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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我是你远房表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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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像滚烫的钉子,砸在泥路,也砸在秦灵脚心。
她只剩一只凉鞋,每走一步,烂泥就发出一声“咕唧”,像在嘲笑:逃?先拔层皮。
赵强的骂声混着雨,子弹一样扫向周良。
“我就话莫走大路!你聋咗啊!”
少年不吭声,脖子却挺得笔直,像根被压弯又死不认输的竹。雨水冲开额前泥,露出青白头皮——那里还没长出未来的皱纹,却先长出“自责”两个字。
秦灵脚底突然一滑——
“哧啦!”
暗藏的铁皮划开脚心,血线瞬间被雨水冲淡,粉得像稀释的墨水。
她闷哼一声,整个人往前扑。
没有水泥地,只有一截瘦削的肩——周良不知何时折返,右臂横在她面前,硬生生让她借力撑住。
少年腕骨上全是雨水,却烫得吓人。
“能走吗?”他问。
声音轻得几乎被雨吞没,却像一根线,把她从坠落边缘往上提。
赵强回头,看见血口子,脏话全咽回喉咙,只憋出一句:
“造孽……”
他脱下外套,盖在秦灵头顶,自己光膀子冲在前面开路。
三人贴成一块木板,在雨幕里一沉一浮。
治安队的手电光突然扫来——
白色光柱像刀,把黑夜劈成两半。
“低头!”赵强低吼。周良一把将秦灵按进自己肩窝,动作快得不容拒绝。光柱掠过,又扫向别处。
三颗心脏在同一节拍里狂跳——咚、咚、咚!分不清是谁的,也无需分清——此刻他们共用一颗求生的心脏。
终于冲进烂尾楼。黑暗像巨口,瞬间吞掉所有光线。周良小心地把秦灵放在水泥台,自己一屁股坐下,大口喘气。
雨水顺着他睫毛往下滴,滴在她手背上,烫得她一缩。
赵强瘫坐旁边,只剩一句:
“命硬……都命硬……”
秦灵偏头,看周良——
少年仰着脸,让雨水冲去泥渍,脖颈线条凌厉,喉结上下滚动,像一枚尚未打磨的玉,却已透出光。
她忽然伸手,指尖轻轻碰了碰自己脚心的血口,又抬眼看他,声音轻得像梦:
“周良,谢谢你。”少年愣住,耳尖慢慢染上绯色,别过脸,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
“谢啥,人没事就好。”突然他又差异,瞪着眼睛惊讶的看着秦灵。
远处工厂汽笛拖长,像给黑夜划一道口。
秦灵靠在水泥柱,不等少年开口,轻声道:“我叫秦灵,重庆人。——是你远房表姐。我刚一见你就认出你了”
少年抬头,黑眼睛里映着楼外偶尔闪过的车灯,亮得吓人。
“表姐?”
“嗯,你妈是不是叫桂春兰,她是我表姨。”
我……"秦灵眼眶一红,眼泪说来就来,四十五度角仰望天空,声音里带着悲愤,"我是来找我男朋友的!那个杀千刀的王八蛋!"
赵强和周良都被她这突如其来的情绪吓了一跳。
秦灵越说越激动,□□都飙出来了:"我跟他谈了三年!三年啊!他说要来东莞发财,让我等他。我等了大半年,好不容易攒够了路费,坐火车来找他。结果呢?"
她一拍大腿,声音拔高了八度:"火车站那个鬼地方,我行李刚放下,转个身的功夫,全被偷光了!钱也没了,证件也没了,连换洗的衣服都没了!我当时那个气哦,恨不得把那个贼娃子抓起来打一顿!"
赵强听得目瞪口呆,周良也抬起头,静静地看着她。
"然后呢?"赵强忍不住问。
"然后我就找到他工作的厂子。"秦灵抹了把眼泪,咬牙切齿,"结果你们猜我看到了啥子?那个狗东西,搂着个妖艳货在厂门口卿卿我我!我当场就冲上去,抓着他的领子问他,我算啥子?他居然说……"
她顿了顿,声音发抖,"他说他不认识我!还让保安把我赶出去!说我是神经病!"
周良和赵强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
赵强打破沉默:“得找点干净布条,给她包一下。”
周良立刻起身,弯腰在黑暗里翻找,很快拎回一件还算干燥的旧T恤,三两下撕成布条。
他蹲下来,借着手电微光,把布条缠在她脚上——动作笨拙却认真,像在对待一件易碎的瓷器。
秦灵看着他头顶的发旋,心里某个角落悄悄塌陷一块。
——原来十四岁的周良,已经会把“责任”两个字写在手上。
楼外,雨声渐小。
赵强在一旁看着,忽然笑骂:“两个傻崽,命都快没了,还认亲!”
他伸个懒腰,站起身:“走吧,天快亮了,回去找大头。”
雨停了,城中村却未苏醒。
窄巷两边是“握手楼”,楼距不足一米,对面窗台上晾着的内裤能滴水到行人头顶。
空气里混合着煤球烟、油条、下水道、避孕套的橡胶味——1997年东莞的“凌晨鸡尾酒”。
秦灵一瘸一拐,被两个少年护在中间。
路过巷口,她第一次看清这座城的天际线——
不是2024年的玻璃幕墙,而是密密麻麻的竹竿脚手架,像巨兽的肋骨;
塔吊红灯一眨一眨,像给黑夜装上的廉价霓虹。
赵强一路碎碎念:
“回去先烧热水,把伤口烫一烫,再去找阿贵——他表哥在樟木头当过保安,或许能打听到大头关在哪一区。”
周良点头,眼睛却时不时瞟向秦灵脚上的布条——血已渗出来,像给他白T恤点了一枚小红花。
走进握手楼,灯声昏黄。
上楼时,赵强忽然回头,压低嗓子:
“喂,阿良,你真信她是你表姐?”
周良脚步没停,声音也低:“我妈确实有个重庆表姐,姓秦。小时候听她说过”
“万一是骗子?”
周良沉默两秒,“骗子会咬人?”
赵强被噎住,半晌嘟囔:“……牙口真好。”
三楼,走廊尽头。
门一推开,一股复杂热浪扑面而来——
汗酸+脚臭+发潮的棉被+廉价蚊香,像一堵实体墙。
二十平米的单间,摆了三张双层铁架床,住六个人,此刻只剩空铺。
墙上用报纸糊了一层,仍挡不住霉斑;
报纸头条是《香港回归倒计时》,却被人用圆珠笔给“倒计时”画了个大大的×,旁边写:
“老子连明天在哪都不知道,还管你回归!”
靠窗的下铺堆着大头的“家当”:
一卷草席、一只搪瓷缸(缸底刻着“安全生产”)、半包“双喜”、一张泛黄的车票——
南昌→东莞东,1996年11月3日,硬座38元。
车票被汗水浸得发软,像随时会碎。
秦灵伸手,指尖刚碰到票面,赵强在后面喊:
“别动!大头回来要数的,他记得上面有几道折痕。”
周良蹲在走廊尽头烧火——
砖块围成简易灶,上面架着捡来的铝盆,里面是从楼下提上来的井水。
柴火是烂床板劈的,点起来噼啪作响,火星跳到秦灵脚背,烫得她“嘶”一声。
他却抬头冲她笑,火光映出两颗小虎牙:“烫一烫,杀菌。”
那一刻,她忽然明白:
所谓“成长”,不是纳斯达克敲钟,而是十四岁少年在走廊给“表姐”烧一盆并不滚烫的热水。
赵强叼着半截烟,没点燃,干咬着过滤嘴,在屋里转圈。
“阿贵说,收容所分A、B区。A区只是查证,交五十块罚款就能领人;B区……要五百块担保,还要厂里出证明。”
他越说声音越低,“最怕已经送去C区。”
“C区是什么?”秦灵问。
“采石场。”赵强吐出三个字,像吐出三块冰,“干苦力,一天十二小时,饭里拌沙子,睡通铺,有人扛不住,夜里被抬出去……”
周良忽然把铝盆重重一放,水花四溅:“不会!大头那么机灵,肯定还在A区!”
他声音在抖,却倔强得吓人。
秦灵看着他,心里默默记下:
——第一件事,赚五十块;
——第二件事,赚五百块;
——第三件事,把大头从C区的梦里拖回来,不再让老公失去当年的朋友。
灯熄了,只有走廊的25瓦灯泡从门缝透进来,把三个人的影子拉得老长。
赵强把烟蒂踩灭,拍板:“明天四点,我去市场等‘日结’,搬货,一天二十。阿良去厂里求组长,提前预支半月工资。秦灵——”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她脚上,“你留在宿舍养伤,顺便把大家的衣服洗了,一件五分。顺便挣点生活费”
走廊灯“滋啦”闪两下,彻底黑了。
远处,传来火车进站的汽笛——
长、短、长,是东莞东每晚固定的信号。
她默默数火车的节数——
一、二、三、四……
数到第十七节,火车远了,她的心却渐渐近了近了——
近到能听见1997年的脉搏:
咚、咚、咚!
那是三天倒计时,也是她必须跑赢的鼓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