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兔与夜鸦》饲鸦的兔

33、意识解放

　　海水像无数只冰冷的手，从四面八方伸过来，把沈知微往深处拖。

　　她睁开眼睛，视野里一片浑浊的墨绿色。气泡从嘴里涌出，向上飘去，像一串串破碎的珍珠。右腿传来撕裂般的剧痛——可能是撞击时撞到了什么，也可能是被碎片划伤了。她挣扎着踢水，想浮上去，但潜水服灌满了水，沉得像铅块。

　　肺里的氧气在快速耗尽。胸口像要炸开一样疼痛，眼前开始出现黑斑。

　　要死了吗？

　　这个念头刚浮上来，一只手突然抓住了她的胳膊。

　　陆烬。

　　他在她上方，头发在水里像海草一样飘散，脸上有血，但眼睛是睁着的，眼神锐利。他抓住她的潜水服领口，用力向上拽，同时用另一只手指向斜上方——那里有光，是海面透下来的、微弱的、晃动的天光。

　　沈知微点头，忍住腿上的剧痛，开始和他一起踢水。

　　上浮的过程很慢。每一米都像跨越千山万水。沈知微能听见自己心跳在耳膜里咚咚作响，能感觉到肺部的灼烧感越来越强烈。就在她以为自己撑不住时——

　　“哗啦！”

　　头冲出水面。

　　新鲜的、带着咸腥味的空气涌入肺里，冷得像刀割。沈知微剧烈咳嗽起来，吐出呛进去的海水。陆烬在她旁边，也在大口喘气，脸色白得像纸。

　　“秦月呢？”沈知微嘶声问。

　　陆烬环顾四周。海面上漂浮着飞机的残骸——破碎的机翼，撕裂的机身，还有散落的装备箱。但没有秦月的影子。

　　“可能还在里面。”他说，声音嘶哑，“我去找。”

　　“我跟你……”

　　“你留在这里。”陆烬打断她，目光落在她右腿上——潜水服被划开一道长长的口子，能看见底下翻卷的皮肉，鲜血正顺着布料往下淌，在海水中晕开淡红色的丝线，“你受伤了，别动。”

　　不等沈知微反驳，他已经深吸一口气，再次潜入水中。

　　沈知微抓住一块漂浮的残骸，勉强保持浮力。腿上的伤口火辣辣地疼，每一次心跳都把痛楚泵向全身。她咬着牙，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观察周围的环境。

　　天已经快亮了。东方的海平线上透出鱼肚白，星星在逐渐淡去。海面相对平静，但远处能看到一些黑色的漂浮物——可能是□□的残骸，也可能是别的什么东西。

　　他们迫降的位置，距离“幽灵岛”还有多远？

　　沈知微不知道。但她知道一件事——如果秦月死了，如果飞机坠毁了，那他们所有的计划，所有的希望，都成了泡影。

　　没有飞机，他们游不到五海里外的岛屿。没有秦月，没有人会在公海接应他们。

　　绝境中的绝境。

　　就在这时，不远处的水面突然炸开。

　　陆烬浮了上来，怀里拖着一个人——是秦月。她昏迷不醒，额头上有道深深的伤口，鲜血糊了半张脸。陆烬把她拖到残骸旁，让她趴在一块漂浮的机翼上。

　　“还活着。”陆烬喘着气说，“但失血过多，需要急救。”

　　沈知微立刻爬过去。她撕开秦月额头的布料，伤口很深，能看见白森森的颅骨。但好在没有伤到主要血管，血正在缓慢凝结。她从自己潜水服内侧的口袋里翻出急救包——林雪准备的，防水，密封，里面有一些基本的止血纱布和消毒剂。

　　“按住这里。”她对陆烬说，然后开始清理伤口。

　　动作很笨拙，手在抖，但她强迫自己稳住。消毒，止血，包扎——简单的步骤，在海面上，在摇晃的残骸上，却变得异常艰难。等她终于包扎完，天已经完全亮了。

　　秦月依旧昏迷，但呼吸平稳了一些。

　　陆烬靠在另一块残骸上，闭着眼睛，像是在恢复体力。他的肩膀伤口又裂开了，绷带被血浸透，在海水的浸泡下变成暗红色。

　　“我们……”沈知微开口，声音干涩，“我们还有多远？”

　　陆烬睁开眼，从防水袋里掏出一个小型定位器——是飞机上的设备，居然还能用。屏幕闪烁了几下，显示出坐标和距离。

　　“四十二海里。”他说。

　　沈知微的心脏沉了下去。

　　四十二海里。将近八十公里。以他们现在的状态，就算没有受伤，也不可能游过去。

　　“通讯器呢？”她问。

　　陆烬检查了一下设备。卫星通讯终端进了水，彻底报废。短程对讲机倒是还能用，但信号范围只有几公里——在这个茫茫大海上，几公里等于没有。

　　沉默。

　　沉重的、令人窒息的沉默。

　　只有海浪轻轻拍打残骸的声音，还有三人压抑的呼吸声。

　　就在这时，秦月突然咳嗽起来。她睁开眼睛，眼神涣散了几秒，然后逐渐聚焦。

　　“飞机……”她嘶声问。

　　“坠毁了。”陆烬说，“我们落海了。”

　　秦月的表情变了。不是恐惧，不是绝望，而是一种……近乎冷酷的清醒。她挣扎着坐起来，不顾额头的伤口，开始检查周围的环境。

　　“坐标。”她说。

　　陆烬把定位器递给她。

　　秦月看了一眼，眉头紧锁：“四十二海里……太远了。”

　　“我们知道。”沈知微说。

　　秦月抬起头，看向他们。她的眼神很复杂，像是在做一个艰难的决定。良久，她才开口：

　　“我有一个备用计划。但……很冒险。”

　　“什么计划？”陆烬问。

　　秦月指向东方的海面：“距离这里大约二十海里，有一个无人礁盘。‘深潜者’在那里藏了一艘快艇，作为紧急撤离点。如果我们能到那里，就有机会。”

　　二十海里。比四十二海里近，但依然遥不可及。

　　“怎么过去？”沈知微问。

　　秦月从腰间解下一个小型装置——像是个信号发射器，但设计很特殊。“这是紧急信标。按下按钮，会发送加密求救信号。‘深潜者’在附近海域有巡逻船，如果运气好，三小时内会有人来救我们。”

　　“如果运气不好呢？”陆烬问。

　　“那我们就等死。”秦月说得很直接，“但这是唯一的机会。”

　　沈知微和陆烬对视一眼。两人都明白——这不是计划，是赌博。赌“深潜者”的船能在他们耗尽体力、失血过多而死之前赶到。

　　但就像秦月说的，这是唯一的机会。

　　“按吧。”陆烬说。

　　秦月按下按钮。装置发出轻微的“嘀”声，顶端的指示灯开始闪烁红光——信号已发送。

　　现在，他们能做的只有等待。

　　时间过得很慢。

　　每一分钟都像一个世纪那么长。太阳完全升起来了，海面上开始泛起刺眼的光。温度在上升，但浸泡在海水里的身体却越来越冷——失温的症状开始出现。

　　沈知微感到一阵阵的眩晕，手指和脚趾开始麻木。她看向陆烬，他的情况更糟——嘴唇发紫，脸色苍白得像鬼，肩膀伤口的血虽然止住了，但失血过多带来的虚弱感无法掩饰。

　　秦月靠在残骸上，闭着眼睛，像是在保存体力。但沈知微能看见她额头的纱布又被血浸透了，能看见她放在膝盖上的手在轻微颤抖。

　　三个人，三个伤者，漂在茫茫大海上，等待一场可能永远不会来的救援。

　　沈知微闭上眼睛。她想起“沈玉意识备份”最后说的话：【把盒子……扔进地狱。】

　　她想起按下启动按钮的瞬间，那种指尖传来的冰冷触感。

　　她想起在岩洞里，陆烬说“如果你死了，我要整个世界为你陪葬”时，眼睛里那片燃烧的火焰。

　　现在，他们可能真的会死在这里。死在这片无人知晓的海域，尸体被鱼群分食，骨头沉入海底，像从未存在过。

　　而那些他们承诺要完成的事，承诺要保护的人，承诺要揭开的真相……

　　都会随着他们的死亡，一起沉没。

　　不甘心。

　　这个念头像毒蛇一样钻进沈知微的脑子里，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

　　她不甘心。

　　不甘心就这么死了。不甘心让“收割者”继续逍遥法外。不甘心让林雪、陆鸿、顾衍、顾晴……所有人的牺牲都白费。

　　她睁开眼，看向陆烬。

　　陆烬也正看着她。他的眼神很平静，但底下有什么东西在翻涌——是和她一样的，燃烧的不甘。

　　“如果我们……”沈知微开口，声音很轻，“如果我们活下来，我一定要让那些人付出代价。”

　　“我知道。”陆烬说。

　　“所有参与这件事的人，所有从那些肮脏实验里获利的人，所有……袖手旁观的人。”

　　“我知道。”

　　沈知微伸出手，握住他的手。两个人的手都冰冷，但握在一起的瞬间，有什么温暖的东西从交叠的皮肤下涌出来。

　　“所以你不能死。”她说，声音在抖，“陆烬，你答应过我。你要活着，要亲眼看着我把这个世界搅得天翻地覆。”

　　陆烬看着她，看了很久。然后他笑了，一个很淡的、但带着血腥气的笑容。

　　“好。”他说，“我答应你。”

　　就在这时，秦月突然睁开眼睛。

　　“有声音。”她说，声音紧绷。

　　沈知微和陆烬立刻安静下来，侧耳倾听。

　　远处，确实有声音——不是海浪，不是风声，是引擎。低沉的、规律的引擎声，正在快速接近。

　　“船？”陆烬问。

　　秦月摇头：“太快了。是……直升机。”

　　话音刚落，一个黑点出现在东方的天际线上。迅速放大，变成一架中型直升机——不是军用，是民用型号，但机身没有标志，涂装是纯黑色。

　　直升机飞到他们上空，悬停。舱门打开，一个穿黑色作战服的人探出身子，放下绳梯。

　　秦月先爬了上去，然后是沈知微，最后是陆烬。爬上绳梯的过程异常艰难，沈知微的腿伤让她几乎使不上力，全靠陆烬在后面托着她。

　　进入机舱后，沈知微瘫坐在座椅上，大口喘气。机舱里有四个人——三个全副武装的作战人员，还有一个……

　　沈知微的呼吸停住了。

　　那个坐在副驾驶位的人，转过头来。

　　是沈锋。

　　他的脸色很疲惫，眼下的乌青浓得化不开，但眼睛很亮，像烧过的灰烬里最后一点火星。

　　“抱歉来晚了。”他说，“内部出了点问题，我花了一些时间才……摆脱监控。”

　　秦月坐在他旁边，表情复杂：“你怎么找到我们的？”

　　“追踪秦月的信标。”沈锋说，“我知道她会用那个频率。还好，赶上了。”

　　他看向沈知微和陆烬，目光在他们身上的伤口停留：“伤势怎么样？”

　　“死不了。”陆烬说，“岛上的情况？”

　　“比想象中糟。”沈锋的表情沉下来，“‘收割者’知道网络被摧毁了，也知道你们会来。现在整个岛处于最高警戒状态。所有防御系统全开，守卫增加了一倍，而且……他们开始销毁证据了。”

　　“什么意思？”沈知微问。

　　“意思是我们时间不多了。”沈锋调出平板电脑，显示出一张卫星照片——是幽灵岛的俯瞰图。岛上有多处建筑在冒烟，“他们在焚烧文件，销毁实验样本。如果让他们完成清理，就算我们抓到人，也没有证据定罪了。”

　　沈知微的心脏一紧。他们千辛万苦，付出了那么多牺牲，就是为了拿到证据，把“收割者”的罪行公之于众。

　　如果证据被销毁……

　　“我们还有多久？”陆烬问。

　　“最多十二小时。”沈锋说，“十二小时后，所有的纸质文件会被烧光，所有的电子数据会被彻底格式化。到那时，就算把岛炸平，也拿不到任何能上法庭的证据。”

　　十二小时。

　　从坠海到现在，已经过去了至少四小时。他们还有八小时。

　　“飞机坠毁了，我们怎么上岛？”秦月问。

　　沈锋指向舷窗外。远处海面上，出现了一艘船的轮廓——不是大船，是一艘中型的、看起来像渔船的船只，但船体经过了改装，速度很快。

　　“那艘船会送你们到距离岛屿三海里的位置。”沈锋说，“然后你们换乘橡皮艇，趁着黎明前的黑暗靠近。补给船每天凌晨四点靠岸，你们还有……两小时。”

　　他顿了顿，看向沈知微：“生物识别的问题，有办法吗？”

　　沈知微点头：“沈玉的基因序列。应该能通过。”

　　“应该？”

　　“我没试过。”沈知微说得很直接，“但这是唯一的办法。”

　　沈锋沉默了几秒，然后点头：“那就赌一把。”

　　直升机降落在渔船的甲板上。一行人下机，进入船舱。舱内已经准备好了装备——全新的潜水服、武器、炸药、还有一套沈知微没见过的、像注射器一样的设备。

　　“这是什么？”她问。

　　“基因模拟剂。”沈锋拿起那支设备，“里面装着合成肽链，注射后会在短时间内改变你的体表生物电场，模拟特定基因序列的效果。持续时间……大约三小时。副作用不明。”

　　沈知微接过注射器。冰冷的金属外壳，里面是淡蓝色的液体。

　　“怎么用？”

　　“颈动脉注射。会很疼。”

　　沈知微没有犹豫。她撕开颈侧的衣领，把注射器对准血管，按下了按钮。

　　尖锐的刺痛瞬间传遍全身。像有无数根冰针顺着血管游走，刺进每一个细胞。沈知微咬紧牙关，身体剧烈颤抖，但没发出声音。

　　几秒钟后，疼痛逐渐消退，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奇怪的……麻木感。皮肤表面开始泛起微弱的、几乎看不见的蓝光，像一层极薄的生物荧光膜。

　　“有效。”沈锋看了一眼检测仪，“基因模拟度……百分之九十一。够用了。”

　　陆烬也注射了同样的药剂——虽然他用不上，但为了掩护沈知微，他需要看起来“正常”。

　　接下来是装备检查。突击步枪、手枪、手雷、炸药、夜视仪、通讯器……每一样都仔细检查，确保万无一失。

　　秦月负责驾驶橡皮艇。沈锋留在渔船上，作为远程支援。

　　“记住，”沈锋在他们准备下水前最后叮嘱，“你们的目标不是杀人，是证据。找到数据中心，下载所有备份。找到实验室，拿到生物样本。找到指挥中心，活捉指挥官——他脑子里有启动直升机的动态密码。”

　　他顿了顿，目光在两人脸上扫过：“但如果情况危急……优先保命。证据可以再找，人死了就什么都没了。”

　　沈知微点头。她和陆烬对视一眼，然后戴上潜水镜，咬住呼吸器，翻身下水。

　　海水依旧冰冷，但这次有潜水服，有装备，有明确的目标。

　　橡皮艇在前面引路，他们跟在后面，向着那个在夜色中若隐若现的、像幽灵一样漂浮在海面上的小岛游去。

　　距离越来越近。

　　五百米。三百米。一百米……

　　岛上的轮廓逐渐清晰。能看到码头的灯光，能看到巡逻的探照灯在海岸线上来回扫射，能看到建筑窗户里透出的零星灯光。

　　凌晨三点五十七分。

　　补给船准时出现在东侧码头。是一艘中型货船，船身锈迹斑斑，看起来普普通通。但在夜视仪里，沈知微能看到船上的武装守卫，至少八个。

　　货船靠岸。码头的动态监测系统关闭——只有十五分钟。

　　秦月驾驶橡皮艇，悄无声息地靠向码头边缘。沈知微和陆烬潜水上岸，躲在集装箱的阴影里。

　　第一关，通过。

　　接下来是两百米的开阔地带。

　　按照秦月的情报，这里是雷区。但沿着补给船的运输路线走，是安全的。

　　他们开始快速移动。脚步很轻，几乎贴着地面滑行。夜视仪把世界变成诡异的绿色，但视野清晰，能看见地面上补给车留下的轮胎印。

　　一百米。五十米。二十米……

　　突然，前方传来脚步声。

　　两人立刻蹲下，躲到一堆货箱后面。从缝隙里看出去，是两个巡逻的守卫，正在抽烟聊天。

　　“……听说总部那边出大事了。”一个说。

　　“可不是，整个网络都瘫痪了。老大们正在紧急销毁证据。”另一个说，“我们这边估计也待不了多久了。”

　　“那咱们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跟着撤呗。听说要去南美……”

　　话音未落，陆烬已经动了。

　　他像幽灵一样从阴影里滑出，匕首在黑暗中划出一道寒光。第一个守卫的喉咙被割开，连惨叫都发不出来。第二个守卫还没反应过来，沈知微已经从另一侧扑上去，捂住他的嘴，匕首刺进后颈。

　　两具尸体被拖进阴影。

　　“换衣服。”陆烬低声说。

　　两人迅速扒下守卫的制服换上。虽然不合身，但在昏暗的光线下，勉强能蒙混过关。

　　继续前进。

　　终于，他们抵达了建筑外围。那是一栋三层的混凝土建筑，没有窗户，只有厚重的金属门。门口有生物识别扫描仪。

　　沈知微深吸一口气，走到扫描仪前。

　　仪器发出红光，扫过她的脸。

　　一秒。两秒。三秒……

　　“嘀”的一声，绿灯亮起。

　　门开了。

　　两人闪身进入。

　　门在身后关闭的瞬间，沈知微听见通讯器里传来秦月的声音，很轻，但清晰：

　　“动态监测系统还有三分钟重启。你们的时间不多了。”

　　沈知微抬头，看向眼前的走廊。

　　长长的、空旷的走廊，灯光惨白，地面光洁得能照出人影。两侧是紧闭的金属门，门上没有标识，只有编号。

　　而在走廊尽头，隐约能听见人声。

　　很多人的声音。

　　慌乱，焦急，愤怒。

　　“收割者”的高层，就在那里。

　　沈知微和陆烬对视一眼，同时握紧了枪。

　　最后的战斗，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