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8、静默启航1 ...


  •   码头的气味像腐烂的巨兽。

      咸腥的海风里搅拌着铁锈、柴油、还有水线下淤泥被船底搅翻后泛上来的、那种闷了几百年的腥臭。沈知微跟着陆烬走在凌晨两点的码头上,脚下的木板被潮气浸得发软,踩上去咯吱作响,每一步都像踩在某条巨兽的肋骨上。

      这是个废弃的旧港,上世纪七十年代用来停泊渔船的,早就荒了。防波堤塌了一半,水泥块七零八落地泡在黑沉沉的海水里,像巨兽死后散落的牙齿。远处唯一的光源是盏濒死的路灯,灯泡罩子碎了,钨丝在风里明明灭灭,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鬼魅似的在铁皮仓库和废弃集装箱之间游荡。

      陆烬走在她前面半步,背着一个沉重的防水背包,脚步压得很稳,但沈知微看见他脖颈后的肌肉绷得像石头。他没说话,从老宅后门溜出来到现在,一个字都没说。沉默像层湿透的裹尸布,把他们紧紧缠在一起,缠得人喘不过气。

      风从海面刮过来,冷得刺骨。沈知微裹紧了冲锋衣的领子,还是觉得那股子阴冷能顺着脊椎骨往上爬,一直爬到后脑勺。她下意识地摸向腰间——那里别着一把高强度陶瓷刀,刀柄冰凉,硌着皮肉。这是陆烬昨晚在地下工作间给她打磨的,刀刃薄得像纸,在灯下泛着一种不自然的、接近骨头的惨白。

      “到了。”陆烬忽然停下。

      眼前是个半沉在水里的水泥趸船,船体长满了黑绿色的海藻和藤壶,像生了层恶心的皮肤病。趸船连着一条歪歪斜斜的引桥,通往泊位。泊位上系着一艘船。

      不,那不能叫船。沈知微看着那个黑黢黢的轮廓,第一眼以为是个报废的潜水艇,或者某种深海生物的尸体。它大概有二十米长,通体漆黑,没有舷窗,只在靠近船头的地方有一小块凸起的观察窗,玻璃是深色的,从外面看不见里面。船身上没有任何标志,连个编号都没有,光滑得像条死去的鱼。

      “DSV-7,深海作业载具。”陆烬的声音很低,被风吹得七零八落,“我父亲早年秘密建造的,用来做深海勘探。知道的人不超过五个。”

      他率先走上引桥。木头早就朽了,踩上去嘎吱乱响,让人心惊胆战它下一秒会不会塌掉。沈知微跟上去,每一步都小心翼翼,手抓着旁边锈蚀的铁链,铁链上凝着一层冰冷的海盐,硌得掌心生疼。

      走近了,能看清潜艇的细节。外壳上有很多划痕,深深浅浅,像是被什么东西的爪子或牙齿刮过。有几处地方油漆剥落了,露出底下银灰色的金属,在微弱的光里反射出冷冷的、像手术刀一样的光。

      陆烬在船舷边蹲下,摸索了一会儿,找到一块不起眼的面板。他按下几个按钮,面板滑开,露出一个生物识别锁。他把手掌按上去,又凑近做了视网膜扫描。锁发出轻微的“咔哒”声,接着,潜艇侧面打开一道狭窄的舱口,刚好够一个人弯腰钻进去。

      里面更冷。不是温度低,是那种金属和绝缘材料本身散发出来的、毫无生命气息的冷。舱室很小,像个放大了的棺材,挤满了仪表盘、屏幕和操作杆。头顶是低矮的弧形舱壁,壁上嵌着几盏冷白色的LED灯,光线惨白,照得人脸像死人。

      陆烬把背包扔在地上,开始检查仪表。沈知微站在舱口,最后看了一眼外面的世界——码头上那盏路灯终于熄灭了,黑暗像墨汁一样泼下来,吞没了防波堤、仓库、还有远处城市隐约的光晕。只剩海,黑沉沉的海,在脚下无声涌动,像一头沉睡的、随时会醒来的怪物。

      她弯腰钻进去,关上舱门。气密锁“嘶”一声合拢,把最后一点外面的声音——风声、水声、还有远处货轮低沉的汽笛——全部隔绝在外。

      舱室里只剩下仪器低沉的嗡鸣,还有他们两个人的呼吸声。

      陆烬已经坐到了驾驶座上,手指在控制面板上快速敲击。屏幕一个个亮起来,显示着压力、温度、电池状态、还有外部水深。都是绿色,正常。

      “坐。”他说,没回头。

      沈知微在副驾驶座坐下。座位是硬质工程塑料,硌得慌,也没有安全带。她看着陆烬操作,他的动作很熟练,像做过千百遍,但手指偶尔会顿一下,很细微,像是某个记忆突然跳出来,绊了他一下。

      “你开过这个?”她问。

      “小时候。”陆烬说,眼睛盯着屏幕,“父亲带我来过一次,就在这个码头。那天也是晚上,他说要带我看看‘真正的大海’。我们潜下去,潜得很深,深到舷窗外面什么都看不见,只有永恒的黑暗。我以为他会害怕,但他没有。他说……‘阿烬,你看,黑暗不可怕,可怕的是在黑暗里迷失方向’。”

      他停顿,手指悬在一个红色按钮上,很久没按下去。

      “后来我才知道,那天他是来检查‘方舟’的早期勘测数据。他早就知道那里有什么,早就知道那是个陷阱,但他还是往里走。”陆烬的声音很轻,像在自言自语,“为什么?明知道是陷阱,为什么还要往里走?”

      沈知微想起祖母笔记里那些语焉不详的焦虑,那些对“合作方压力”的隐晦提及。也许陆鸿和林雪不是不知道危险,是他们没得选。当“收割者”把刀架在你家人脖子上,当你毕生的研究成果可能被用来制造人间地狱时,你只能往前走,哪怕前面是悬崖。

      “因为他想保护你们。”她说,“还有……他想相信光。”

      陆烬转过头看她。在惨白的灯光下,他的脸像石膏像,只有眼睛是活的,里面翻涌着复杂的情绪——痛苦、愤怒、迷茫,还有一丝几乎看不见的、近乎哀求的脆弱。

      “沈知微,”他开口,声音哑得厉害,“如果我们……如果我们见到我父亲,他已经……已经不认识我了,怎么办?”

      这个问题像把钝刀,在沈知微心口慢慢锯。她想起陈楷的话——“他认不出我了”。八年,在绝对的寂静和永恒的白光里,一个人的心智会碎成什么样?她想象不出来,也不敢想。

      她伸出手,轻轻覆在陆烬的手背上。他的手很凉,还在微微发抖。

      “那你就告诉他你是谁。”她说,每个字都说得很慢,很清晰,“告诉他你是陆烬,是他和林雪的儿子,是来带他回家的。一遍不听,就说十遍。十遍不听,就说一百遍。说到他听见为止。”

      陆烬盯着她,眼睛一点点红了。不是哭,是那种血丝疯狂蔓延、几乎要爆开来的红。他反手抓住她的手,握得死紧,像要把她的骨头捏碎。

      “……好。”他喉咙里挤出一个字,“我说到他听见为止。”

      他转回去,深吸一口气,按下了那个红色按钮。

      引擎启动了。不是轰鸣,是一种低沉的、从船体深处传来的震动,嗡嗡的,像是巨兽的心跳。潜艇缓缓脱离泊位,向深水区滑去。舷窗外,黑沉沉的海水开始向后流动,偶尔有微弱的光点闪过——是深海发光生物,像鬼火,一眨眼就消失在黑暗里。

      沈知微看着那些光点。她想起林雪项链上刻的话:“深海再黑,也有鱼在游。”

      也许林雪想说的不是鱼,是光。是哪怕在最深的黑暗里,也会有微弱的光在挣扎,在游动,在证明生命还在。

      潜艇开始下潜。压力是慢慢增加的。

      起初只是耳朵里轻微的堵塞感,像坐飞机起飞时那种不适。但随着深度计的数字不断跳动——100米,200米,500米——那种压迫感开始从四面八方涌来,像有只看不见的手在慢慢攥紧这个铁棺材,要把里面的一切都压碎。

      沈知微感到耳膜刺痛,她做了几次吞咽动作,听到耳膜“噗”地一声通了,但压迫感还在。不是来自耳朵,是来自更深的、骨头和内脏的层面。她能感觉到自己的肺被压缩,呼吸变得费力,每一次吸气都得用点劲,像在吸稠厚的糖浆。

      舷窗外早就一片漆黑。真正的、绝对的漆黑,不是夜晚那种有星星有月亮的黑,是连光的概念都不存在的黑。潜艇自带的探照灯打开了,两道惨白的光柱刺破黑暗,照亮前方一小片区域。能看见的东西很少——偶尔有絮状的白色海雪缓缓飘落,那是上层生物的尸体碎屑;有几条长得奇形怪状的鱼被灯光惊扰,慌慌张张地摆着尾巴逃开,身体是半透明的,能看见里面细细的骨骼和内脏。

      1000米。潜艇内部的温度开始下降。不是骤降,是那种缓慢的、渗透式的冷,从金属舱壁渗出来,钻进衣服,爬上皮肤,再往骨头缝里钻。沈知微裹紧了冲锋衣,还是觉得冷。那种冷带着湿气,带着深海的压力,带着一种永恒的、不属于人间的寂静。

      陆烬一直没说话。他专注地盯着屏幕,手指偶尔调整一下航向或深度。但他的呼吸声很重,在安静的舱室里格外清晰,像某种受伤的动物在喘息。

      “还有多久?”沈知微问,声音在密闭空间里显得有点闷。

      “四十分钟。”陆烬看了一眼屏幕,“我们现在在挑战者深渊的边缘,‘方舟’就在正下方,大约还有一千五百米。”

      一千五百米。沈知微在心里换算——那是将近一点五公里深的水,压力能把一辆坦克压成铁饼。而他们现在坐在这艘看起来并不怎么结实的潜艇里,往那个地方去。

      她闭上眼睛。不是为了休息,是为了连接更深层的东西——

      【夜鸦】:深度:1127米。外部压力:11.2兆帕。船体结构完整性:97%。检测到右舷推进器轻微震颤,效率下降3%,在可接受范围。
      【生理监测】:心率:112次/分,血压:138/92 mmHg,血氧饱和度:94%。压力反应明显,建议进行深呼吸调节,否则可能诱发减压病前兆。
      【环境扫描】:声呐探测到大型金属结构体,距离:1.4公里,深度:2640米。形状与‘方舟’图纸匹配度:99.7%。未检测到主动声呐扫描,推断防御系统处于低功耗待机状态。
      【时间校准】:当前时间:03:17。距离预定行动窗口开启时间:02:45,剩余:1小时28分。

      沈知微按照建议深呼吸,让心跳慢慢降下来。她睁开眼,看向舷窗外——那里依然只有探照灯划开的、短暂的光明,和光外无边无际的黑暗。

      “害怕吗?”陆烬忽然问,没看她。

      “怕。”沈知微诚实地说,“怕死,怕失败,怕我们千辛万苦到了那里,却什么都改变不了。”

      陆烬沉默了一会儿。引擎的低鸣和海水挤压船体的吱嘎声填补了空白。

      “我也怕。”他说,声音很轻,“但我更怕什么都没做。更怕几十年后回头想,发现我明明有机会,却因为害怕而转身跑了。”

      他转过头,看着她。在仪表盘幽蓝的光里,他的脸一半亮一半暗,眼睛却亮得惊人,像两簇在深海里燃烧的鬼火。

      “沈知微,谢谢你。”他说,“谢谢你在知道这一切后,还愿意跟我来。”

      沈知微想说什么,喉咙却哽住了。她想说不用谢,想说这是她自己的选择,想说她也怕但没办法——但最后什么都没说出来。只是点了点头,很轻,像怕惊扰什么。

      潜艇继续下潜。

      1500米。1800米。2000米。

      压力越来越大。沈知微感到头痛,太阳穴一跳一跳地疼,像有把小锤子在里面敲。耳膜又开始刺痛,她连续做了几次吞咽,这次效果不大,耳朵里像塞了棉花,外面的声音变得模糊不清。

      舷窗外,景象开始变化。不再是偶尔飘过的海雪和怪鱼,开始出现一些……结构物。

      起初只是一些散落的金属碎片,像是从什么更大的东西上剥落下来的,在探照灯光下反射出暗哑的光。接着出现管道,粗大的、覆盖着厚厚沉积物的管道,像巨兽的肠子,蜿蜒着伸向黑暗深处。然后,他们看见了第一道墙。

      那是真正的、人工建造的墙。金属材质,表面有规则的铆钉和焊缝,高度看不到顶,在探照灯的光柱里向上延伸,消失在黑暗里。墙上有一扇门,紧闭着,门边有个暗淡的指示灯,闪着微弱的红光。

      “到了。”陆烬的声音紧绷得像琴弦。

      潜艇在墙前缓缓停下。陆烬操作控制杆,让潜艇侧面的机械臂伸出去,顶端有个圆形的切割头,开始沿着门缝缓慢移动。切割头发出高频的、几乎听不见的震动,门缝处溅起细密的火花,在黑暗里像烟花,转瞬即逝。

      沈知微看着那道门。门后面是什么?是陈楷说的“通风管道检修口”?还是别的、他们不知道的陷阱?她的心脏在胸腔里狂跳,手心里全是冷汗。

      切割完成了。机械臂收回,门上出现了一个勉强够一人通过的圆形洞口。边缘的金属还发着暗红的光,散发着焦糊的气味。

      陆烬关闭引擎。舱室里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仪器低沉的嗡鸣,还有他们自己沉重的呼吸声。

      “准备好了吗?”他问,声音哑得像砂纸。

      沈知微点点头。她解开安全带(虽然只是个形式),站起来,活动了一下僵硬的手脚。她从背包里拿出装备——一套贴身的黑色潜水服,不是下海用的那种,是防割防刺、带基础维生系统的那种;一个微型氧气罐,够用两小时;还有那把陶瓷刀,和一支装了强力镇静剂的注射笔。

      陆烬也换上了同样的装备。两人站在狭窄的舱室里,看着彼此,像两个即将踏上刑场的死囚,在做最后的确认。

      “通讯器。”陆烬递过来一个纽扣大小的装置,“塞进耳朵里,频道已经加密。保持联络,每隔十分钟确认一次位置。如果……如果超过二十分钟没声音,就按备用计划,自己找路出去。”

      “不会有如果。”沈知微说,把通讯器塞进右耳。它自动吸附在耳道里,发出极轻微的电流声,然后陈楷的声音响起来,很清晰,但压得很低:

      “陆总,沈小姐,能听到吗?”

      “能。”陆烬说。

      “好。你们现在在第三层东侧通风管道入口。我已经切断了这片区域所有监控,但时间有限——最多二十五分钟。二十五分钟后,巡逻队会经过这里。你们必须在之前进入第四层。”

      “明白。”陆烬看了一眼手表,“现在开始计时。”

      他走到舱口,手动打开气密门。一股冰冷、潮湿、带着浓重金属和机油味的风涌进来,呛得沈知微咳嗽了一声。外面是绝对的黑暗,只有潜艇探照灯的一小片光,照亮那个刚刚切开的洞口。

      洞口后面,是更深的黑暗。

      陆烬回头看了沈知微一眼。那一眼很短,但沈知微读懂了里面的东西——是决绝,是托付,是“如果你现在想回头,还来得及”的最后询问。

      她摇了摇头,迈步上前,和他并肩站在舱口。

      陆烬深吸一口气,第一个钻了进去。沈知微紧随其后。

      洞口的金属边缘还烫,隔着潜水服都能感觉到灼热。她手脚并用地爬过去,身体穿过洞口的瞬间,像是穿过了一道无形的屏障——从潜艇那个相对安全的铁棺材,进入了一个更大、更危险、更不可知的铁棺材。

      双脚落地。地面是冰冷的金属网格,踩上去有轻微的弹性。她打开头灯,一道白光刺破黑暗,照亮了眼前的空间。

      是一条管道。很宽,直径大概三米,足够两个人并排走。管道壁是银灰色的金属,覆盖着一层薄薄的冷凝水,在灯光下反射出湿漉漉的光。空气里有股说不出的味道——像是消毒水混合着臭氧,还有一点……甜腥味?像是血,但又不太像。

      管道向前延伸,消失在黑暗里。两边没有任何标志,只有每隔一段距离有个暗淡的应急指示灯,闪着幽绿的光,像鬼火。

      “走。”陆烬的声音从通讯器里传来,压得很低,“左边,三百米后有个竖井,通向第四层。”

      他们开始前进。脚步声在空旷的管道里回荡,啪嗒,啪嗒,像心跳被放大了无数倍。沈知微尽量放轻脚步,但金属网格还是会发出细微的震动,每一声都让她心惊胆战。

      管道里很安静。太安静了,安静到能听见自己的血液在耳膜里流动的嗡嗡声,能听见潜水服纤维摩擦的沙沙声,能听见……远处传来的、某种规律的、低沉的机械运转声。

      那是“方舟”的心跳。

      沈知微感到一阵眩晕。不是生理上的,是心理上的——她正站在一个活着的、呼吸着的巨兽体内,走在它的血管里,向着它的心脏前进。而她要做的事,是给这颗心脏做一次致命的手术。

      【夜鸦】:环境扫描中……检测到低频震动,来源:下方约50米处,疑似主反应堆运转。空气成分分析:氧含量21.3%,氮78.1%,二氧化碳0.04%,另有微量惰性气体及……神经麻醉剂残留(浓度0.0007%,低于安全阈值)。
      【路径确认】:当前行进方向正确。预计2分钟后到达竖井入口。
      【警告】:检测到前方15米处有热源信号,体温约36.5摄氏度,静止不动。推断为:活体生物。建议:进入警戒状态。

      沈知微的心跳漏了一拍。她快步上前,抓住陆烬的手臂,低声说:“前面有人。”

      陆烬立刻停下。两人关掉头灯,蹲下身,隐藏在管道壁的阴影里。陆烬从腰侧抽出一把同样的陶瓷刀,握在手里,刀刃在应急灯的幽光里泛起一丝冷意。

      前方十五米,管道拐弯处。沈知微屏住呼吸,眼睛死死盯着那个方向。她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咚,咚,咚,重得像是要炸开。

      时间一秒一秒地爬过去。

      然后,她看见了。

      不是人。至少不是完整的人。

      那是个……东西。穿着白色的、像是病号服的衣服,背对着他们,蹲在管道角落里,头埋在两膝之间,身体在微微发抖。它很瘦,瘦得能看见衣服下面凸出的脊椎骨节。头发很长,乱糟糟地披散着,在昏暗的光里像一团枯草。

      它在哭。

      不是大声的哭,是那种压抑的、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呜咽,像受伤的小动物。声音很小,但在寂静的管道里听得一清二楚。

      沈知微和陆烬对视一眼。陆烬摇了摇头,示意别管,继续前进。但沈知微没动。她看着那个颤抖的背影,胃里一阵翻腾。

      “那是……”她对着通讯器,用几乎听不见的气音说,“‘样本’?”

      陈楷的声音立刻传来,带着急促的警告:“别靠近!那是从意识剥离试验区逃出来的失败品,精神已经完全崩溃,有攻击性!绕过去,快!”

      但已经晚了。

      那个东西似乎听到了声音,猛地抬起头,转过身来。

      沈知微看到了它的脸——如果那还能叫脸的话。五官还在,但扭曲得不成样子,眼睛瞪得极大,瞳孔涣散,没有焦点;嘴巴张着,口水从嘴角流下来,滴在白色的衣服上。它的眼神空洞,但深处有种疯狂的、非人的东西在燃烧。

      它看到了他们。

      然后,它发出一声尖叫。不是人类的尖叫,是某种介于野兽和机械之间的、刺耳得让人牙酸的声音。它四肢着地,像蜘蛛一样猛地向他们扑过来,速度快得惊人。

      陆烬反应更快。他一把推开沈知微,自己迎上去,手中的陶瓷刀划出一道冰冷的弧线。刀刃没有砍向那东西的要害,而是精准地切向了它手臂的肌腱——陈楷说过,这些“样本”大多是无辜者,能不杀就不杀。

      但刀刃砍上去的瞬间,沈知微听到了金属碰撞的声音。

      那东西的皮肤底下,有东西。

      不是骨头,是金属。陶瓷刀只在它手臂上留下一道浅浅的白痕,连皮都没破。那东西似乎感觉不到疼痛,嘶吼着继续扑来,一只手抓住了陆烬的胳膊,力量大得惊人。

      陆烬闷哼一声,试图挣脱,但那东西的手指像铁钳,死死扣着他的小臂,潜水服被扯得嘎吱作响。沈知微看到陆烬的脸色变了——是疼痛,也是震惊。

      这东西,被改造过。

      她来不及多想,拔出自己的陶瓷刀,冲上去,对准那东西的后颈——那里通常是神经密集的地方——狠狠刺了下去。

      这次刀刃刺进去了,但只进去了一小截,就被什么东西卡住了。那东西浑身一震,松开了陆烬,反手向后抓来。沈知微急忙后退,刀刃“啵”一声拔出来,带出几滴暗红色的、粘稠得像机油的液体。

      那东西转过身,用它那双空洞的眼睛盯着她。口水从嘴角不断滴落,在白色衣服上晕开一片深色的污渍。它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音,像是在笑,又像是在哭。

      然后,它又扑了过来。

      这次是冲着沈知微。

      她来不及躲闪,只能举起手臂格挡。那东西撞在她身上,力道大得像被车撞了,她整个人向后飞出去,重重摔在金属网格地面上,背脊磕得生疼,一口气差点没上来。

      那东西压在她身上,双手掐向她的脖子。手指冰冷,坚硬得像铁,掐得她瞬间窒息。她拼命挣扎,但力量差距太大,眼前开始发黑。

      “沈知微!”陆烬的声音在通讯器里炸开。

      接着是陶瓷刀划破空气的声音,沉闷的撞击声,还有那东西吃痛的嘶吼。脖子上的力道松了一点,沈知微趁机一脚踹在它腹部,把它踹开半米,自己连滚带爬地站起来,大口喘气。

      陆烬挡在她身前,手里握着刀,刀尖在滴着那种暗红色的液体。他的潜水服袖子被撕开了一道口子,小臂上有一道深深的抓痕,皮肉翻卷,鲜血正汩汩地往外冒。

      那东西也受伤了。它肩膀上被陆烬砍了一刀,伤口很深,能看到里面银灰色的金属骨架,还有缠绕其间的、像是神经又像是电线的东西。但它似乎感觉不到疼痛,只是歪着头,用那双空洞的眼睛看着他们,喉咙里继续发出“嗬嗬”的声音。

      然后,它做出了一个让沈知微汗毛倒竖的动作——它抬起手,用指甲(或者说,是金属指甲)在伤口周围划了几下,像是觉得痒,然后……把那片翻开的皮肉撕了下来。

      皮肉下面是完全金属化的结构。齿轮、连杆、还有闪烁着微光的电子元件。

      它不是人。

      它曾经是,但现在不是了。

      沈知微感到一阵强烈的恶心涌上来。她想起了图纸上那个被红笔圈出来的“意识剥离试验区”,想起陈楷说的“半剥离状态”。原来“半剥离”是这个意思——把人的意识强行塞进机械身体里,制造出这种不人不鬼的怪物。

      那东西似乎对自己的伤口很感兴趣,又低头看了看,然后抬起头,继续盯着他们。它的眼神依然空洞,但多了一丝……好奇?像是猫在玩弄抓到手的虫子。

      它又要扑过来。

      但这次,陆烬先动了。他没再用刀,而是从腰包里掏出一个东西——是陈楷给的那种强力镇静剂注射笔。在那东西扑过来的瞬间,他侧身躲过,反手把注射笔狠狠扎进它后颈的金属接缝里,按下按钮。

      注射笔里的药液瞬间注入。那东西浑身剧烈地颤抖起来,发出一声凄厉的、不似人声的尖啸,然后动作开始变慢,变僵硬,最后“扑通”一声栽倒在地,不动了。

      只有那双眼睛还睁着,空洞地望着管道顶部,眼角流下两行暗红色的液体,像血,又像生锈的机油。

      管道里恢复了寂静。只有他们粗重的呼吸声,还有陆烬手臂上伤口滴血的声音,嗒,嗒,嗒,像另一个倒计时。

      沈知微走过去,看着地上那具“尸体”。它很年轻,从残存的五官能看出来,可能不超过二十岁。是个女孩。她穿着白色的病号服,上面有个模糊的编号:SP-047。

      “样本-047号。”

      沈知微蹲下身,轻轻合上她的眼睛。手指触到眼皮,是冰凉的,没有弹性,像皮革。她感到眼眶发热,但哭不出来。眼泪在这种地方太奢侈,也太无用。

      陆烬走过来,撕下一截潜水服的内衬,简单包扎了手臂上的伤口。血很快就洇透了布料,但他眉头都没皱一下。

      “还有二十三分钟。”他看着手表,声音嘶哑,“得走了。”

      沈知微站起身,最后看了一眼地上的女孩。然后转身,和陆烬并肩,继续向黑暗深处走去。

      脚步依然沉重,但这次多了别的东西——是愤怒,冰冷的、烧穿五脏六腑的愤怒。

      他们必须成功。

      必须。

      为了陆鸿,为了林雪,为了陈曦,也为了地上这个连名字都没有的、被变成怪物的女孩。

      为了所有被这座深海地狱吞噬的人。

      管道在前方延伸,黑暗无边无际。

      但这一次,他们眼里有了光。

      是怒火点燃的光。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