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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静默回响 ...


  •   监护室里的光白得晃眼。

      陆烬跪在床沿,握着父亲的手。那手已经凉了,皮肤薄得像半透明的蜡纸,能看见底下青紫色的血管纹路。他握得很用力,指甲陷进父亲松垮的手背皮肤里,留下几个发白的月牙印。好像这样就能把什么东西留住——温度,或者别的什么。

      可是留不住。什么都在流走,像沙漏里的沙,看得见却抓不着。

      房间里太静了。静得能听见自己心跳撞击耳膜的声音,咚,咚,咚,像个笨拙的鼓手在敲一口破掉的钟。还有制冷设备低微的嗡鸣,像某种昆虫垂死的振翅。

      沈锋站在门边,没说话。他半个身子隐在阴影里,只有指尖夹着的那支没点燃的烟在灯下泛着黄褐色的光。他转着那支烟,一圈,又一圈,烟丝从纸缝里漏出来,掉在地上,积了一小撮碎屑。

      角落里站着两个沈知微。

      一个穿着淡蓝色病号服,背贴着墙,肩膀绷得很直,像一根随时会折断的芦苇。另一个穿着浅米色——那个复制体,坐在靠墙的折叠椅上,双手平放在膝盖上,掌心朝上,像在等待什么降临。

      她们都看着陆烬。或者更准确地说,都看着陆烬握着的那只手。

      陆鸿的手。

      死了的手。

      陆烬听见自己喉咙里发出一点声音,很轻,像动物受伤后的呜咽。他把它咽了回去,咽得太急,呛到了,开始咳嗽。咳得肩膀上的伤口崩裂开来,纱布下的温热液体顺着肋骨往下淌,黏腻腻地贴在皮肤上。

      沈知微——真的那个——往前挪了半步,又停住了。她的嘴唇动了动,但没发出声音。她看着陆烬弓起的脊背,看着血从绷带边缘渗出来,在白色布料上画出一道歪歪扭扭的红线。

      沈锋终于动了。他把烟放回口袋,走到床边,俯身去看陆鸿的脸。看得很仔细,像在观察一件出土文物。

      “没有痛苦。”他说,声音在寂静里显得格外清晰,“毒素作用很快,但走得很干净。他最后是清醒的。”

      陆烬抬起眼看他。眼眶干涩得发疼,像被人撒了一把沙子进去。

      “所以呢?”他的声音哑得不像自己的,“所以我应该感谢那个杀他的人?感谢他让我爸走得‘干净’?”

      沈锋直起身,没接话。他的目光转到复制体身上,停住了。

      “该你说话了。”他说。

      复制体慢慢抬起头。她的动作有一种不自然的流畅感,像是精心计算过的——每一个关节的角度,肌肉收缩的幅度,都精确得让人发毛。她看着沈锋,又看看陆烬,最后目光落在陆鸿脸上。

      看了很久。

      然后她说:“他很像你。”

      陆烬的手指猛地收紧。父亲的指骨在他掌心里发出轻微的“咔”声。

      “什么?”

      “你的父亲。”复制体的声音和沈知微一模一样,连那种微微的气音都一样,“眉骨的形状,鼻梁的弧度,还有……下颌线的转角。你们很像。”

      她说得那么平静,那么理所当然,像是在讨论天气。可陆烬却感到一股寒意从脊椎爬上来,一直爬到后脑勺。

      “你见过他?”沈锋问。

      “在资料里。”复制体说,“组织有他的完整档案。身高,体重,血型,基因序列,病史……还有他八年前被带入‘方舟’时拍的第一张照片。穿着灰色的囚服,头发被剃光了,但眼睛很亮。不像后来……后来他眼睛里什么都没有了。”

      她顿了顿,补充道:“除了提到林雪的时候。”

      陆烬的呼吸停了一瞬。

      “你见过他活着的时候?”

      复制体摇头:“没有。但监控录像里看过。他在第七层最里面的那个房间,墙上没有窗户,只有一盏二十四小时不关的灯。他大部分时间都坐着,对着墙壁发呆。偶尔会说话,自言自语,说的都是以前的事——你小时候的事,和林雪的事。”

      她看向陆烬,眼神变得有些奇怪:“他说你四岁那年发高烧,烧到四十度,他在医院守了三天三夜。说你十岁那年第一次考了年级第一,他给你买了一整套百科全书,你高兴得抱着书睡了一星期。还说……你十六岁那年,他忘了你的生日,你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一天没出来。他后来在门口站了一夜,第二天眼睛都是肿的。”

      陆烬觉得喉咙被什么东西堵住了。那些事……那些他自己都快忘了的事,从一张和沈知微一模一样的嘴里说出来,荒诞得像一场噩梦。

      “够了。”沈知微——真的那个——开口了。她的声音在抖,但很清晰,“你在故意刺激他。”

      “我在陈述事实。”复制体转向她,眼神平静得可怕,“难道这些不是真的吗?”

      “是真的又怎样?”沈知微往前走了一步,挡在陆烬和复制体之间,“你从别人的记忆里偷东西,还偷得这么理直气壮。”

      复制体看着她,看了很久。然后她笑了。那笑容很淡,淡得像水面的涟漪,一晃就散了。

      “偷?”她重复这个字,像是第一次听到,“可如果那些记忆本来就在我脑子里呢?如果我一睁开眼睛,就知道你三岁那年摔破膝盖时有多疼,知道你第一次看到沈玉实验室时有多震撼,知道你在仓库里被陆烬按在墙上时有多害怕……那算偷吗?”

      她的目光转向陆烬:“还是说,我只是……捡到了她不小心掉出来的东西?”

      房间里又安静下来。只有制冷设备不知疲倦地嗡鸣着。

      沈锋的手指又开始转那支烟。烟纸已经破了,烟丝漏了大半,但他还在转。一圈,又一圈。

      “说正事。”他终于开口,声音里带着疲惫,“关于‘方舟’里的‘另一个人’,你知道什么?”

      复制体脸上的笑容消失了。她垂下眼,看着自己的手。手指细长,关节分明,指甲修剪得很整齐——和沈知微的手一模一样。

      “那是禁区。”她说。

      “什么意思?”

      “意思是我不能谈。”复制体的手指无意识地在膝盖上画着圈,一个沈知微紧张时也会做的小动作,“我的记忆里有标记。某些关键词触发时,会有……后果。”

      沈锋盯着她:“比如刚才那个人服毒自尽的后果?”

      复制体没说话。但她的喉结轻轻滚动了一下——那是吞咽的动作。

      陆烬松开父亲的手,站了起来。他站得太急,眼前黑了一片,身体晃了晃。沈知微伸手扶住他,手指刚碰到他的胳膊,就被他甩开了。

      不是生气,是本能。他现在碰不得任何人。

      他踉跄着走到复制体面前,在她面前蹲下。蹲得很低,视线和她平齐。距离近到能看见她瞳孔里自己的倒影——苍白,满脸胡茬,眼睛红得像要滴血。

      “看着我。”他说。

      复制体抬起眼。

      “我母亲还活着吗?”陆烬问得很直接,每个字都像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复制体的睫毛颤了一下。很轻微,但陆烬看见了。

      “回答我。”

      “我不知道。”复制体的声音很轻,“我被激活是在七十二小时前。之前的记忆……是空白的。”

      “那你知不知道‘第三把钥匙’?”

      这句话像一记闷棍砸在空气里。

      复制体的身体明显僵住了。她的瞳孔收缩,嘴唇抿成一条苍白的线。她看着陆烬,看了很久,然后缓缓摇头。

      “不……知道。”她说,但那个停顿太刻意了。

      陆烬伸手,握住她的手腕。握得很紧,紧到能感觉到她皮肤下跳动的脉搏——很快,很乱,像受惊的鸟。

      “你在撒谎。”他说。

      “我没有——”

      “你有。”陆烬打断她,声音低得像耳语,“你的脉搏每分钟一百二十次。你的瞳孔在我说‘钥匙’的时候放大了百分之四十。还有你的左手——你在发抖。”

      复制体低头看自己的左手。确实在抖,很轻微的震颤,从指尖传到手腕。她想把手抽回来,但陆烬握得太紧。

      “放开我。”她说。

      “告诉我真相。”陆烬不肯松手,“我母亲留在‘方舟’,到底在保护谁?‘第三把钥匙’是什么?那个人现在在哪?”

      “我不能说——”

      “你能!”陆烬的声音陡然拔高,在寂静的房间里炸开,“你刚才说了那么多,说了我父亲的事,说了沈知微的记忆……现在轮到最重要的部分,你就不能说了?”

      他的手指掐进她的腕骨里,指甲陷进皮肤,留下深深的凹痕。

      “说!”

      复制体张了张嘴。她的嘴唇在颤抖,眼睛里第一次出现了真实的恐惧——不是表演,是动物面对危险时本能的恐惧。

      她看向沈锋,像是在求救。但沈锋只是站在那里,面无表情地看着。

      她又看向真正的沈知微。沈知微站在陆烬身后半步远的地方,脸色白得像纸,但眼睛死死盯着她,像是在等一个答案。

      一个她们都不知道的答案。

      “她……”复制体的喉咙里发出一点声音,干涩得像是砂纸摩擦,“她保护的是……”

      话没说完。

      她的眼睛突然睁大了。瞳孔急剧扩散,黑色的部分迅速吞噬了褐色的虹膜。她的嘴张开,想吸气,但吸不进去——喉咙里发出“咯咯”的怪响,像是被什么东西卡住了。

      下一秒,血从她嘴角涌出来。

      不是喷溅,是涌。暗红色的,黏稠的,顺着下巴往下淌,滴在浅米色的病号服上,迅速晕开一片。

      陆烬松开了手。他眼睁睁看着复制体的身体开始抽搐——不是剧烈的抽搐,是一种缓慢的、扭曲的痉挛,像是有什么东西在她皮肤底下蠕动,想要破体而出。

      她的眼睛还睁着,但已经没有焦距了。她的嘴唇还在动,但发不出声音。只有血,源源不断地从嘴里涌出来,像一口永不干涸的泉。

      沈锋冲过来,按住她的肩膀,掰开她的嘴。手指伸进去,在左侧臼齿后面摸索,抠出了一个小小的银色胶囊。胶囊已经碎了,碎片割破了他的指尖,血混着复制体的血,滴了一地。

      “触发式毒囊。”沈锋的声音很冷,“藏在牙缝里。关键词触发,咬破,三十秒内致死。”

      陆烬看着地上那摊血。越来越多,从一小摊蔓延成一大片,在白色地板上画出扭曲的图案。他看着复制体还在抽搐的身体,看着她那张和沈知微一模一样的脸——现在那张脸因为痛苦而扭曲,嘴角歪斜,眼睛上翻,露出了大片的眼白。

      不像人了。像个坏掉的玩偶。

      真正的沈知微蹲了下来,蹲在陆烬旁边。她伸出手,想碰碰复制体的脸,但手停在半空,没落下去。

      “她死了吗?”她问,声音轻得像怕惊扰什么。

      “差不多了。”沈锋探了探颈动脉,“脉搏很弱,撑不过一分钟。”

      沈知微的手终于落了下去。不是碰脸,是握住了复制体的手。那只手还在轻微地抽搐,指尖冰凉。

      “她刚才想说什么?”沈知微问,抬起头看陆烬,“她保护的是……是什么?”

      陆烬没回答。他还在看那摊血,看血里倒映出的天花板的灯,看灯里自己破碎的影子。

      “钥匙。”他喃喃地说,“第三把钥匙。”

      沈锋直起身,把破掉的毒囊碎片小心地装进证物袋。他的手指还在流血,但他没管,只是盯着袋子里那些银色的小碎片,眉头紧锁。

      “双重生物密钥是沈玉设计的,用来解锁‘方舟’核心系统。”他说,“但如果还有第三把……那它的作用是什么?”

      “可能是锁。”沈知微忽然说。

      陆烬和沈锋同时看向她。

      沈知微还握着复制体的手,但目光已经不在那里了。她看着墙壁,眼神空洞,像是在看很远的地方。

      “我祖母的研究笔记里,提到过一个概念。”她慢慢地说,语速很慢,像在一边回忆一边组织语言,“她说,任何系统都需要平衡。有开,就要有关。有钥匙,就要有锁。”

      她顿了顿,转向陆烬:“如果‘双重生物密钥’是打开‘方舟’的钥匙……那‘第三把钥匙’,可能根本不是钥匙。而是一把锁。一把锁住‘方舟’最深处某个东西的锁。”

      “什么东西需要一把单独的锁来锁?”沈锋问。

      沈知微摇头:“我不知道。祖母没写。她只说了那个概念,然后就……戛然而止了。像是写到一半,突然决定不写下去了。”

      房间里又安静下来。只剩下复制体越来越微弱的呼吸声——那种濒死的、断断续续的嘶声,像漏气的风箱。

      陆烬忽然站起来。他站起来得太猛,眼前又是一黑,这次他扶住了墙,才没摔倒。

      “我要下去。”他说。

      沈锋皱眉:“下哪?”

      “‘方舟’。”陆烬转过身,看着他们,“我要下去看看。我母亲在那里,那个‘第三个人’在那里……所有的答案都在那里。”

      “那里现在沉在一万米下,而且被林雪的安全协议锁死了。”沈锋说,“没有她的权限,谁也进不去。”

      “我们有权限。”陆烬看向沈知微,“双重生物密钥。那是沈玉设计的,既然能解锁系统,应该也能打开一条路。”

      沈知微松开了复制体的手。那只手已经彻底不动了,软软地垂在地上,指尖还沾着血。她站起来,走到陆烬身边。

      “我跟你去。”她说。

      “太危险了。”沈锋反对,“深海潜航不是儿戏。而且‘方舟’现在是什么状态谁也不知道,万一——”

      “万一什么?”陆烬打断他,“万一我死在里面?那又怎样?”

      他走到父亲床边,看着那张已经冰冷的、安详的脸。

      “他已经死了。”陆烬说,声音很平静,平静得可怕,“我母亲可能也死了。复制体死了。陈曦还在昏迷,可能永远醒不过来。沈知微的祖母早就死了……所有知道真相的人,都在一个一个死去。”

      他转过身,看着沈锋:“如果我不下去,如果我不把这件事弄清楚……那下一个死的会是谁?我?沈知微?还是你?”

      沈锋没说话。他站在那里,背挺得很直,但肩膀微微塌了下去,像是突然被什么重物压住了。

      窗外的天开始泛白了。深蓝色的夜空边缘透出一点灰白,像褪色的旧布。雨早就停了,云散开了些,能看见几颗星星,很淡,像快要熄灭的烛火。

      陆烬的话像一块沉重的石头,砸进寂静的病房里,连回音都被吸走了。沈锋站在那里,背挺得很直,但肩膀微微塌了下去,像是突然被什么重物压住了。

      他看着陆烬,看了很久,然后很慢地摇了摇头。

      “陆烬,我理解你的心情。”他的声音疲惫,但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但深海潜航不是凭一腔热血就能完成的事。‘方舟’现在沉在一万米下,环境极端复杂。我们需要时间准备——设备、人员、路线规划,还有国际海域的行动许可。这不是你和我现在能决定的事。”

      “需要多久?”陆烬问,声音里压着一股焦躁的火。

      “最少两周。”沈锋说,“这还是最乐观的估计。而且在那之前……”

      他停顿了一下,目光转向地上复制体已经冰冷的尸体,又看向沈知微。

      “我们还有更紧迫的问题要解决。”

      陆烬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沈知微还站在那里,脸色苍白,双手紧紧攥在一起,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她看着复制体的尸体,眼神复杂——有恐惧,有悲哀,还有一种更深的、连她自己可能都没意识到的……疑虑。

      对自我的疑虑。

      “什么问题?”陆烬问,但心里其实已经有了答案。

      沈锋走到控制台前,调出一份文件。“技术组刚刚发来的初步分析报告。关于复制体的……构造。”

      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措辞:“她不是简单的克隆体或机器人。她的生物组织是真实的,有完整的神经系统,甚至能产生情绪反应和条件反射。但问题在于——她的记忆来源。”

      “什么意思?”沈知微的声音有些发颤。

      “意思是,”沈锋转向她,目光锐利,“她的记忆可能不是‘植入’的,而是……‘传输’的。从真正的记忆载体那里,通过某种我们还不了解的技术,实时或定期同步过去的。”

      沈知微的脸色彻底白了。她踉跄着后退了一步,背抵在墙上,才稳住身体。

      “你是说……”她的声音轻得像羽毛,“她脑子里那些关于我的记忆,可能是……直接从我这里‘拿’走的?”

      “有这个可能。”沈锋点头,“尤其是在‘方舟’那种地方。你昏迷过,被注射过药物,接受过各种检查……如果‘收割者’在那段时间里对你的大脑做了什么,我们现有的医疗设备不一定能检测出来。”

      陆烬的心脏沉了下去。他想起在“方舟”里,沈知微确实多次昏迷。想起那些穿着白大褂的人围着她,进行各种“取样”和“测试”。想起她醒来时那种茫然和痛苦的眼神……

      如果沈锋说的是真的,那就意味着,沈知微的记忆和意识,可能并不完全属于她自己。

      甚至可能,从来就不完全属于她。

      这个念头像毒蛇一样钻进陆烬的脑子里,带来一阵尖锐的寒意。

      “所以我们需要对她进行全面检查。”沈锋继续说,“脑部扫描,神经电信号监测,基因深度测序……所有能做的都要做。确保她的意识是‘干净’的,没有被植入任何后门程序,或者……”

      他没有说下去,但意思已经很明显了。

      沈知微的身体开始发抖。不是冷,是一种更深层的恐惧——对“自己可能不是自己”的恐惧。她看向陆烬,眼睛里第一次出现了真正的慌乱。

      “陆烬……”她叫他的名字,声音里带着一丝乞求,像是在寻求确认,寻求一个保证。

      但陆烬无法给她那个保证。

      他站在那里,看着她,看着那张和复制体一模一样的脸,看着那双眼睛里熟悉的、却又突然变得陌生的慌乱,感觉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了,攥得生疼。

      他应该说什么?说他相信她?说他不在乎那些可能性?

      可他真的不在乎吗?

      如果有一天,沈知微突然告诉他,她脑子里有些记忆是假的,有些情感是植入的,甚至她对他的信任和依赖,都可能是某种程序设定的结果……

      他还能像现在这样握住她的手,说“我等你”吗?

      沉默在房间里蔓延。冰冷的、沉重的沉默,像深海的水压,压得人喘不过气。

      沈锋打破了沉默:“检查安排在明天早上。在那之前,沈小姐需要单独隔离观察。这是规定,也是……必要的预防措施。”

      沈知微的身体抖得更厉害了。她看着陆烬,嘴唇翕动,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点了点头。

      她明白。她比任何人都明白——在真相未明之前,怀疑是唯一的自我保护。哪怕那种怀疑指向的,是自己最亲密的人。

      “我送你过去。”陆烬终于开口,声音嘶哑。

      沈锋想说什么,但陆烬已经走到沈知微身边,伸手握住了她的手腕。握得很紧,紧到能感觉到她脉搏急促的跳动,紧到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

      “走吧。”他说。

      两人走出病房,走进空荡荡的走廊。脚步声在光滑的地面上回荡,一轻一重,像某种错乱的鼓点。

      走廊很长,灯光昏暗。两侧的病房门都关着,只有少数几间透出微弱的光。空气里有消毒水的味道,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气——不知道是谁的,可能是陆鸿的,可能是复制体的,也可能是他们自己的。

      走到一半时,沈知微忽然停下脚步。

      “陆烬。”她叫住他,声音很轻。

      陆烬也停下,但没有回头。

      “如果……”沈知微的声音在抖,“如果检查结果出来,证明我真的有问题……你会怎么办?”

      陆烬的背影僵住了。他站在那里,背对着她,肩膀绷得很紧,像一张拉到极致的弓。

      良久,他才开口:“我不知道。”

      很诚实的回答。诚实得残忍。

      沈知微的眼泪终于掉了下来。不是大哭,是无声的、温热的液体,顺着脸颊滑落,滴在衣领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

      “我也不想知道。”她低声说,“我不想看到那个结果……不管是好的,还是坏的。”

      陆烬转过身,看着她。在昏暗的光线里,她的脸模糊不清,只有那双眼睛是亮的,亮得像蓄满了水的深井。

      他伸手,很轻地擦掉她脸上的泪。指尖触到她的皮肤,很凉,但很真实。

      “不管你是什么,”他说,声音很低,但每个字都像钉子,“你都是沈知微。是我在仓库里抓住的那个人,是在瑞士和我一起查真相的那个人,是在‘方舟’里和我一起走到最后的那个人。”

      他顿了顿,补充道:“至少,在我这里,你是。”

      沈知微的眼泪流得更凶了。她抓住他的手,握得很紧,像是在抓住最后一根稻草。

      “那如果有一天,连你都不确定了怎么办?”她问,声音破碎,“如果有一天,连你都分不清哪个是我,哪个是假的……”

      “那我就两个都要。”陆烬打断她,语气里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坚决,“真的那个,我护着。假的……如果她有你的记忆,有你的感情,那她也有一部分是你。我不会让她死。”

      沈知微怔住了。她看着陆烬的眼睛,在那片深黑的疲惫里,看到了某种让她心惊的东西——那不是理智,不是权衡,而是一种更原始、更野蛮的决心。

      一种“我都要”的决心。

      “你会很累的。”她喃喃道。

      “已经累了。”陆烬说,“不差这一点。”

      他松开手,转身继续往前走。沈知微跟在他身后,看着他的背影,那个瘦削的、伤痕累累的背影,忽然觉得心里某个地方被狠狠撞了一下。

      很疼,但又很暖。

      隔离观察室在船尾的下层,是一个独立的舱室,有单向玻璃和监控设备。门口站着两名持枪警卫,看到他们时点了点头,打开了门。

      舱室很小,只有一张床,一把椅子,一个简单的卫生间。墙壁是银灰色的金属,没有窗户,只有顶灯发出柔和但冰冷的光。

      沈知微走进去,在床边坐下。床很硬,铺着白色的床单,叠得整整齐齐。

      “明天早上八点,我来看你。”陆烬站在门口,没有进去。

      沈知微点头。她看着他,看了很久,像是要把他的样子刻在脑子里。

      “陆烬。”她又叫了一声。

      “嗯?”

      “小心点。”她说,“那些想杀你父亲的人……可能还在船上。”

      陆烬的嘴角牵起一个极淡的、几乎看不见的弧度。

      “我知道。”他说,“你也是。不管检查结果如何……活着出来。答应我。”

      沈知微用力点头:“我答应你。”

      门关上了。金属门滑入卡槽,发出沉闷的“咔哒”声,然后是电子锁激活的蜂鸣。沈知微坐在床上,听着门外脚步声渐远,最后完全消失。

      舱室里安静下来。只有通风系统低微的嗡鸣,还有她自己压抑的呼吸声。

      她躺下来,看着天花板。白色的天花板很光滑,没有任何纹路,像一块巨大的、空白的画布。她盯着看了很久,直到眼睛发酸,才闭上眼睛。

      黑暗中,无数画面涌上来。

      复制体临死前扭曲的脸。陆鸿最后安详的表情。陆烬那双疲惫但坚定的眼睛。还有她自己——镜子里那张脸,那张属于沈知微,但又突然变得陌生的脸……

      她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或者更准确地说,她不敢想。

      如果她真的不是完整的自己,如果她的记忆和意识有一部分是假的,是别人放进去的……那她还剩下什么?

      一个空壳?一个容器?一个承载着别人设计的程序和人偶?

      这个念头让她浑身发冷。她蜷缩起来,抱住自己的膝盖,把脸埋进臂弯里。

      而与此同时,在船桥的控制室里,沈锋正站在监控屏幕前,看着沈知微蜷缩在床上的身影。

      他手里拿着一个加密通讯器,屏幕上显示着一行刚刚收到的信息:

      “目标已确认进入隔离。‘夜莺’准备就绪。下一步指令?”

      沈锋盯着那行字,看了很久。他的手指在通讯器边缘轻轻敲击,那个熟悉的节奏——三下,停顿,再两下。

      然后他回复:

      “按计划进行。记住——要活的。”

      发送。

      他关掉通讯器,抬起头,看向窗外的海面。

      天已经完全亮了。金色的阳光刺破云层,洒在波光粼粼的海面上,晃得人睁不开眼。新的一天开始了,阳光灿烂,海风温柔,一切都显得那么平静,那么美好。

      但沈锋知道,这平静是假的。

      像海市蜃楼,看着真实,一碰就碎。

      而在海面之下,在更深、更暗的地方,真正的风暴正在酝酿。那些失落的秘密,那些未解的谜团,那些被囚禁的灵魂和等待救赎的人……

      都在等待一个答案。

      或者等待一场终结。

      沈锋转身离开控制室。他的脚步很稳,背影笔直,但眼神深处,有什么东西正在慢慢沉淀——一种深重的、几乎可以称之为“悲悯”的疲惫。

      他没有回自己的舱室,而是走向船桥下层一个不起眼的储物间。输入密码,指纹验证,虹膜扫描——三道安全程序后,门滑开了。

      里面不是储物间,而是一个小型指挥中心。三面墙上都是监控屏幕,显示着医疗船各个区域的实时画面。正中央的控制台前,坐着三个人。

      看到沈锋进来,其中一人站起来——是个年轻女人,短发,穿着黑色作战服,眼神锐利。

      “长官,‘回声’系统有反应了。”

      沈锋快步走到控制台前。主屏幕上显示着一幅复杂的地图,中心是他们的医疗船,而在西北方向约五十海里处,有一个微弱的信号源正在闪烁。

      “确认位置了吗?”沈锋问。

      “确认了。”年轻女人调出数据,“海底坐标:北纬32°14‘,西经64°48’。深度约四百米。不是自然结构,有规则几何形状,体积……很大。”

      沈锋盯着那个闪烁的光点,眉头紧锁:“‘方舟’的附属设施?”

      “可能性很高。”另一名技术人员接话,“我们分析了信号特征,和‘方舟’的通讯协议有百分之八十的相似度。但更奇怪的是……”

      他调出另一组数据波形:“这个设施正在主动发送某种信号。不是通讯信号,更像……神经电信号。频率和人类大脑的α波、θ波高度吻合。”

      沈锋的心脏猛地一跳:“意识信号?”

      “是模拟意识信号。”技术人员纠正道,“但模拟得极其逼真。如果我们的设备精度低一点,几乎会以为那里真的有成千上万个人在‘思考’。”

      房间里安静下来。所有人都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如果“收割者”在海底还有一个设施,专门用来模拟人类的意识活动,那它的目的是什么?

      训练?实验?还是……某种武器?

      “能确定设施的具体功能吗?”沈锋问。

      “暂时不能。信号太弱,干扰太多。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年轻女人指着屏幕上一个跳动的参数,“这个设施的能量反应……很不稳定。像是一台超负荷运转的机器,随时可能崩溃或者爆炸。”

      沈锋沉默了。他看着那个闪烁的光点,看着那些模拟意识信号的波形图,脑海里快速闪过无数可能性。

      然后他做出决定。

      “准备一支侦查小队。”他说,“我要亲自下去看看。”

      “长官,太危险了!”年轻女人立刻反对,“我们对那个设施一无所知,而且它在四百米深度,虽然比‘方舟’浅得多,但依然是高风险区域。”

      “所以才要去看。”沈锋的语气不容置疑,“如果那是‘收割者’的另一个实验场,里面可能还有幸存者,或者……更多的证据。”

      他顿了顿,补充道:“而且,我需要确认一件事。”

      “什么?”

      沈锋没有立刻回答。他的目光落在监控屏幕上——其中一个分屏显示着沈知微隔离室的画面。她正蜷缩在床上,似乎睡着了,但身体时不时会轻微抽搐,像是在做噩梦。

      “我需要确认,”沈锋缓缓说,“‘收割者’的意识技术,到底发展到了什么程度。以及……它对人的影响,是不是可逆的。”

      他转身走向门口:“准备潜航器。两小时后出发。”

      “要带陆烬和沈知微吗?”

      沈锋的脚步顿了一下。他回头看了一眼监控屏幕,看着沈知微不安的睡颜,又想起陆烬那双疲惫但坚定的眼睛。

      “带。”他终于说,“他们有权知道真相。而且……”

      他停顿了一下,声音低下来:“如果要面对意识层面的攻击,我们需要‘钥匙’。”

      门关上了。

      指挥中心里重新陷入寂静。技术人员们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凝重。

      他们都知道接下来要面对什么——一个未知的海底设施,可能存在的意识攻击,以及所有不可预测的危险。

      但他们也知道,沈锋说得对。

      有些真相,必须亲自去看。有些深渊,必须亲自去面对。

      哪怕那意味着,要直视自己内心最深的恐惧。

      而在隔离室里,沈知微忽然从梦中惊醒。

      她坐起来,大口喘气,额头上全是冷汗。梦里,她又回到了“方舟”,但不是第七层,也不是控制室——而是一个她从没去过的地方。

      一个巨大的、空旷的空间,四面墙壁都是镜面。镜子里有无数个她,无数个沈知微,都在看着她,都在对她说话。

      但说的话,她一个字也听不懂。

      那是一种陌生的语言,或者说,根本不是语言——只是一串毫无意义的音节,却带着某种诡异的韵律,像咒语,像催眠。

      而最可怕的是,在梦的最后,所有镜子里的“她”,都同时伸出手,指向她。

      然后说:

      “你也是假的。”

      沈知微抱住头,身体剧烈颤抖。她不知道这只是一个噩梦,还是某种……预兆。

      她只知道,有什么东西,正在深海之下,等待着他们。

      等待着唤醒。或者等待着吞噬。

      窗外,天色大亮。

      阳光灿烂得刺眼,海面平静得像一面巨大的蓝色镜子。

      但在镜面之下,在无人可见的深渊里,倒影正在苏醒。

      等待着那些敢于凝视它的人。

      也等待着,将凝视者拖入同样的深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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