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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深海回响 ...


  •   雨是在凌晨停的。

      沈知微睁开眼时,窗帘缝隙里透进来一片惨白的光,不是阳光,是雨后天色将明未明时那种浑浊的、像是被水洗褪了色的白。她躺在床上没动,听着自己的心跳在安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沉重——咚,咚,咚,像有什么东西在胸腔里缓慢地锤打。

      昨晚她和陆烬在客厅壁炉前坐到后半夜。谁也没怎么说话,只是并排坐着,看火苗舔舐木柴,看影子在墙上拉长又缩短。陈楷说的那些话像生锈的钉子,一根一根钉进脑子里,拔不出来,一动就疼。

      真陆鸿在静默室里关了八年。八年,两千九百多个日夜,在没有声音没有变化的白色牢笼里,人会变成什么样?沈知微试着去想,但想象不出来。她只记得陈楷说“他认不出我了”时的表情——不是悲伤,是更可怕的东西,像亲眼看着一座山在面前缓慢地风化、崩塌,而你除了看着,什么都做不了。

      还有林雪。自愿走进核心控制区,把自己变成一道活的防火墙。沈知微闭上眼,脑海里浮现的是照片上那个短发飞扬、笑得眼睛眯起来的女人。那样鲜活的生命力,怎么甘心被关在海底,成为一座沉默的纪念碑?

      她不知道。

      门外传来极轻的脚步声,停在门口。接着是两下叩门声,很轻,带着点犹豫。

      “醒了?”陆烬的声音,沙哑得像砂纸磨过木头。

      沈知微坐起身:“进来。”

      门开了。陆烬穿着睡衣,头发乱糟糟的,眼底乌青浓得化不开。他手里拿着一个牛皮纸文件袋,很厚,边角已经磨损,露出里面泛黄的纸页。

      “陈楷送来的。”他把文件袋放在床边,“天没亮就来了,放在门廊的信箱里,没露面。”

      沈知微伸手去拿。文件袋比她预想的沉,不只是纸张的重量,更像塞进了几块生铁。她解开缠绕的棉线,抽出里面的东西。

      不是现代打印的图纸,是手绘的。铅笔线条,有些地方用红蓝墨水做了标注,笔迹工整得近乎刻板,是陈楷的字。图纸一共十七张,从“方舟”的整体结构剖面,到每一层的详细平面,再到通风管道、电路走向、防御系统的控制节点……密密麻麻,像解刨一只巨兽的解剖图。

      她翻到标注“静默室”的那张。

      那是一个位于“方舟”最底层的独立舱室,形状像个被压扁的橄榄球,只有一条狭窄的通道连接外部。图纸旁边用红笔写了一行小字:“单向气密门,开启需三级权限。内部环境:恒温22℃,光照强度5000勒克斯(模拟正午阳光),无昼夜循环。营养供给每72小时一次,通过管道输入。”

      沈知微的手指停在“5000勒克斯”上。她记得这种光照强度——实验室的无影灯差不多就是这个亮度,长时间照射会让人眼酸涩、头痛,甚至产生幻觉。

      而陆鸿在这样的光里,待了八年。

      她感到胃部一阵抽搐,像是被人狠狠揍了一拳。她抬起头,看见陆烬站在窗边,背对着她,肩膀绷得很紧,像随时会断裂的弓弦。

      “还有这个。”他忽然说,声音很低。

      沈知微这才注意到文件袋底下还有东西。一个黑色的丝绒小袋子,束口用皮绳扎紧。她解开,倒出来——是一条项链。

      银色的细链,吊坠是个小小的、扁平的金属盒,约拇指指甲盖大小,边缘有细微的磨损。沈知微用指甲撬开盒盖,里面是空的,但内壁上刻着一行极小的字,要用放大镜才看得清:

      “给阿烬:当你看到这个时,妈妈可能已经不在了。别哭,往前走。记住,深海再黑,也有鱼在游。”

      是林雪的字迹。和照片背面一样清秀,但更潦草,像是仓促间刻下的。

      沈知微握紧吊坠。金属边缘硌着掌心,传来细微的刺痛。她看向陆烬,他依然背对着她,但她看见他放在窗台上的手在微微发抖。

      “这是陈楷一起送来的?”她问。

      “嗯。”陆烬说,“他说是我母亲……被送进核心控制区前,托人偷偷带出来的。那个人后来死了,死在一次‘实验事故’里。陈楷把东西藏了十年,现在才敢拿出来。”

      十年。这条项链在黑暗里等了十年,等着交到该交的人手里。

      沈知微下床,走到陆烬身边。窗外,天色又亮了一些,云层裂开几道缝隙,漏下稀薄的天光,照在湿漉漉的花园里,梧桐树的叶子滴着水,一下,一下,像慢放的心跳。

      她伸手,轻轻碰了碰他的手臂。陆烬浑身一震,像从深梦里惊醒,转过头看她。他的眼睛很红,不是哭过的那种红,是熬干了血丝、只剩下一片荒芜的红。

      “她还活着。”沈知微说,声音很轻,但很坚定,“她给你留了话,让你往前走。”

      陆烬盯着她,很久。然后他低下头,肩膀垮下来,整个人像突然被抽走了骨头,靠在了窗台上。他抬手捂住脸,手指插进头发里,用力抓着,像是要把什么从脑子里挖出来。

      “我不知道……”他的声音从指缝里漏出来,破碎不堪,“我不知道该怎么走……前面全是血,全是我父亲的血,我母亲的血,陈楷女儿的血……还有可能,有你的血。”

      他抬起头,眼睛里有沈知微从未见过的东西——不是恐惧,不是愤怒,是更深的、近乎绝望的迷茫。

      “沈知微,如果我们失败了,”他看着她,一字一句,“你会恨我吗?”

      这个问题太直白,也太残忍。沈知微愣在那里,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恨?恨他把她拖进这个深渊?恨他让她知道了这些本可以一辈子不知道的真相?恨他让她现在站在这里,手握着一张通往地狱的图纸,和一个可能回不来的约定?

      她不知道。

      但她知道,如果现在让她选——选回到那个雨夜的咖啡馆,选从未遇见他,选继续活在祖母是“自杀”的谎言里,过着平静而蒙昧的人生——她不会选。

      有些门,一旦推开,就关不上了。有些真相,一旦看见,就擦不掉了。

      “不会。”她终于说,声音有些哑,“路是我自己选的。要恨,我也恨那些把你父母关起来的人,恨那些拿孩子当人质的疯子,恨那些把科学变成屠刀的王八蛋。”

      她停顿,握住他的手。他的手冰凉,像浸在海水里泡了很久。

      “但我不恨你。陆烬,我不恨你。”

      陆烬反手抓住她的手,抓得很紧,像濒死的人抓住最后一根稻草。他的手指在发抖,连带着她的手也在抖。他们站在晨光渐起的窗前,像两个在暴风雨里紧紧靠在一起的落难者,手里握着一条项链,一张图纸,和一个摇摇欲坠的约定。

      窗外,有鸟开始叫。清脆的,试探性的,一声,两声,然后连成一片。

      天亮了。

      早餐是沉默的。

      长长的餐桌,陆烬坐在一头,沈知微坐在另一头,中间隔着足以再坐十个人的空位。佣人端上煎蛋、培根、吐司、咖啡,动作轻得像猫,摆好后就退到墙边,低着头,像个没有生命的摆设。

      假陆鸿没下来。佣人说董事长一早就出门了,说是赶去杭州的早班高铁。

      陆烬和沈知微对视一眼,没说话。他们都知道,假货不可能真的去杭州——他要么是去“方舟”汇报情况,要么是去布置下一个陷阱。但演戏要演全套,陆烬还是给假货的手机发了条短信:“爸,路上小心。”

      假货很快回了:“知道了。集团的事多上心。”

      语气自然得像真的父亲。

      陆烬放下手机,叉子戳着盘子里的煎蛋,蛋黄流出来,金黄色的,像某种缓慢流淌的脓。他盯着看了几秒,忽然放下叉子,推开椅子站起来。

      “吃不下了。”他说,“去书房。”

      书房在二楼东侧,窗户对着后院。陆烬关上门,拉上窗帘,打开台灯。昏黄的光圈笼罩着书桌,把图纸映得更旧,像出土文物。

      他们把十七张图纸在桌上摊开,按顺序排好。从整体到局部,从结构到细节,像拼一张巨大而残酷的拼图。

      “方舟”主体是个倒置的圆锥体,尖端扎进海床,最宽处直径超过三百米。一共九层,越往下越机密,防御也越森严。

      第一到三层是生活区和基础实验室,供“收割者”的常驻人员和被“邀请”的科学家居住工作。陈楷的标注写着:“约200-300人,其中三分之一为自愿合作者,其余为被胁迫者或人质亲属。”

      第四到六层是核心实验区。意识上传中心、基因编辑工厂、还有那个让沈知微胃部发紧的“意识剥离试验区”。图纸上这个区域被红笔圈了出来,旁边写着一行小字:“慎入。内有活体‘样本’处于半剥离状态,精神状态极不稳定,具有攻击性。”

      第七层是能源中心。巨大的核聚变反应堆提供整个基地的电力,也是林雪留下的那个“物理开关”所在的位置。图纸上,反应堆控制室被单独标注,门口画着两道交叉的红线——双重生物密钥锁。

      第八层,静默室。那个橄榄球形的独立监狱。

      第九层,核心控制区。林雪所在的地方。图纸上这一层的信息最少,只有一个大概轮廓,旁边用红笔写着:“权限不足,无法获取详细结构。已知入口有基因武器防御系统,未经授权靠近者会被释放的神经毒气瞬间瘫痪。”

      沈知微的目光在图纸上游走,脑子里却在飞速运转。不是她在思考,是更深层的东西被唤醒了——

      【夜鸦】:图纸扫描完成。三维建模构建中……建模完成。
      【结构强度分析】:主体为钛合金与特种陶瓷复合结构,可抵御11000米深海压力及小型地震。薄弱点位于第三层与第四层连接处通风管道检修口,材料疲劳度预估47%。
      【防御系统识别】:共识别出十二类防御机制,包括:生物识别门禁(7处)、动态激光网格(3处)、高压电击地板(覆盖第4-6层走廊)、以及……声波共振武器(覆盖第7层反应堆外围)。
      【声波武器分析】:频率范围为15-25赫兹(次声波),可诱发目标恶心、眩晕、失去方向感。长期暴露会导致内脏共振损伤。建议对策:佩戴主动降噪耳机并注入内耳平衡调节剂。
      【路径规划】:根据现有情报,已规划出最优潜入路线。起点:第三层通风管道检修口。途径:第四层仓储区(绕过激光网格)、第五层废水处理管道(避开主要监控)、第六层紧急逃生竖井(需破解电子锁)。终点:第七层反应堆控制室。总预计耗时:2小时17分(不含意外延误)。成功概率:31.4%。
      【警告】:此概率未计入第九层(核心控制区)未知变量及假目标‘陆鸿’可能采取的干扰措施。实际生存概率可能低于15%。

      冰冷的字符在意识底层流动,像一条没有温度的河。沈知微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多了某种不属于她的、近乎机械的清明。

      “通风管道。”她指着图纸上第三层的一个点,“这里,材料疲劳度很高,应该是当年建造时的瑕疵。我们可以从这里切进去,避开正门的所有防御。”

      陆烬抬起头,惊讶地看着她:“你怎么知道?”

      沈知微顿了顿。

      “我祖母的笔记里,提到过深海建筑的结构弱点。”她含糊地说,手指在图纸上移动,“她参与过早期的一些深海勘探项目,说这种复合结构最怕应力集中,连接处容易疲劳。你看这里,管道和主结构的焊接缝,图纸上标注的焊缝系数比标准值低了15%,肯定是个薄弱点。”

      她说得很快,很专业,像是真的从沈玉的笔记里读到的。陆烬盯着她看了几秒,眼神里有探究,但最终点了点头。

      “就算能进去,里面的防御呢?”他指着那些红蓝标注,“激光网格、高压地板、声波武器……我们不可能硬闯。”

      “不需要硬闯。”沈知微说,【夜鸦】的分析结果在她脑中自动转换成她能理解的解释,“陈楷会在内部接应。他可以临时关闭一部分监控,修改门禁权限,甚至……制造一点小混乱,吸引注意力。”

      陆烬沉默。他靠回椅背,手指无意识地敲着桌面,哒,哒,哒,像倒计时。

      “陈楷的女儿在第四层医疗区。”他忽然说,“如果我们从第三层进去,要绕到第四层救人,再去第七层关反应堆,最后下到第八层和第九层……时间不够。‘方舟’的巡逻周期是两小时,我们最多只有这么长时间窗口。”

      “所以不能按顺序来。”沈知微说,脑中【夜鸦】已经同步推演出新的方案,“兵分两路。你去找你父亲和林雪女士,我去医疗区救陈曦,然后我们在反应堆控制室汇合。”

      “不行。”陆烬想都没想就否决,“太危险。你一个人——”

      “两个人目标更大。”沈知微打断他,“而且我对医疗区更熟悉——我读过祖母所有的生物医学笔记,知道怎么处理那些维持生命的设备。你去了反而可能坏事。”

      她说的是实话,但也不全是。更深层的原因是——【夜鸦】推演的方案里,单人行动的成功概率比双人高出7.2%。它认为陆烬的情绪状态不稳定,可能在面对父母时出现“非理性决策”,从而影响任务。

      但沈知微不能说这个。她只能看着陆烬,眼神坚定:“陆烬,我们没有时间犹豫了。假货随时可能回来,周伯远在董事会虎视眈眈,陈楷在内部多待一天就多一分危险。必须尽快行动。”

      陆烬盯着她。他的眼神很复杂,有挣扎,有不甘,有担忧,还有一种沈知微看不懂的、像是愧疚的东西。很久,他才缓缓吐出一口气。

      “……需要准备什么?”

      “装备。”沈知微立刻说,“深海潜水服,水下推进器,切割工具,通讯设备,还有……武器。”

      “武器不行。”陆烬摇头,“‘方舟’内部有金属探测器,带不进去。”

      “那就用别的。”沈知微说,脑中【夜鸦】已经调出备选方案,“高强度陶瓷刀,碳纤维工具,还有——麻醉剂。医疗区肯定有储备,我们可以进去后就地取材。”

      陆烬想了想,点头:“装备我来准备。陈楷那边,我会联系他,敲定具体时间。”

      他站起来,走到窗前,拉开一条缝隙。晨光涌进来,刺得他眯起眼睛。后院那棵老梧桐树下,昨晚雨打落了一地叶子,湿漉漉地贴在泥土上,像大片褐色的伤疤。

      “沈知微。”他背对着她说,“如果……如果我出不来了,你帮我做件事。”

      “什么事?”

      “把项链,”他顿了顿,“交给我母亲。告诉她……儿子长大了,没给她丢人。”

      沈知微的心狠狠一揪。她走到他身边,和他并肩站着,看向窗外那棵伤痕累累的树。

      “这话你自己去说。”她说,声音很轻,但很硬,“我不会帮你带话的,要带你自己带。”

      陆烬转过头看她。晨光在他脸上投下半明半暗的阴影,让他看起来既年轻又苍老,像个孩子,也像个老人。

      然后他笑了。不是平时那种标准的、带着面具的笑,是真笑,嘴角弯起来,眼尾有细纹展开,像个终于放下重担、准备轻装上阵的人。

      “好。”他说,“我自己去说。”

      接下来三天,时间快得像按了加速键。

      陆烬消失了。不是真的消失,是他不再去集团,整天待在老宅的地下室——那里有个他父亲早年建的私人工作间,里面有各种工具和设备,足够准备他们需要的一切。

      沈知微则扮演好“未婚妻兼特别助理”的角色。她每天去陆氏大楼,坐在那张为她准备的办公桌前,处理一些无关紧要的文件,参加一些不痛不痒的会议。周伯远偶尔会找她谈话,语气和蔼,但问题刁钻,像是在试探她到底知道多少。

      她滴水不漏。微笑,点头,用温和但空洞的回答应付过去。只有在无人的电梯里,或者深夜回到老宅的客房,她才会放任自己疲惫地靠在墙上,闭上眼睛,让【夜鸦】在意识深处无声地运行——

      【夜鸦】:持续环境监测中。今日检测到异常扫描信号三次,来源:董事会办公室(周伯远)、信息技术部、及董事长办公室(假陆鸿远程接入)。推断:全面监控已启动。
      【行为建议】:保持当前伪装模式,避免主动接触敏感信息。与陆烬的物理接触频率应降低63%,以符合‘因工作忙碌而疏远’的合理叙事。
      【生理状态监测】:肾上腺皮质醇水平连续72小时超标,睡眠质量评级:差(深度睡眠占比低于10%)。建议:强制休息4小时,否则决策能力将下降22%。

      强制休息。沈知微苦笑。她现在连闭上眼睛,都能看见图纸上那些冰冷的线条,看见静默室的白色牢笼,看见反应堆控制室那两道交叉的红线。

      怎么可能休息?

      第三天傍晚,陈楷来了。

      他没进主楼,只是把车停在林荫道尽头,打了通电话。陆烬和沈知微从后门溜出去,在暮色里快步走向那辆不起眼的灰色轿车。

      陈楷坐在驾驶座,车窗降下一半。他看到他们,点了点头,没说话,只是递过来一个黑色的防水袋。

      陆烬接过,打开。里面是三支注射器,装了淡蓝色的液体;三个纽扣大小的通讯器;还有一张手绘的、比图纸更简略的路线图,上面用红笔圈了几个点,写着时间和代码。

      “时间定了。”陈楷开口,声音压得很低,“后天凌晨两点,‘方舟’会进行每月一次的备用能源测试,主反应堆功率会降到30%,部分防御系统会暂时离线。窗口期:两小时十五分。”

      他指着路线图上的红圈:“这些是我能控制的监控盲区,时间有限,最多给每处争取五分钟。你们必须严格按照这个节奏移动,快一秒慢一秒都不行。”

      陆烬点头,把东西收好:“医疗区呢?”

      “在这里。”陈楷指着图纸上第四层的一个区域,“我女儿在B-47号医疗舱,靠走廊尽头。门禁密码每天更换,但值班护士的交接时间是凌晨一点五十,有十分钟的空档。这是明天的密码——”

      他递过来一张纸条,上面写着一串数字。

      沈知微接过,看了一眼,塞进口袋。

      “还有这个。”陈楷又递过来一个小盒子,打开,里面是三粒白色的药片,“强力镇静剂,口服后三十秒起效,维持四小时。如果……如果遇到无法脱身的警卫,可以用。不致命,但足够让他们睡一觉。”

      陆烬拿起一粒,对着车窗外的天光看了看:“你自己呢?接应计划是什么?”

      “我会在第三层通风管道检修口等你们。”陈楷说,“时间一到,我会切断那片区域的监控,给你们开门。然后我会去控制室,尽量拖住其他人。等你们救出人、关掉反应堆后,从第七层的紧急逃生舱离开——那里有小型潜水钟,可以浮到海面。”

      他说得很平静,像在说别人的事。但沈知微注意到,他的手一直紧紧握着方向盘,指关节发白。

      “那你呢?”她问,“你不跟我们一起走?”

      陈楷笑了。那笑容很淡,淡得像水面的倒影,一碰就碎。

      “我走了,他们会立刻发现,然后启动应急预案。到时候谁都走不了。”他说,声音很轻,“我得留下,继续演戏,至少演到你们安全离开为止。”

      陆烬盯着他:“然后呢?他们会杀了你。”

      “也许。”陈楷点头,“但也许不会。我毕竟在‘收割者’里待了二十年,知道很多秘密。他们可能觉得我还有用,会留我一命。就算真的死了……”

      他停顿,看向远处老宅亮起的灯火,眼神遥远。

      “我女儿能活着出去,就够了。这是我欠她的,也是我欠夫人和陆鸿先生的。”

      车里陷入沉默。暮色四合,最后一点天光沉进地平线,林荫道两旁的梧桐树变成黑黢黢的影子,风吹过,叶子沙沙响,像窃窃私语。

      陆烬忽然伸出手,抓住陈楷的肩膀。不是之前那种克制的触碰,是用力地、实实在在地抓住,像要把什么力量传递过去。

      “我们会带她出来。”他每个字都像承诺,“我发誓。”

      陈楷的肩膀抖了一下。他低下头,抬手抹了把脸,再抬起头时,眼圈是红的,但眼神很亮,像熄灭多年的灰烬里,终于又蹦出了一点火星。

      “谢谢。”他说,声音哽咽,“陆总,沈小姐……谢谢。”

      谢谢你们愿意赌这一把。

      谢谢你们愿意跳进这个可能再也上不来的深渊。

      谢谢你们……还记得那些被遗忘的人。

      他发动车子,调转方向,灰色的轿车像一条鱼,悄无声息地滑进暮色深处,消失不见。

      陆烬和沈知微站在原地,看着车子消失的方向。风吹过来,带着晚秋的凉意,卷起地上的落叶,打着旋,又落下。

      “后天。”陆烬轻声说。

      “嗯。”沈知微应道。

      他们并肩走回老宅。主楼的灯亮着,暖黄的光从窗户里透出来,看着温馨,却也孤单。像一座灯塔,照亮海面,却也照出底下深不见底的黑暗。

      晚餐依然沉默。佣人上完菜就退下了,餐厅里只剩下刀叉碰撞瓷盘的清脆声响。吃到一半,陆烬忽然放下刀叉。

      “明天我要出趟差。”他说,声音不大,但足够清晰,“去深圳,谈个合作,可能要去几天。”

      沈知微抬头看他。这是他们商量好的——陆烬需要有个合理的消失理由,否则假陆鸿和周伯远会起疑。

      “去几天?”她问,扮演着关心的未婚妻。

      “三四天吧,看进展。”陆烬说,“集团的事,你多盯着点。周伯远要是找麻烦,就让陈楷处理。”

      “好。”沈知微点头,“路上小心。”

      “会的。”

      对话到此为止。他们继续吃饭,像一对普通的、即将短暂分别的恋人。但桌子底下,沈知微的脚轻轻碰了碰陆烬的脚踝——一个无声的约定。

      晚上,沈知微回到客房。她洗了澡,换上睡衣,坐在床边,看着窗外黑沉沉的天。没有星星,云层很厚,月亮只偶尔露一下脸,又很快隐去,像个羞怯的、不敢见光的幽灵。

      她拿起床头柜上的项链——林雪留下的那条。银色的细链在手里冰凉,吊坠上的小金属盒紧闭着,像一扇永远不会再打开的门。

      “深海再黑,也有鱼在游。”

      她轻声念出那句话,手指摩挲着刻字的位置。金属边缘已经磨得光滑,像是被人无数次抚摸过。陈楷说,那个人把项链带出来后没多久就死了,死在一次“实验事故”里。

      也许那个人在死前,也曾这样摸着这条项链,想着要把话带给一个素未谋面的孩子。

      也许林雪在刻下这行字时,也知道自己可能永远等不到儿子看到它的那天。

      但她还是刻了。像在黑暗里点了一盏灯,哪怕自己看不到光,也要为后来的人照个亮。

      沈知微握紧项链,把它贴在胸口。金属的凉意透过睡衣传到皮肤,慢慢被体温焐热,像一颗重新开始跳动的心脏。

      窗外,风大了起来。吹得树枝摇晃,影子在墙上乱舞,像群魔乱舞。

      一夜无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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