努力让自己站直。
轮到他了。
"进来!"
大头走进一间昏暗的房间。房间里只有一张破桌子,一把椅子,还有一盏昏黄的灯泡,上面爬满了苍蝇。
光头男人坐在椅子上,翘着二郎腿,手里夹着根烟,烟雾缭绕中,那张脸显得更加狰狞。
"名字。"
"李……李大头。"
"老家哪里的?"
"江西……江西抚州。"
"有没有人来赎你?"
大头愣了一下,小声问:"要……要多少钱?"
"五百。"光头男人吐了口烟圈,轻描淡写地说,"五百块,就能走。没钱的话,就在这儿待着,等家里人送钱来。"
五百块!
大头的心沉到了谷底。这对他来说,是一笔巨款。
"我……我没钱。"大头低下头,声音小得像蚊子。
"没钱?"光头男人站起来,走到他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没钱你来东莞干什么?没钱你不办暂住证?"
"我……我想办,但是……"
"啪!"
一个响亮的耳光扇在大头脸上。
大头被打得一个趔趄,半边脸瞬间麻木,耳朵嗡嗡作响,嘴里尝到了血腥味。
"没钱就给老子老实待着!"光头男人骂道,"出去,去三号房!"
大头捂着脸,被人推搡着走出房间。
他被带到一间大通铺里。
房间里挤满了人,至少有三四十个。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汗臭味、脚臭味、还有霉味,熏得人睁不开眼。地上铺着发黑的破草席,很多人就这么挤在一起,像一窝猪仔。
"就睡这儿,明天开始干活。"押送的人说完,"砰"地一声关上了铁门。
大头找了个角落,蜷缩着坐下。
周围的人有的在低声抽泣,有的在骂娘,有的麻木地盯着天花板,眼神像死鱼一样。
"兄弟,第一次进来?"旁边一个瘦削的男人问他,声音沙哑。
大头点了点头。
"习惯就好。"男人苦笑,露出一口黄牙,"我已经在这儿待了一个月了。家里凑钱,还差一百块。"
"一个月……"大头喃喃道,"那……那要是一直凑不够呢?"
男人没说话,只是指了指角落里一个蜷缩成一团的人。
"看到他了吗?进来三个月了,家里没人管。上个月想逃跑,被抓回来,打断了一条腿。现在伤口都烂了,也没人管,就等死了。"
大头顺着他的手指看去,那个人一动不动,腿上缠着发黑的布条,散发着一股腐烂的臭味。
大头的心凉透了。
他想起了妈妈,想起了家里的老房子,想起了周良和赵强。
……
第二天一早,天还没亮,大头就被粗暴的哨声和吼叫声吵醒。
"起来!都给老子起来!"
他和其他人被赶到院子里集合。
光头男人站在前面,手里夹着烟,眯着眼扫视着这群人:"今天给你们一个机会,可以打电话回家,让家里人送钱来赎你们。五百块,一分不能少。"
想到触目惊心的画面,大头再也不敢心疼钱了。
他第一个念头是打给妈妈。妈妈一定会想办法的,就算砸锅卖铁也会救他。
但他很快又犹豫了。
妈妈身体不好,有心脏病,去年还住过一次院。如果让她知道自己被抓了,被关在这种地方,她会急成什么样?万一气出个好歹来……
大头咬了咬牙,决定打给周良。
周良机灵,脑子活,肯定能想到办法。
他排队等了很久,终于轮到他了。
电话是投币的公用电话,就挂在走廊的墙上,旁边站着两个看守,虎视眈眈地盯着。
大头颤抖着手指拨通了周良的传呼机号码,然后留下了收容所的电话号码。
等待的每一秒都像一年那么长。
五分钟后,电话响了。
"喂?大头?"周良的声音从听筒里传来,带着焦急和担忧。
"良子……是我……"大头的声音哽咽了,"我……我被抓进樟木头收容所了。"
"我知道,我和阿强到处找你!你现在怎么样?"
"还……还好。"大头深吸一口气,"良子,你帮我个忙。我床底下鞋盒里有三百块钱,你帮我拿出来,再……再想办法借两百,凑够五百,来赎我出去。"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
"好,你等着,我马上去想办法。大头,你撑住,千万别惹事,听到没有?"
"嗯……我知道……"
"时间到了!挂了!"旁边的看守不耐烦地吼道。
大头依依不舍地挂了电话。
他心里燃起了一丝希望。
周良一定会来救他的。
只要再熬几天,只要再熬几天就好了。
……
但现实很快就给了他当头一棒。
下午,他们被赶去干活。
一间闷热的车间里,堆满了废旧的电子零件——电路板、电线、塑料外壳,散发着刺鼻的化学味道。
"今天的任务,把这些电路板上的铜丝拆下来,装进这些麻袋里。"光头男人指着地上的一堆废料,手里挥舞着竹竿,"每个人一天至少要拆五斤,完不成别想吃饭。"
大头和其他人蹲在地上,开始拆电路板。
没有工具,只能用手指甲抠,用牙齿咬。电路板的边缘锋利得像刀片,很快就把手指划出一道道血口子。铜丝上的焊锡还没清理干净,粘在手上,黏糊糊的,混着血,钻心地疼。
空气里弥漫着焊锡的味道,还有塑料烧焦的臭味,熏得人头晕眼花。
但他不敢停。
因为只要有人稍微慢一点,就会有竹竿或者警棍落在身上。
"快点!磨磨蹭蹭的干什么!"
"啪!"
竹竿抽在一个老人背上,老人惨叫一声,手里的电路板掉在地上。
大头蹲在地上,机械地拆着电路板,心里的火越烧越旺。
他想起了自己这几个月的辛苦。
每天早上七点进厂,晚上十二点才下班。车间里热得像蒸笼,汗水湿透了衣服,干了又湿,湿了又干,在身上结出一层白色的盐渍。
午饭就是一碗稀饭配咸菜,晚饭也是。
就为了攒那三百块钱。
现在倒好,钱还没捂热,人就被抓了。
还要再掏五百块才能出去。
凭什么?
凭什么他们可以这样对待人?
凭什么没有暂住证就要被关起来,被打,被罚款,还要白干活?
他只是想挣点钱,想回家盖房子,想娶李小露,这有什么错?
越想越气,越想越委屈。
手指被电路板划破了,血滴在废料上,他也不管。
到了傍晚,大头实在忍不住了。
他放下手里的石头,走到光头男人面前。
"我……我想问一下,"大头鼓起勇气,声音有些发抖,"我朋友说要来赎我,大概什么时候能来?"
光头男人斜眼看着他,吐了口烟圈:"来了就来了,没来就继续干活。怎么,嫌累?"
"不是……我就是想问问……"大头咬了咬牙,"还有,我们干了这么多活,是不是可以……可以抵一点钱?"
"抵钱?"光头男人笑了,笑得很冷,"你以为这是哪儿?你以为你是来打工的?"
"可是……可是我们干了活啊……"大头的声音越来越大,心里的火压不住了,"我们又不是犯人,凭什么要干这些活?凭什么……"
"啪!"
一个响亮的耳光扇在大头脸上。
大头被打得一个趔趄,半边脸瞬间肿了起来。
"凭什么?就凭你没有暂住证!就凭你现在在老子手里!"光头男人一把揪住大头的衣领,把他拎起来,"你他妈还敢顶嘴?"
"我……我没有……"
"砰!"
一拳砸在大头肚子上。
大头疼得弯下腰,胃里翻江倒海,差点吐出来。
"给老子跪下!"
大头被一脚踹倒在地。
"我让你顶嘴!我让你废话!"
警棍雨点般落在他身上。
背上、腿上、胳膊上,每一下都疼得钻心。
大头蜷缩成一团,双手抱着头,嘴里发出压抑的惨叫。
"别打了……别打了……我错了……"
但警棍没有停。
一下,两下,三下……
大头感觉自己的骨头都要被打碎了。
终于,光头男人停了手,喘着粗气,骂道:"给老子老实点!再敢多嘴,打死你!"
大头趴在地上,浑身剧痛,动都动不了。
嘴里全是血腥味,眼前一阵阵发黑。
其他人都低着头,不敢看,不敢说话。
……
到了晚上,大头被人拖回了牢房。
他躺在草席上,浑身疼得像散了架。
背上、腿上到处都是青紫的淤痕,有些地方皮都破了,渗出血来。
但更疼的是心。
他想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
他只是想问一句话,只是想为自己争取一点点权利,就要被打成这样。
这还是人待的地方吗?
……
第三天,大头还是被赶去干活。
他浑身疼,背上的淤青还没消,每动一下都像有人在用刀子剜。
但他不敢说,不敢停。
他怕再挨打。
车间里还是那堆拆不完的电子垃圾。大头蹲在地上,机械地重复着昨天的动作。
手指已经肿了,伤口还在渗血,碰到电路板就疼得钻心。
中午,他们被赶到院子里,去清理一堆刚运来的废料。
院子里堆着各种破烂——废铁皮、烂木板、碎玻璃,还有生锈的钉子、铁丝,胡乱地堆在一起。
"把这些分类,铁的归铁,木头归木头,塑料归塑料。"看守懒洋洋地说,"快点干,干完了才有饭吃。"
大头弯着腰,在废料堆里翻找。
突然,脚下一疼。
那种疼,不是普通的刺痛,而是一种深入骨髓的、撕裂般的剧痛。
大头低头一看,一根生锈的长钉子从鞋底穿了进来,钉尖深深地扎进了脚心。
鲜血瞬间涌了出来,染红了破旧的布鞋,顺着鞋边滴在地上。
大头疼得脸色煞白,冷汗瞬间湿透了后背。他颤抖着手,抓住钉子,咬着牙,用力一拔。
"啊——"
钉子拔出来的那一刻,疼痛像电流一样窜遍全身。
钉子有三寸长,锈迹斑斑,钉尖上还沾着黑红色的血和泥土。
伤口像张开的嘴,不停地往外涌血。
"怎么了?又偷懒?"一个看守走过来,不耐烦地问。
"我……我踩到钉子了……"大头举起那根血淋淋的钉子,声音发抖。
看守瞥了一眼,不以为意:"踩到就踩到了,包一下继续干。"
"可是……可是这钉子生锈了……"大头的声音里带着哭腔,"会不会……会不会得破伤风?"
"破伤风?"看守冷笑一声,"你还挺懂啊。能有什么事?矫情!"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块脏兮兮的布条,扔在大头脚边:"包上,继续干活!别磨蹭!"
大头捡起布条,那是一块不知道用过多少次的破布,上面沾着油渍、泥土,还有发黑的血迹。
他犹豫了一下,但没有选择。
他用布条胡乱包住伤口,布条很快就被血浸透了。
他咬着牙站起来,继续干活。
每走一步,脚底都像踩在刀尖上。
每走一步,伤口都在撕裂,血水混着泥土,渗进肉里。
他能感觉到,有什么东西不对劲。
那根钉子太脏了,上面的锈和泥土,都进了他的身体。
但他不敢停。
他只能一瘸一拐地,继续干活。
……
到了晚上,大头开始发烧。
最开始,只是觉得有点冷。
他蜷缩在角落里,把身体缩成一团,想让自己暖和一点。
但很快,冷意就变成了寒战。
他的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牙齿咯咯作响,像冬天掉进冰窟窿里一样。
"我……我不舒服……"大头对旁边的人说,声音虚弱得像蚊子。
"忍着吧。"那人叹了口气,"这里生病了也没人管。"
大头想说什么,但喉咙像被火烧一样,疼得说不出话。
他的脚在疼。
那种疼,不是普通的疼,而是一种深入骨髓的、跳动着的剧痛。
每一次心跳,伤口就跳动一次,像有无数根针在往肉里扎。
他低头看了一眼,脚已经肿得像个馒头,皮肤绷得发亮,伤口周围一圈红肿,中间渗出黄绿色的脓水,散发着一股腐烂的臭味。
他想把布条解开,看看伤口,但手指已经不听使唤了。
他只能躺着,任由那股臭味在鼻腔里弥漫。
夜越来越深。
大头的体温越来越高。
他的皮肤滚烫,像一块烧红的铁,汗水湿透了衣服,又被体温蒸干,在身上留下一层白色的盐渍。
但他还是冷。
冷得骨头都在疼。
他想喝水,嘴唇干裂得像树皮,舌头肿胀,粘在上颚上。
他想睡觉,但浑身疼得睡不着。
意识开始模糊。
耳边传来各种声音,嘈杂、混乱,像在很远的地方。
有人在咳嗽,有人在呻吟,有人在说梦话。
还有老鼠在墙角窸窸窣窣地爬动。
他想起了周良在电话里说的话:"你等着,我马上去想办法。"
周良一定会来的。
他床底下有三百块,周良再借两百,凑够五百,就能来赎他了。
最多再熬两天,最多再熬两天就好了。
大头在心里给自己打气。
大头闭上眼睛,眼前出现了各种画面。
他看到了妈妈,站在村口的老槐树下,朝他招手:"大头啊,快回来,妈给你做了你最爱吃的红烧肉。"
他看到了李小露,穿着红色的棉袄,羞涩地笑着:"大头哥,我等你回来。"
他看到了周良和赵强,在收容所门口等他:"大头,走,咱们回家!"
他想走过去,但腿像灌了铅一样,怎么也抬不起来。
"等等我……我马上就来……"大头在心里喊着,"我马上就出去了……"
……
第四天,大头已经站不起来了。
他躺在草席上,身体僵硬得像一块木板。
脚上的伤口已经化脓,整条腿都肿了,皮肤发黑发紫,像一根腐烂的木头。
那股臭味越来越浓,熏得旁边的人都往远处挪。
"这人不行了。"有人小声说。
"唉,可怜……"
大头听到了这些话。
不行了?
不,他不会不行的。
他还年轻,他才十六岁,他的身体好着呢。
只要撑过去,只要撑过去就好了。
周良应该快来了。
今天是第四天了,周良肯定已经凑够钱了。
说不定现在就在路上。
说不定下午就能到。
到时候交了钱,他就能出去了。
出去了就去看医生,打针吃药,很快就会好的。
但他的身体已经不听使唤了。
他的肌肉开始痉挛,一阵一阵地抽搐。
最开始是脚,然后是腿,然后是肚子,然后是胸口。
每一次抽搐,都像有人在用钳子夹他的肌肉,用力地拧,拧到骨头都要断了。
他想叫,但喉咙已经僵硬了,发不出声音。
他只能张着嘴,像一条离水的鱼,拼命地喘气。
汗水从额头滚落,滴在草席上,很快就被蒸干。
他的眼睛睁得老大,眼球充血,布满了红色的血丝。
他看着天花板上的霉斑,看着那些黑色的、像蜘蛛网一样的裂纹。
他想起了妈妈。
妈妈在家里等他回去过年。
他答应过妈妈,今年一定回去,还要给妈妈买件新衣服。
等他出去了,就去镇上给妈妈买件红色的棉袄,妈妈穿上一定很好看。
他想起了李小露。
那个皮肤白白的姑娘,笑起来有两个小酒窝。
她还在等他回去娶她呢。
等他出去了,就回家办婚事,把李小露娶进门。
到时候盖新房,生孩子,让爸妈抱上孙子。
他想起了周良和赵强。
他们是最好的兄弟,周良一定会来救他的。
大头拼命地呼吸着,每一次呼吸都像在用刀子割喉咙。
他的胸口剧烈地起伏着,像一台快要报废的风箱。
他能感觉到,生命正在一点一点地流失。
像沙漏里的沙子,一粒一粒地,从指缝间滑落。
但他还在抓。
拼命地抓。
不能放手。
只要撑到周良来,只要撑到周良来就好了。
快了。
应该快了。
再等等。
再等等……
……
终于,看守发现了大头的情况。
那是第四天的下午,光头男人走进牢房,准备赶人去干活。
他看到大头还躺在角落里,一动不动。
"喂!起来!干活了!"
大头没有反应。
光头男人走过去,一脚踢在大头身上。
大头的身体抽搐了一下,但还是没有起来。
"装死?"光头男人蹲下来,伸手探了探大头的额头。
烫。
烫得像火炭。
他的手指刚碰到大头的皮肤,就像被烫了一样,赶紧缩了回来。
"妈的,怎么烧成这样?"
他又看了看大头的脚,那条腿已经肿得不成样子,皮肤发黑,散发着一股腐烂的臭味。
光头男人的脸色变了。
他见过太多人死在这里。
有病死的,有饿死的,有被打死的。
但每次出了人命,上面都要查,都要写报告,都是麻烦。
更何况,这小子身上还有伤。
前天他亲手打的,背上、腿上、胳膊上,到处都是淤青。
如果死了,被人看到身上的伤痕,那就更麻烦了。
"快,送去诊所!"光头男人站起来,对手下吼道。
两个人把大头抬起来,像抬一袋米一样,扔进了一辆破旧的面包车。
车子在颠簸的土路上狂奔,大头的身体随着车身晃动,像一个破布娃娃。
他已经失去了意识。
他不知道自己在哪里。
他不知道自己还活着。
他只是躺着,任由身体抽搐,任由汗水流淌。
……
诊所很简陋,就是一间平房,墙上贴着发黄的宣传画,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的味道。
医生是个五十多岁的老头,戴着老花镜,穿着发黄的白大褂。
他看了看大头,又看了看那条肿胀发黑的腿,摇了摇头。
"破伤风,烧成这样,来晚了。"
"那怎么办?能不能救?"光头男人问,声音里带着一丝焦躁。
"试试吧。"医生叹了口气,"但不一定能救回来。这病,要是早来两天,打个破伤风针,还有救。现在……"
他没说下去,但意思很明显。
医生给大头打了针,挂了吊瓶。
针头扎进大头的手背,他的身体抽搐了一下,但没有醒来。
药水一滴一滴地流进他的血管,但已经来不及了。
破伤风的毒素已经侵入了他的神经系统,像一张无形的网,把他的身体紧紧缠住。
他的肌肉还在痉挛,一阵一阵地抽搐。
他的呼吸越来越弱,越来越浅。
他的脸色青紫,嘴唇发黑,眼睛半睁着,眼球上翻,只能看到眼白。
光头男人站在一旁,脸色阴沉,不停地抽烟。
烟雾在昏暗的诊所里缭绕,像一团团灰色的幽灵。
他在想,如果这小子死了,该怎么处理。
该怎么跟上面交代。
该怎么跟他家里人说。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吊瓶里的药水越来越少。
大头的呼吸越来越弱。
……
凌晨三点,大头停止了呼吸。
没有挣扎,没有呼喊,甚至没有最后的抽搐。
他就那样,安静地,停止了呼吸。
像一盏油尽灯枯的灯,悄无声息地熄灭了。
医生摘下听诊器,摇了摇头:"人没了。"
光头男人沉默了几秒,吐了口烟圈:"知道了。"
他走到大头的尸体旁,看着那张年轻的脸。
那张脸已经没有了血色,嘴唇发黑,眼睛半睁着,像是还有话没说完。
脸上还有被打的淤痕,青一块紫一块,在惨白的皮肤上格外刺眼。
光头男人盯着那些淤痕看了一会儿,然后转头对手下说:"去打盆水来。"
手下愣了一下:"干什么?"
"把他身上的伤洗干净。"光头男人冷冷地说,声音里没有一丝波澜,"别让人看出来是被打的。就说他进来的时候就病了,我们还送他去看病了,尽力了。"
手下明白了,点了点头。
他们打来一盆水,还有毛巾、肥皂。
两个人开始仔细地擦洗大头的尸体。
他们脱掉他的衣服,露出那具瘦弱的身体。
背上、腿上、胳膊上,到处都是淤青,有些地方皮都破了,结着黑色的血痂。
他们用毛巾蘸着水,一点一点地擦洗。
把血迹洗掉,把泥土洗掉,把那些刺眼的淤痕尽量洗淡。
他们用冷毛巾敷在脸上,让肿胀消退一些。
他们把他的头发梳理整齐,把嘴巴合上,把眼睛闭上。
忙活了一个多小时,大头的尸体看起来"干净"了许多。
至少,不那么明显了。
至少,看起来像是病死的,而不是被打死的。
光头男人点了点头:"行了,拉回去,放停尸房。等他家里人来认领。"
他们给大头穿上衣服,把他抬上车。
车子在夜色中驶回收容所。
大头躺在车厢里,身体随着车身晃动。
他再也感觉不到疼痛了。
他再也感觉不到寒冷了。
他再也感觉不到任何东西了。
十六岁的李大头,就这样,死在了1997年的樟木头。
死在了离家一千多公里的地方。
死在了一个没有人知道他名字的地方。
……
两天后,周良和赵强凑够了钱,赶到樟木头。
他们在一间阴冷潮湿的停尸房里,看到了大头。
大头躺在一块冰冷的木板上,身上盖着一块脏兮兮的白布。
掀开白布,那张熟悉的脸已经没有了血色,嘴唇发黑,眼睛微微睁着,像是还有话没说完。
周良扑过去,死死抓住大头的手。
手是冰凉的,硬邦邦的。
"大头……大头……"周良的声音在发抖,眼泪大颗大颗地砸在大头的脸上,"醒醒……咱们回家……我带你回家……"
赵强站在一旁,捂着嘴,哭得浑身颤抖。
光头男人站在门口,面无表情地说:"他进来的时候就病了,发高烧。我们还特地送他去诊所看病,但没救回来。这不怪我们。"
"五百块还是要给的。火化费、停尸费,一分不能少。"
周良猛地抬起头。
那双原本清澈的眼睛里,此刻布满了红血丝,燃烧着滔天的恨意,像一头被激怒的孤狼。
他死死地盯着光头男人,一字一句地说:"他身上的伤是怎么回事?"
光头男人脸色一变,但很快恢复了镇定:"什么伤?他本来就病了。"
周良掀开白布,指着大头身上若隐若现的淤痕:"这些是什么?"
"摔的。"光头男人冷冷地说,"他发烧的时候摔倒了。"
周良的拳头握得咔咔作响。
但他什么都做不了。
因为这里是樟木头。
因为他只是一个打工仔。
因为没有人会为大头讨回公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