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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血色选择 ...


  •   隔离扫描进行了四十七分钟。

      沈锋站在临时清空的医疗检测室里,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控制台边缘。面前两块显示屏上并排滚动着数据流,蓝色的荧光映在他眼底,像深夜海面上浮动的磷光。左边是窗边沈知微的,右边是门口沈知微的。DNA序列对比、神经电信号模式、肾上腺素应激曲线……所有指标都在标准偏差范围内跳跃,像一对完美同步的双生子,连呼吸频率的微小波动都呈现出诡异的镜像。

      他盯着那些数据看了太久,久到视网膜上开始残留跳动的光斑。

      “长官。”技术员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干涩得像是砂纸磨过喉咙,“我们现有的设备……分辨不出来。理论上这不可能,除非——”

      “除非她们从一开始就是同一个人。”沈锋接过话头,语气平静得像是在陈述天气。但他的手指在控制台上停了下来,指关节微微泛白,“或者,有某种技术能绕过生物识别的所有安全层,连潜意识反应都能复制。”

      技术员沉默了。这不属于他的认知范畴,也不该属于任何人的认知范畴。有些东西一旦越过了那条线,就会让人连怀疑的勇气都没有。

      沈锋没有催促。他的目光从两块屏幕移开,落在它们之间那块空白的墙上。墙漆是标准的军用米白色,在冷光灯下泛着一点灰。他盯着那里,像是能从那片空白里看出什么答案来。窗外的雨声渐渐密集起来,打在舷窗上发出细密的嗒嗒声,像某种倒计时的节拍。

      良久,他深吸一口气,那声音在安静的房间里格外清晰。

      “把陆烬带来。”他说。

      陆烬坐在轮椅上被推进检测室时,肩上的伤口因为移动又开始渗血。白色的绷带边缘晕开一小片鲜红,慢慢扩散,像雪地里开出的罂粟,艳丽而残酷。他没要求止痛,也没去看伤口,只是平静地扫视房间——目光从每一个角落滑过,从天花板四角的监控摄像头,到地面接缝的宽度,再到墙上应急指示灯的位置。最后,他的视线落在房间对角的两个人身上。

      两个沈知微。

      一个坐在窗边,侧脸对着玻璃,雨水在她脸上投下流动的阴影。另一个坐在门口附近的椅子上,背挺得很直,双手交叠放在膝上。她们之间隔着六米的距离,像棋盘上对峙的棋子,沉默地等待着决定命运的那一步。

      沈锋站在房间正中央,背对着他,身形在冷光下拉出一道瘦长的影子。

      “陆先生。”沈锋没有回头,声音在空旷的房间里产生轻微的回响,“我需要你做一个选择。”

      “什么选择?”陆烬问。他的声音比他预想的要平稳,只是喉咙深处还残留着血腥味。

      沈锋转过身。他的目光像手术刀,锋利,冰冷,精准地落在陆烬脸上。“指出谁是真的。”他说,“现在。”

      没有铺垫,没有解释,就像医生在手术台上直接切开皮肤,暴露出底下跳动的脏器。

      陆烬的轮椅停在房间中央。他能感觉到左侧沈知微的视线——平静、克制,像深潭里的水,表面无波,底下却有暗流。他也能感觉到右侧沈知微的视线——同样平静,同样克制,像另一潭水,连水面上落叶的轨迹都一模一样。她们连呼吸频率都调整到一致,胸口的起伏在病号服下形成同步的波纹。

      “如果我不选呢?”陆烬问。他需要时间,需要信息,需要从这片令人窒息的镜像中找出那个微小的裂缝。

      “那么根据安全协议,两个人都会被隔离监管,直到我们能开发出新的检测方法。”沈锋的声音很稳,稳得像是在宣读操作手册,“但你也知道,隔离舱的环境并不适合长期滞留。特别是对刚从‘方舟’那种地方出来的人,心理和生理的双重压力可能导致不可逆的损伤。”

      这是威胁,用最礼貌的方式包装,但锋利的边缘还是会刺出来。

      陆烬的目光在两个沈知微脸上缓慢移动。他在寻找差异——肌肉的细微抽动,瞳孔在光线变化下的收缩幅度,下唇因为缺水而出现的细小裂纹。但什么都没有。她们像被同一个模具刻出来的,连嘴角那个因为紧张而微微内抿的弧度,连睫毛垂下的阴影长度,连指尖压在膝盖上泛白的程度,都一模一样。

      镜像。完美的镜像。

      “我需要更多信息。”他说。

      “你没有时间了。”沈锋看了一眼腕表,表盘在冷光下反射出一点金属的寒芒,“‘收割者’的残余势力已经知道这艘船的位置。四小时前,有三艘不明身份的船只进入五十海里范围。我们的护航舰队正在交涉,但不能保证他们会一直保持距离。事实上——”他停顿了一下,像是在斟酌用词,“我们认为他们是在拖延时间。”

      陆烬的心脏沉了一下,一直沉到胃里,在那里结成一块冰。他早该想到——‘方舟’沉没了,但那些依附于它的人还在。那些政客、商人、科学家……所有从“收割者”的技术中获利的人,所有被秘密网罗进那张巨大蛛网里的人,都不会允许真相被带出去。他们会像食腐动物一样围拢过来,在尸体彻底冷却前分食最后的价值。

      “所以我的选择会影响什么?”他问。疼痛从肩部辐射开来,每一次心跳都把痛楚泵向四肢百骸,但他保持着表情的平静。

      “会影响我们接下来的行动方案。”沈锋走到他面前,俯身,声音压得很低,只够他们两人听见。这个距离让陆烬能看清他眼底的血丝,还有下巴上没刮干净的胡茬。“如果我能确定哪个是真的沈知微,我就能判断另一个的来路。如果是‘收割者’的复制品,她的记忆库就是情报金矿,我们需要活体,需要完整的大脑。如果是别的……我们可能需要调整对整个事件的评估,甚至重新审视‘收割者’真正的目的。”

      陆烬听懂了潜台词:沈锋不相信“复制体”的说法这么简单。他认为这其中可能有更复杂的算计,可能是陷阱,可能是误导,可能是某种他们连想象都困难的技术展示。

      “如果选错了呢?”陆烬问。这个问题必须问,哪怕答案会让人窒息。

      沈锋直起身,声音恢复正常音量,每个字都清晰得像落在玻璃上的雨滴:“那么真的沈知微可能会死。假的也可能死。但最重要的是,我们会失去信任你的理由。而在这艘船上,没有信任的人,就没有存在的价值。”

      空气凝固了。不是比喻,是真的凝固——陆烬感到呼吸变得困难,每一次吸气都需要用力把空气压进肺里。窗外的雨声忽然变大,噼里啪啦砸在舷窗上,像无数只细小的手在急切地拍打。

      他闭上眼睛。

      黑暗涌上来,但黑暗里有画面。仓库里沈知微咬紧牙关不喊痛的眼睛,那双眼睛里映着昏暗的灯光,像深秋的潭水结了薄冰。瑞士雪夜里她守在床边时睫毛投下的阴影,那阴影随着呼吸微微颤动,像蝶翼。“方舟”第七层她毫不犹豫把最后一个止血剂用在他身上的手,那只手在颤抖,但动作精准,指尖冰凉。

      还有更多。更早的,更深的,埋在记忆底层的碎片。实验室走廊里她走路时习惯先迈左脚,看书时会把垂下来的头发别到耳后但总会滑下来,思考时右手的食指会无意识地在桌上画圈。这些细节像散落的珠子,现在被一根线串起来,在黑暗里发出微弱的光。

      他睁开眼。

      “给我纸和笔。”他说。

      沈锋示意助手拿来。那是一本标准的军用记事本,纸张粗糙,边缘切割整齐。陆烬接过,笔尖悬在纸面上停顿了一秒,然后快速写下一行字,折叠,递给沈锋。纸张在他指尖发出脆响。

      “这是两个问题。”陆烬说,“请你分别问她们,把答案写下来给我看。不要念出声,不要让她们看到彼此的表情。”

      沈锋展开纸条看了一眼,眉头微蹙,那蹙起的纹路在眉心形成一道短暂的沟壑。但他还是点头,转身走向左侧的沈知微。

      陆烬看着他走过去,看着他把纸笔递给她,看着她垂眸接过。她的手指很稳,接过笔时没有颤抖,只是在纸张上悬停了一瞬,像是在回忆,或者在计算。然后她开始写,笔尖划过纸张发出沙沙的声音,在安静的房间里格外清晰。

      写完后,她折叠,交还。动作流畅,没有多余的停顿。

      同样的流程在右侧沈知微身上重复。她写得更快一些,笔迹几乎是一气呵成,折叠时手指的动作也稍微用力一点,纸张边缘出现一个细微的折痕。

      沈锋拿着两张折叠的纸走回来,递给陆烬。他的眼神里有探究,但更多的是等待。

      陆烬展开第一张。

      字迹工整冷静,每个字的间距都经过精确计算:“左手。因为他的枪伤在左肩,右手需要保持活动能力。刀应该在触手可及且不影响伤口的位置。考虑到轮椅的限制,最合适的位置是轮椅左侧扶手下方的隐蔽插槽。”

      他盯着那些字看了三秒,然后展开第二张。

      字迹几乎一模一样,连“手”字最后一勾的弧度都相似,但有一个字的笔锋略有不同——“刀”字的撇画收尾时稍微上扬了一点,带着一点不易察觉的潦草:“左手。理由同上。”

      陆烬把两张纸并排放在膝盖上,看了很久。久到窗外的雨声又变了节奏,从密集的拍打变成了绵长的淅沥。久到沈锋开始失去耐心,手指在腿侧轻轻敲击。

      然后他抬头,看向沈锋:

      “两个问题都是:‘如果我需要藏一把战术刀在身上,会放在哪只手边?为什么?’”

      沈锋点头:“是。”

      “她们的答案完全一致。”陆烬说。他声音里的某种东西让沈锋的眼神锐利起来。

      “所以?”

      “所以她们都了解我的行为模式。”陆烬把纸递还给沈锋,“但只有一个人了解得更深。”

      他转动轮椅,轮椅的轮子在地面发出轻微的摩擦声。他面向左侧的沈知微,那个坐在窗边的、脸上有雨影流动的女人。

      “在第七层控制室,林雪启动程序前,”陆烬的声音很轻,但每个字都像钉子,缓慢而坚定地钉进空气里,“你帮我处理伤口时,用的止血剂是什么颜色的?”

      左侧沈知微几乎没有停顿。她的目光与陆烬相接,那双深褐色的眼睛里没有躲闪,只有一种沉静的专注。

      “淡黄色,略带浑浊。”她说,声音平稳,“包装上的标签被撕掉了一半,只能看到‘加压’和‘速效’几个字。生产批号被刻意磨损过,但还能辨认出末尾是‘7’。”

      “味道呢?”

      “没有闻到明显气味。”她继续,语速不快,像是在一边回忆一边确认,“但我打开时,液体溅了一滴在手背上。三分钟后那块皮肤开始轻微发麻,麻木感持续了大约十五分钟。我用酒精擦拭后,皮肤表面出现了一小块红斑,四小时后消退。”

      完全正确。连最细枝末节的细节都对得上。那不是能编造的细节,那是只有亲历者才会注意到的、无关紧要但又刻骨铭心的碎片。

      陆烬转向右侧沈知微。他的动作很慢,像是扛着重物转身。

      “该你了。”他说,“同样的问题。”

      右侧沈知微沉默了两秒。那两秒在安静的房间里被拉得很长,长到足以让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聚焦在她脸上。她的睫毛轻轻颤了一下,像蝴蝶濒死的翅膀,在眼睑投下颤抖的阴影。

      “淡黄色。”她说,语速比左侧的稍慢,但依旧平稳,“标签……我不记得了。当时情况紧急,我没有仔细看。气味是……消毒水的味道。”

      “具体点。”陆烬说。他的声音里没有任何情绪,像一块冰。

      “就是普通的医用消毒水气味。”她的声音依旧平静,但底下有一丝极细微的僵硬,像光滑水面下的一缕暗流,“碘伏混合酒精的那种。有点刺鼻。”

      陆烬看着她,很久。

      久到她睫毛又颤了一下。

      久到她交叠在膝盖上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了一毫米。

      然后他说:“止血剂没有气味。标签是完整的,上面写的是‘凝血酶复合制剂,批次AX-7’。而且,液体溅到皮肤上不会有麻木感,只会形成一层透明薄膜,五秒内凝固。”

      右侧沈知微的表情没有变化。她的脸像是被仔细校准过的面具,每一块肌肉都保持在恰当的位置。但她的瞳孔微微放大了,只是零点几秒的瞬间,像相机镜头在暗光下的自然调节,随即恢复正常。

      “我可能记错了。”她说,声音里多了一点歉意的成分,恰到好处,“当时情况混乱,我的注意力都在你的伤口上,这些细节——”

      “你没有记错。”陆烬打断她,声音冷下来,那冷意不是刻意制造的,而是从骨头深处渗出来的,“因为你根本不在场。”

      房间里的空气瞬间冻结。

      沈锋的手已经按在腰间的枪套上,拇指抵开搭扣,发出轻微的咔哒声。分散在房间四角的安保人员迅速移动位置,脚步在地面踩出短促的声响,形成紧密的包围圈。所有的枪口都指向右侧,指向那个坐在椅子上、背挺得很直的女人。

      右侧沈知微依旧坐着。她没有去看那些枪口,没有去看沈锋的手,也没有去看陆烬冰冷的眼睛。她的目光从陆烬脸上移开,缓慢地,几乎是温柔地,看向左侧的沈知微。那眼神很复杂,像是探究,像是比较,又像是某种无声的确认。

      然后她转回视线,很轻、很轻地叹了一口气。

      那叹息声几乎听不见,但陆烬听见了。那不是惊慌的叹息,不是绝望的叹息,而是一种深重的、几乎让人心碎的疲惫。像是跑了太久,终于可以停下来喘口气;像是演了太久,终于可以卸下面具;像是等了太久,终于等到了那个揭晓答案的时刻。

      “你什么时候发现的?”她问,声音依旧平静,但平静底下有了裂缝,裂缝里有真实的东西流出来。

      “从你走进病房开始。”陆烬说,“真的沈知微不会在那种情况下,第一时间说出‘逃生舱里的那句话’。那不是她的风格。她会在确认安全后,用更隐晦的方式提醒我——一个手势,一个眼神,一个只有我们懂的关键词。她不会在不确定监听状况的时候,直接说出那么敏感的信息。”

      他顿了顿,肩上的伤口传来一阵尖锐的痛,但他没有停顿:“而且,她左手虎口的创可贴——你贴的位置和她一模一样,连边缘翘起的角度都一样。但真的沈知微在贴创可贴时,习惯把两端往内折一点,防止被勾到。那种折法很特别,是她小时候跟野战医护兵学的。你没有。”

      右侧沈知微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她的目光落在虎口那片米色的创可贴上,看了很久,像是在研究一个陌生的物体。然后她抬起头,嘴角浮起一个极淡的、近乎透明的笑容。

      那笑容里没有讽刺,没有自嘲,只有一种认命般的坦然。

      “很敏锐。”她说,声音柔和下来,柔和得不像沈知微,“但我还是不明白,你为什么会问止血剂的问题。如果我不在场,我大可以说‘我不记得了’。那是更安全的选择。”

      “因为你需要证明你知道细节。”陆烬盯着她,试图从那片和沈知微一模一样的深褐色里,找出属于另一个灵魂的痕迹,“你需要表现得和真的一模一样。所以你会在答案里加入真实的元素——止血剂确实是淡黄色,确实有标签——但你会用错误的细节来填补记忆的空白。这是所有伪造者的通病:过度补偿。就像画赝品的人,总会在不起眼的地方加上自己的签名,证明自己知道得够多。”

      他向前倾身,轮椅发出轻微的吱呀声:“但真的记忆不是那样的。真的记忆是混乱的,是碎片的,是有无关紧要的细节附着在重要事件上的。你会记得液体溅到手上的麻木感,记得皮肤上的红斑,记得批号末尾的数字——不是因为这些重要,而是因为这些无关紧要的东西,恰好刻在了那一刻的感知里。”

      沉默。

      窗外的雨声忽然大了起来,不再是淅淅沥沥,而是噼里啪啦砸在舷窗上,像某种急切的鼓点,催促着这场对峙走向结局。

      右侧沈知微——或者说,那个复制体——缓缓站起身。她的动作很稳,没有因为包围的枪口而僵硬,也没有因为身份被揭穿而慌乱。她只是整理了一下病号服的领口,把松开的系带重新系好,打了一个平整的结。

      然后她抬起头,看向陆烬。她的目光很平静,平静得让人不安。

      “所以你现在要杀了我吗?”她问,声音里听不出恐惧,只有一种近乎好奇的询问。

      陆烬没有回答。他看着她的眼睛,在那片和沈知微一模一样的深褐色里,终于看到了那种陌生的、不属于沈知微的东西——一种空洞的、机器般的坦然。那不是人类的坦然,人类的坦然里总会有情绪的余波,会有挣扎的痕迹,会有对死亡本能的抗拒。但她的坦然是彻底的,是纯净的,像是已经接受了所有可能性,包括被销毁。

      “你是谁?”他问。这个问题比“你是什么”更残忍,因为它承认了“存在”,却质疑“身份”。

      “我是沈知微。”复制体说,每个字都清晰得像在朗读,“至少,我的记忆、我的情感、我的思维方式……都是她的。我记得她记得的一切,从她三岁时在花园里摔破膝盖,到她上周在‘方舟’第七层看着林雪按下启动键。我感受她感受过的一切,恐惧,愤怒,愧疚,还有——”她的目光落在陆烬脸上,停顿了一秒,“还有对你那种复杂的、连她自己都说不清的感情。”

      她轻轻摇头,头发在脸颊边晃动:“我只是……不在她应该在的身体里。我的DNA序列和她有百分之零点零三的差异,我的神经突触连接模式有百分之一点七的偏移,我的生化指标有标准范围内的浮动。但从意识层面来说,我就是沈知微。或者说,我是沈知微的另一个版本,运行在不同的硬件上。”

      她转向沈锋,语气平淡得像在讨论天气:“你们打算怎么处理我?解剖?研究?还是直接销毁?我猜是第一种,毕竟我的大脑里可能存着‘收割者’最核心的秘密。”

      沈锋的手依旧按在枪上,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那要看你能提供什么。”他的声音很冷,“还有你配合的程度。”

      “我能提供‘收割者’在我脑子里植入的所有东西。”复制体说,她开始列举,像在背诵清单,“实验数据、人员名单、资金流向、安全屋位置、通讯密码……还有‘镜面计划’的完整架构。我知道林雪没说的那部分,知道这个计划真正的目的不只是复制意识,而是——”

      她突然停住了,像是被什么东西卡住。她的眼睛睁大了一瞬,瞳孔收缩,然后迅速恢复正常。但那一瞬间的异常被陆烬捕捉到了,也被沈锋捕捉到了。

      “而是什么?”沈锋追问,向前迈了一步。

      复制体没有回答。她的表情出现了一刹那的空白,像是系统死机,然后她眨了眨眼,那种空洞的坦然又回来了。

      “我不能说。”她说,声音里第一次出现了某种类似于“情绪”的东西——不是恐惧,更像是一种被编程好的禁忌,“有安全锁。触发关键词会自动触发记忆擦除程序。但你们可以绕过,如果给我时间和合适的设备。”

      她顿了顿,看向陆烬,眼神忽然变得很复杂——像是有无数种情绪在那一瞬间涌上来,又被强行压下去。那些情绪在深褐色的眼睛里翻滚,形成漩涡,漩涡底下是某种深不见底的渴望。

      “但作为交换,我需要一个承诺。”她说。

      “什么承诺?”这次问话的是陆烬。

      复制体看着他,看了很久。久到陆烬能看清她眼角细微的纹路——和沈知微的一模一样,连左眼下方那颗几乎看不见的小痣,都在同样的位置。

      “如果有一天,你们找到了把意识转移回原生身体的方法……”她的声音低下去,低到几乎听不见,“给她用。”

      房间里安静得能听见空调出风口的嗡嗡声。

      “什么?”沈锋皱起眉。

      复制体深吸一口气,重新抬起头,这次她的眼神坚定起来:“我说,如果有一天,你们找到了把意识转移回原生身体的方法——也就是让我这样的‘复制体’,能回到原本属于沈知微的身体里的方法——请给她用。给真正的沈知微用。”

      她转向左侧,看向那个一直沉默的、真正的沈知微:“我的存在是错误,是副本,是影子。但她不一样。她应该在完整的生命里活下去,有完整的选择权,有完整的未来。而不是被困在一个被污染、被标记的身体里。”

      她的目光转回陆烬,声音里有了一种近乎哀求的颤抖:“我不想永远做一个影子。但更不想让她也变成影子。你明白吗?”

      陆烬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攥紧了,用力地、残忍地挤压,挤得他喘不过气。他看着那张和沈知微一模一样的脸,看着那上面浮现出的、属于“非人”存在的孤独和渴望,忽然感到一阵窒息般的荒谬。这个复制体——她有沈知微的记忆,有她的情感,甚至可能真的有她的意识碎片。她会痛苦,会恐惧,会有想要活下去的欲望,会有不想成为影子的尊严。但她不是她。

      那她是什么?一个会呼吸的档案?一个有感情的数据库?一个错误地拥有了自我认知的工具?

      “我答应你。”

      开口的是左侧——真正的沈知微。她从椅子上站起来,动作有些缓慢,像是身体还没有完全从之前的折磨中恢复。她走到陆烬身边,没有看他,目光落在复制体脸上,眼神里有探究,有警惕,有难以置信的震撼,但还有一丝……连沈知微自己都没察觉到的怜悯。

      那是看到另一个自己受苦时,本能产生的怜悯。

      “如果你真的帮我们,如果你没有说谎,如果你不会成为另一个威胁……”沈知微说,每个字都经过斟酌,“我会给你一个机会。不是回到我的身体的机会——那不可能,身体不是容器,意识也不是液体,不能倒来倒去——但我可以帮你争取活下去的权利。作为一个独立的个体,不是谁的影子。”

      复制体笑了。那笑容很淡,但里面有某种如释重负的轻松,像是终于放下了扛了很久的重担。

      “成交。”她说,然后转向沈锋,“现在,我们可以开始问询了。我建议先从‘镜面计划’的资金流向开始,因为那些账户最近可能会有大额变动,如果我们行动够快,也许能截住——”

      她的话没能说完。

      一声尖锐的警报突然撕裂了整艘船的寂静。

      那不是普通的警报,是最高级别的生物污染警报,音调高到刺耳,在狭小的空间里反复撞击,震得人耳膜发痛。红光在走廊和房间里疯狂闪烁,像动脉破裂时喷溅的血,一波一波地泼在每个人脸上。伴随着警报的是机械女声的重复播报,那声音冰冷、平稳,与周围的混乱形成诡异的反差:

      “警告:检测到生物污染泄漏。警告:B区隔离舱破损。污染等级:三级。全体人员立即前往集结点。重复——警告:检测到生物污染泄漏……”

      沈锋脸色骤变。那不是计划内的状况,不是演习,不是误报。三级污染意味着有活性生物制剂泄漏,可能是病毒,可能是细菌,也可能是更糟糕的东西。他抓起挂在腰间的通讯器,拇指用力按下通话键:

      “哪里泄漏?!报告位置!污染源是什么?!”

      通讯器里传来夹杂着电流的嘶吼,还有背景里混乱的呼喊和奔跑声:“是陆鸿先生的监护室!有人强行闯入,破坏了维生系统的过滤单元!我们看到了烟雾,有刺激性气味,两名医护人员倒地——我们需要支援!需要防护装备!重复——”

      陆鸿。

      陆烬猛地从轮椅上站起来。动作太猛,伤口撕裂的剧痛像一把烧红的刀捅进肩膀,他眼前一黑,视野边缘炸开无数白色的光点。但他死死抓住轮椅扶手,指骨凸出皮肤,用疼痛让自己保持清醒。声音从喉咙深处挤出来,嘶哑得不像他自己的:

      “我父亲?!”

      “待在这里!”沈锋厉声命令安保,手指向房间里的每一个人,“看好她们两个!没有我的命令不准离开!你——”他猛地转向陆烬,眼神像刀,“跟我来!但如果你拖后腿,我会把你打晕扔在这里!”

      但陆烬已经冲了出去。他踉跄着撞开门,门板在墙上反弹发出巨响。走廊里一片混乱,红色的警报灯把一切都染上血色。医护人员推着设备狂奔,轮子在地面刮出刺耳的摩擦声;安保人员试图维持秩序,但他们的呼喊被警报声淹没;刺鼻的化学气味混合着消毒水的味道弥漫在空气里,钻进鼻腔,火辣辣地灼烧着黏膜。

      陆烬捂住口鼻,但那股气味还是钻进肺里,每一次呼吸都像在吞咽碎玻璃。他冲向走廊尽头的电梯,脚步因为疼痛而扭曲,但他没有停。沈锋在他身后咒骂一声,拔枪跟上,脚步声急促地敲打着地面。

      电梯停在二楼。门开的瞬间,他看到了监护室外的景象——

      玻璃观察窗已经碎裂,不是从一点破裂,而是整面墙的强化玻璃像蛛网般炸开,碎碴散落一地,在血红的警报灯下反射着细碎的光。地上有三个人,穿着白色防护服,面朝下趴着,一动不动。其中一个人的手还伸向门的方向,五指张开,像是想抓住什么。

      监护室里,陆鸿的床边站着一个人。

      穿着医生的白大褂,戴着口罩和护目镜,看不清脸。那人身形中等,不高不矮,不胖不瘦,像是刻意模糊了所有特征。他手里拿着一支注射器,针头已经扎进了陆鸿手臂的静脉,拇指抵在活塞上,正准备推动。

      “住手!”陆烬嘶吼着扑过去。声音在喉咙里撕裂,带着血的味道。

      那人抬起头。护目镜后的眼睛平静地看了陆烬一眼,那眼神里没有恶意,没有快意,甚至没有情绪,只有一种完成任务般的专注。然后拇指推动,活塞向下,透明的液体被压进苍老的血管。

      陆烬撞开最后一道门——那道门也坏了,铰链断裂,门板歪斜地挂在门框上。他抓住那人的手腕,用尽全身力气一拧。骨骼发出细微的错位声,注射器飞出去,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撞在墙上碎裂。玻璃碎片和残留的液体溅开,在墙面留下湿润的痕迹。

      但已经晚了。液体已经推进去了至少一半,也许更多。陆烬能看到父亲手臂上那个细小的针孔,还有周围皮肤因为药物注入而出现的轻微凹陷。

      “你给他注射了什么?!”陆烬把那人按在墙上,手肘抵住对方的喉咙,声音因为愤怒和恐惧而变形,每个字都像从牙缝里挤出来的碎石。

      那人没有挣扎。他甚至放松了身体,任由陆烬压制。护目镜后的眼睛平静地看着陆烬,然后很轻地说:

      “解脱。”

      下一秒,那人的身体猛地抽搐起来。剧烈的、不受控制的痉挛,像被高压电击中。白色泡沫从口罩边缘涌出,迅速填满口罩下的空间,然后溢出来,顺着下巴滴落。他的眼睛上翻,露出大片眼白,瞳孔消失在眼眶深处。整个身体像断了线的木偶般瘫软下去,重重地摔在地上。

      沈锋冲进来,单膝跪地,两指探向那人的颈动脉。停顿了三秒,他抬起头,脸色铁青:

      “死了。毒囊,咬破的。职业的。”

      陆烬没有去管那个死人。他扑到父亲床边,膝盖撞在地面上发出闷响,但他感觉不到疼痛。陆鸿依旧闭着眼,胸口随着呼吸机规律起伏,但监测仪上的数据开始剧烈波动——心率从平稳的七十飙升到一百三,血压从一百一骤降到六十,血氧饱和度像跳水般往下掉,数字在屏幕上疯狂跳动,发出越来越急促的嘀嘀声。

      “医生!”陆烬对着门外吼,声音在空旷的监护室里回荡,“叫医生!快点!”

      但已经来不及了。

      或者说,已经太晚了。

      陆鸿的眼睛忽然睁开了。

      不是茫然地睁开,不是无意识地在眼皮下转动,是真正地、有意识地睁开。眼睑抬起,露出那双浑浊的、布满血丝的眼睛。他的瞳孔聚焦了,缓慢地、一点一点地,从涣散的状态收缩,然后转动,最后落在陆烬脸上。

      那张枯瘦的脸上,皮肤紧贴着骨骼,像是蜡像融化后留下的骨架。但在那片苍白的、近乎透明的皮肤下,有什么东西在重新点燃。一个极其微弱的、几乎看不见的笑容,从嘴角开始,慢慢蔓延到整张脸。那笑容很轻,很淡,像是用尽最后力气画上去的一笔。

      嘴唇动了动,干裂的唇瓣摩擦,发出细微的沙沙声。声音轻得像叹息,但陆烬听见了:

      “阿烬……”

      陆烬抓住父亲的手。那只手冰凉,皮肤薄得像纸,能摸到底下凸起的骨节和蜿蜒的血管。但那只手轻轻回握了一下,力道微弱,却真实。

      “爸……”陆烬的声音在抖,他控制不住,“别说话,医生马上就来,你撑住,撑住——”

      “不。”陆鸿打断他,声音虽然微弱,但异常清晰,每个字都像从很深的地方挖出来,“听我说……时间不多了。”

      他的目光移向沈锋,那双浑浊的眼睛里闪过某种复杂的东西——审视,判断,然后是一点点的认可。然后又看回陆烬。

      呼吸机的管子在轻微震动,监测仪的警报声越来越尖锐,但陆鸿的声音穿透了所有噪音,直接钉进陆烬的耳朵里:

      “你母亲……林雪……她不是自杀。”

      陆烬的心脏停跳了一拍。然后开始狂跳,疯狂地撞击胸腔,快要把肋骨撞断。

      “什么?”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在问,但那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的。

      陆鸿的呼吸急促起来,胸口起伏变得剧烈,但他的手紧紧握着陆烬的手,力道大得不像一个垂死的人。“‘方舟’里……还有另一个人。一个……她必须保护的人。所以她不能……不能被他们抓住……不能说出真相……”

      “谁?”陆烬的心脏快要跳出胸腔,血液在耳朵里轰鸣,“她要保护谁?爸,你说清楚!”

      陆鸿的嘴唇翕动,但声音太轻了,轻到被呼吸机的噪音完全淹没。他的眼神开始涣散,瞳孔边缘的光泽在迅速消退。陆烬俯身,把耳朵凑到父亲嘴边,能感觉到微弱的、带着药味的气息拂过耳廓。

      他听到了两个音节。

      模糊的,气若游丝的两个音节。

      那一瞬间,世界静止了。

      所有的声音——警报声,呼吸机的运转声,门外传来的呼喊声,雨水敲打舷窗的声音——全部退去,退到很远的地方,变成模糊的背景噪音。只有那两个音节在脑海里回荡,一遍又一遍,像钟声撞在空荡的山谷里。

      然后,陆鸿的手忽然松开了。

      不是缓缓松开,是突然的、彻底的松脱。那只手从陆烬的掌心里滑落,垂在床边,指尖微微颤动了一下,然后静止。

      监测仪上,心率线从剧烈的波动变成一条平直的红线。

      长长的、不间断的蜂鸣声响起,刺破耳膜。

      医生和护士冲进来,推开陆烬,开始心肺复苏。电击板贴在陆鸿裸露的胸口,身体在电流下弹起又落下,像破碎的玩偶。肾上腺素一针一针推进静脉,但监测仪上的红线没有任何变化。

      陆烬跪在床边,看着这一切。他看着父亲枯瘦的身体在电击下无助地跳动,看着医生额头渗出的汗水,看着护士绝望的眼神。他知道,没用了。

      所有的抢救都是仪式,是为了让活着的人觉得尽力了的仪式。

      他爬到床边,握住父亲另一只手。那只手还有一点点余温,但正在迅速流失,像沙漏里的沙。他低下头,额头抵在冰冷的手背上,闭上了眼睛。

      父亲最后那个眼神——那里面没有痛苦,没有遗憾,甚至没有对死亡的恐惧。只有一种深重的、几乎可以称之为“平静”的释然。仿佛他等了八年,撑了八年,忍受了八年非人的折磨,就是为了说出最后那句话。

      说出那个名字。

      然后,他终于可以休息了。终于可以从那些秘密的重压下解脱,可以从愧疚的牢笼里逃脱,可以从对妻儿的思念中放手。

      沈锋的手按在陆烬肩上,力道很重,重到能感觉到骨骼的压力。“陆烬。”他的声音很低,但很急,“他说了什么?另一个人是谁?那个林雪要保护的人是谁?”

      陆烬缓缓抬起头。

      他的眼睛里没有泪水。泪水在应该流出来之前就蒸发了,被某种更炽热的东西烧干了。他的眼睛很干,很红,但里面没有湿润的光,只有一片燃烧后的灰烬。灰烬深处,有什么东西正在重新凝结——更冷,更硬,更锋利。

      “他没说完。”陆烬说,声音平静得可怕,平静得像暴风雨前的海面,“但我大概猜到了。”

      他站起身。动作很慢,因为失血和情绪冲击而摇晃了一下,但他很快站稳,用意志力把身体的颤抖压下去。他看了一眼床上的父亲——医生已经停止了抢救,正在记录死亡时间。护士拉过白布,盖住了那张枯瘦的脸。白布下隆起的形状很小,很小,小到不像一个成年男性的身体。

      他转回身,看向沈锋。

      “沈组长,”他说,每个字都像冰锥,“我需要你帮我做一件事。”

      “什么?”沈锋的眉头紧锁,他还在消化陆鸿最后的话,还在试图理清那个名字背后的意义。

      “把那个复制体带过来。”陆烬的目光从父亲被白布覆盖的脸上移开,落在监护室门口那片狼藉的地面上,“我要问她一个问题。一个只有‘收割者’核心成员才知道答案的问题。一个关于‘镜面计划’真正目的的问题。”

      沈锋盯着他看了几秒,然后点头。他按下通讯器,简短地下了命令。

      等待的时间里,陆烬走到破碎的观察窗前。窗外,暴雨如注。天空是铅灰色的,低低地压在海面上,云层厚重得像是要塌下来。海面被雨点击打出无数细小的坑洞,白色的浪花在黑暗中翻涌。医疗船在风浪中剧烈摇晃,倾斜,再回正,像一片随时可能倾覆的叶子。

      而在更深的、看不见的地方,在那片深海之下,那座沉睡的“方舟”里,在那个被所有人遗忘的角落——

      有什么东西,正在缓缓苏醒。

      陆烬能感觉到。不是听到,不是看到,是感觉到。像是有根弦,从深海一直连到他心脏上,现在被轻轻拨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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