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兔与夜鸦》饲鸦的兔

32、安全协议

　　海水是灰蓝色的。

　　沈知微浮在水面，只露出头部，眼睛盯着远处海平线上那个模糊的黑点——那是“深潜者”的潜艇，像一条潜伏的巨鲸，背脊刚刚浮出水面，在午后的阳光下泛着湿漉漉的冷光。二十海里，他们游了整整三个小时。现在肌肉在尖叫，肺像破风箱一样拉扯，咸涩的海水灌进喉咙，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血腥味。

　　陆烬在她身边半米远的地方，以同样缓慢的频率踩水。他的脸色白得吓人，嘴唇发紫，肩上的伤口被海水泡得肿胀发白，边缘外翻，能看见底下鲜红的肌肉组织。但他没吭一声，只是机械地划水，眼睛死死盯着那个黑点，像在看着唯一的生路。

　　“还有……多远？”沈知微问，声音嘶哑得像砂纸摩擦。

　　“一公里。”陆烬说，顿了顿，补充道，“也许更远。海上的距离……会骗人。”

　　沈知微点头。她知道。在无边无际的海面上，一切参照物都消失了，只剩下水和天，距离感会扭曲，时间感会错乱。可能那个黑点就在几百米外，也可能在几公里外——你的眼睛分辨不出来。

　　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继续游。手臂每一次划水都像举着千斤重物，腿每一次蹬水都像在泥沼里挣扎。夜鸦已经是身体能量耗尽后的强制休眠。现在支撑她的，只剩下纯粹的意志力。

　　一公里。八百米。五百米……

　　距离在缓慢缩短。潜艇的轮廓逐渐清晰——不是军事潜艇那种光滑的流线型，更像一艘改装过的民用科研潜艇，船体粗短，表面覆盖着厚厚的藤壶和藻类，像一头年迈的、满身疮痍的海兽。

　　终于，在距离潜艇不到五十米时，舱顶的瞭望塔打开了。一个人探出头，朝他们挥手——是秦月。她穿着黑色作战服，头发在脑后扎成利落的马尾，脸上架着防风镜。

　　“这边！”她喊，声音被海风撕扯得破碎。

　　沈知微和陆烬用尽最后力气游过去。潜艇侧舷打开一道窄门，秦月放下绳梯。陆烬让沈知微先上，他在下面托着她。沈知微抓住湿滑的绳索，手指因为用力而发抖，几乎是爬着上去了。刚踏上甲板，腿一软，差点摔倒。秦月及时扶住她。

　　陆烬随后上来，刚站稳，身体就晃了一下。秦月立刻注意到他肩上的伤口：“老天，这伤口……”

　　“没事。”陆烬打断她，声音虚弱但清晰，“飞机准备好了吗？”

　　“在下面。”秦月说，目光在他们两人脸上扫过，眼神复杂，“但你们的状态……”

　　“死不了。”沈知微说，扶着舱壁站稳，“带路。”

　　秦月没再说什么，转身带他们进入潜艇内部。

　　舱内比想象中宽敞。不是军事潜艇那种压抑的狭窄通道，更像一个小型的研究船，有简单的居住区、设备间，甚至还有一个简易的医疗室。空气里有股混合了机油、汗水和消毒水的复杂气味。

　　医疗室里，一个穿着白大褂的中年男人已经在等着了。看到陆烬的伤口时，他的眉头皱成了疙瘩：“这必须马上处理。感染风险很大，而且失血……”

　　“没时间。”陆烬说，“简单包扎，止血，抗生素。剩下的路上再说。”

　　医生看向秦月。秦月沉默了几秒，然后点头：“照他说的做。我们只有不到七十小时了。”

　　医生叹了口气，开始快速处理伤口。清创、消毒、缝合、注射抗生素——整个过程陆烬咬着牙，一声没吭，但沈知微看见他额头上暴起的青筋，看见他紧握的拳头里指甲陷进掌心，留下深深的血痕。

　　而她自己也坐在旁边的椅子上，让另一个医护人员处理她身上的擦伤和冻伤。海水把皮肤泡得发白发皱，一些细小的伤口边缘已经开始发炎。

　　“飞机在哪？”沈知微问秦月。

　　“下层机库。”秦月说，“一架改装过的水上飞机，能坐六个人。燃料足够飞到目标海域，但回程……不够。”

　　“什么意思？”陆烬猛地抬起头。

　　“意思是，这是一趟单程飞行。”秦月说得很平静，但底下有什么沉重的东西，“飞机会在距离幽灵岛五海里的地方放你们下水，然后飞往最近的公海坠毁——制造事故假象，避免被追踪。你们上岛后，要么完成任务，乘坐岛上的交通工具撤离，要么……”

　　她没说完，但意思很明显。

　　要么成功，要么死在那里。

　　“交通工具？”沈知微问。

　　“根据情报，岛上有一个小型机场，停着几架直升机。”秦月说，“那是你们唯一的撤离路线。但机场有重兵把守，而且需要启动密码——密码每小时更换一次，只有岛上的指挥官知道。”

　　陆烬冷笑：“所以我们要先活捉指挥官，逼问密码，然后再抢直升机？”

　　“基本是这样。”秦月点头，“但还有更糟的——岛上的防御系统。生物识别你们有办法，但动态监测系统在补给船靠岸时只会关闭十五分钟。十五分钟内，你们必须从登陆点上岸，穿过两百米的开阔地带，进入建筑内部。而那两百米……是雷区。”

　　医疗室里安静下来。只有医疗器械碰撞的轻微声响，还有通风系统低沉的嗡鸣。

　　沈知微闭上眼睛。雷区。武装守卫。动态监测。密码每小时更换的直升机……

　　每一步都像是死神在微笑招手。

　　“武器呢？”陆烬问。

　　“在飞机上。”秦月说，“突击步枪、手枪、手雷、炸药、还有……一套简易排雷工具。但时间有限，你们不可能排掉所有地雷。所以最好的方法是——沿着补给船的运输路线走。那条路线是安全的，但会经过两个哨卡。”

　　“哨卡多少人？”

　　“每个哨卡两人。但一旦枪响，三分钟内会有至少二十人的支援赶到。”

　　沈知微睁开眼睛。她看向陆烬，两人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同样的计算——时间，距离，人数，火力……

　　胜率低得可怜。

　　“还有一件事。”秦月的声音低下来，“沈锋……他不能跟你们一起去。”

　　陆烬挑眉：“为什么？”

　　“‘深潜者’组织内部……有分歧。”秦月说得有些艰难，“一部分人认为，应该集中力量攻击‘收割者’的多个据点，而不是把全部希望押在你们两个身上。沈锋坚持要支援你们，但高层否决了。他现在被软禁在指挥中心，失去了指挥权。”

　　沈知微的心脏沉了一下。沈锋是他们唯一认识、也唯一稍微信任的“深潜者”成员。如果他不能参与……

　　“那谁来负责接应？”陆烬问。

　　“我。”秦月说，“我会驾驶飞机送你们到目标海域，然后在公海待命。如果你们成功抢到直升机，飞离岛屿，我会在指定坐标接应你们——如果我还活着的话。”

　　她顿了顿，补充道：“‘收割者’的卫星网络虽然瘫痪了，但他们的海上巡逻力量还在。我的潜艇一旦被发现，就是活靶子。”

　　又是一段漫长的沉默。

　　然后陆烬笑了。不是开心的笑，是一种近乎嘲讽的、带着血腥气的笑容。

　　“所以，”他说，“我们两个，要在一个武装到牙齿的小岛上，活捉指挥官，逼问密码，抢直升机，然后在几十架战斗机的追击下，逃出生天——而所有的支援，就是一艘可能随时被击沉的潜艇，和一个可能随时被调走的飞行员。”

　　秦月点头：“基本上。”

　　“真他妈刺激。”陆烬说。

　　沈知微也笑了。很淡，但真实。

　　是啊。刺激。像一场注定要输的赌局，但你还是得把所有的筹码推上桌，因为……没有别的选择了。

　　“什么时候出发？”她问。

　　秦月看了看表：“两小时后。你们需要休息，补充体力。飞机上有食物和水，路上吃。”

　　医生已经包扎完了陆烬的伤口。新的绷带很干净，但底下透出的血色还是让人心头发紧。陆烬试着活动了一下肩膀，眉头微蹙，但没说什么。

　　沈知微身上的小伤口也处理完毕。医护人员给她注射了一针营养剂和抗生素，又给了她一套干净的作战服。

　　两人被带到一间狭窄的休息舱。里面只有两张上下铺，一张小桌，墙壁上固定着储物柜。秦月离开时，把门带上了。

　　舱内只剩下他们两人。

　　沈知微在下铺坐下，感觉全身的骨头都在嘎吱作响。陆烬坐在她对面，背靠着墙壁，闭上眼睛，像是在养神。

　　但沈知微知道，他没睡。他的呼吸不够平稳，睫毛在轻微颤动，放在膝盖上的手，手指无意识地在布料上敲击——那是他思考时的习惯动作。

　　“在想什么？”她问。

　　陆烬睁开眼，看着她：“在想……如果我们失败了，会怎么样。”

　　“你说过没有如果。”

　　“那是骗你的。”陆烬说得很直接，“也是骗我自己的。但其实我知道，失败的可能性……很大。”

　　他顿了顿，声音低下来：“我在想，如果我就这么死了，我父亲会不会怪我——怪我没能救出母亲，没能替他报仇，没能……让真相大白于天下。”

　　沈知微的心脏像被什么东西攥紧了。她伸手，握住他的手。

　　“他不会怪你。”她说，声音很轻，“因为他知道，你已经做了所有你能做的事。”

　　陆烬反握住她的手，握得很紧：“那你呢？如果你死了，沈玉会怪你吗？怪你没能完成她的遗愿，没能销毁那个‘怪物’，没能……”

　　“她没资格怪我。”沈知微打断他，语气平静但坚定，“她把那么重的担子丢给我，甚至没问过我愿不愿意。如果她怪我，那我就当面告诉她——我不是她的工具，不是她的继承者，我是沈知微。我有我自己的选择，有我自己的路。”

　　她顿了顿，看着陆烬的眼睛：“而我的选择是——和你一起，把这件事了结。不管结果如何，至少我们并肩走到最后。这就够了。”

　　陆烬看着她，看了很久。然后他笑了，一个很淡的、但真实的笑容。

　　“是啊。”他说，“这就够了。”

　　两人没再说话。舱内很安静，只有潜艇引擎低沉的轰鸣，还有海水拍打船体的轻微声响。阳光从舷窗斜射进来，在地板上投下一小片晃动的光斑。

　　沈知微靠在墙壁上，闭上眼睛。她没睡，只是在整理思绪——把所有的信息、所有的计划、所有的可能性，在脑子里过一遍。

　　夜鸦暂时不在，但她的思维依然清晰。她能计算出每一个步骤的成功率，能预估每一个意外带来的风险，能……

　　能预感到，有什么不好的事，即将发生。

　　不是预感，是逻辑推断——秦月提到沈锋被软禁时，眼神有瞬间的闪烁。她说“高层有分歧”时，语速比平时快0.3秒。她说“如果我还活着”时，手指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

　　她在隐瞒什么。

　　或者说，她在恐惧什么。

　　沈知微睁开眼，看向陆烬。陆烬也正看着她，眼神锐利——他也察觉到了。

　　“你觉得……”沈知微压低声音，“秦月可信吗？”

　　“不知道。”陆烬说，“但她是我们唯一的船。就算船底有洞，也得先上船，再想办法补洞。”

　　沈知微点头。对。现在不是怀疑的时候。他们需要这艘潜艇，需要那架飞机，需要秦月这个飞行员。

　　至于船底的洞……只能见招拆招了。

　　两小时后，秦月来敲门。

　　“时间到了。”

　　沈知微和陆烬站起身。身上的作战服已经干了，伤口被妥善包扎，体力在营养剂和短暂休息的帮助下恢复了一些。

　　秦月带他们穿过走廊，来到下层机库。机库不大，但足够容纳一架小型水上飞机。飞机是白色的，机身上喷着“海洋科考”的字样和logo，看起来确实像普通的科研飞机。

　　舱门打开，里面已经堆满了装备。秦月递给他们两个背包：“食物、水、急救包、通讯器。武器在座位下面。”

　　沈知微和陆烬登上飞机。机舱很窄，只有两排座位。他们坐在后排，秦月坐到驾驶位，开始进行起飞前检查。

　　“系好安全带。”她说，“起飞过程会比较颠簸。”

　　引擎启动，发出巨大的轰鸣。机库的舱门缓缓打开，海水涌进来。飞机开始滑出机库，进入海面。

　　透过舷窗，沈知微看见潜艇正在下潜——巨大的船体缓缓沉入水中，最后只剩下一圈扩散的涟漪，然后连涟漪也消失了。

　　他们彻底孤身一人了。

　　飞机在海面上加速，机头抬起，离开水面，冲向天空。

　　失重感让沈知微的胃一阵翻腾。她闭上眼睛，等飞机平稳后才睁开。

　　窗外是浩瀚的太平洋。深蓝色的海面一望无际，偶尔有白色的浪花点缀。天空很蓝，云层很低，阳光灿烂得刺眼。

　　很美。美得让人忘记，他们正在飞向一场可能回不来的战争。

　　“航程大约十八小时。”秦月的声音从驾驶舱传来，“你们可以休息。到达目标海域前，我会叫醒你们。”

　　沈知微点头。她确实需要休息。但闭上眼睛，脑子里却停不下来。

　　她在想“沈玉意识备份”最后说的那句话：【把盒子……扔进地狱。】

　　她在想林雪笔记里那些沉重的字迹：【对不起，把这么重的担子交给你们。】

　　她在想陆鸿临死前那个安详的表情，想顾晴意识备份消失前那个解脱的笑容，想顾衍最后看她的那个托付一切的眼神……

　　所有这些人，所有这些牺牲，所有这些未完成的遗愿——

　　现在都压在他们两个人肩上。

　　沈知微感到一阵窒息般的沉重。她睁开眼，看向旁边的陆烬。

　　陆烬也闭着眼睛，但眉头微蹙，像是在做梦。他的侧脸在舷窗透进来的阳光里显得很清晰，睫毛很长，鼻梁挺直，下巴上有新冒出来的胡茬。

　　沈知微伸出手，很轻地碰了碰他的手背。

　　陆烬立刻睁开眼，看向她。

　　“没事。”沈知微说，“只是想确认……你还在这里。”

　　陆烬握住她的手，握得很紧：“我一直在这里。”

　　飞机在云层中平稳飞行。引擎的轰鸣成了单调的背景音。时间在流逝，一分一秒，向着那个未知的、危险的终点靠近。

　　不知过了多久，沈知微终于睡着了。

　　她做了个梦。

　　梦里，她回到了小时候，在沈玉的实验室里。祖母正在调试一台精密的仪器，背对着她，白大褂的下摆随着动作微微晃动。

　　“祖母。”沈知微叫了一声。

　　沈玉转过身。但她脸上没有五官，只有一片光滑的、苍白的皮肤。

　　“你是谁？”沈知微问。

　　那个没有脸的人开口了，声音是“沈玉意识备份”的机械音：

　　【我是你。你也是我。我们都是沈玉留下的……残骸。】

　　“残骸？”

　　【对。残骸。一场失败实验的残骸，一个未完成梦想的残骸，一段被背叛的信任的残骸……】

　　那个人（或者说，那个存在）向她伸出手。手上没有皮肤，只有裸露的、闪着金属光泽的骨骼和线路。

　　【来吧。加入我们。成为残骸的一部分。永远……】

　　沈知微猛地惊醒。

　　舷窗外，天已经黑了。只有仪表盘微弱的荧光照亮机舱。陆烬还在睡，但呼吸有些急促，像是也在做噩梦。

　　沈知微看向驾驶舱。秦月还在操纵飞机，背影在黑暗中显得模糊。

　　就在这时，飞机突然剧烈颠簸起来。

　　不是气流，是某种……爆炸。

　　远处海面上，突然亮起刺眼的火光。紧接着，第二处，第三处……像是有什么东西在海面上被引爆了。

　　“怎么回事？！”陆烬也惊醒了。

　　秦月的声音从驾驶舱传来，带着明显的紧张：“是□□！‘收割者’在海域布了□□阵！我们的航线被发现了！”

　　话音未落，飞机右侧的引擎突然发出刺耳的尖啸，然后——

　　爆炸。

　　火焰从引擎喷出，瞬间吞没了右侧机翼。飞机像被重锤击中一样，猛地向□□斜，开始旋转下坠。

　　失重感让沈知微的心脏提到了嗓子眼。她抓住座椅扶手，指甲陷进皮革里。陆烬伸手护住她，把她按在座位上。

　　“抓紧！”秦月在驾驶舱嘶吼，“我要迫降了！”

　　飞机像一块石头一样砸向海面。

　　沈知微闭上眼。

　　在最后的瞬间，她听见陆烬在她耳边说：

　　“别怕。”

　　然后——

　　巨大的撞击。

　　黑暗。冰冷。

　　还有，无边无际的、咸涩的海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