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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血色盟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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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是冻顶乌龙,八十度的水冲下去,蜷缩的叶子在白瓷盏里慢慢舒展开,漾出琥珀色的光。陈楷斟茶的手很稳,手腕悬空,水线细长,一滴都没溅出来。
沈知微盯着那双手。指甲修剪得整齐,关节处有细小的疤痕,右手虎口一道浅白的旧伤——是刀伤,年头不短了。她想起苏见深的话:陈楷年轻时受过特种训练,后来才进的陆氏。
“沈小姐请。”陈楷把茶盏推到她面前,自己也端起一杯,没喝,只是用掌心焐着,“陆总临时有个视频会议,让我先陪您坐会儿。”
借口。沈知微知道。陆烬就在隔壁的休息室,隔着一道实木门,能听见隐约的键盘敲击声。他是故意的,给她和陈楷留出单独说话的空间,也给自己留出缓冲——万一谈崩了,还有个转圜的余地。
“陈叔客气了。”沈知微端起茶盏,指尖触到温热的瓷壁,没喝,“正好,我有些事想请教您。”
窗外的天阴下来了。早晨还金光灿烂的陆家嘴,这会儿灰蒙蒙的,云层压得很低,像是要下雨。玻璃幕墙上的倒影也跟着暗下去,房间里没开主灯,只有墙角一盏落地灯晕开一团暖黄,光刚好够看清彼此的脸,又不够亮到照透眼底的东西。
陈楷没说话,等着。
沈知微放下茶盏,从手包里取出那张照片——只露出背面。泛黄的纸面上,蓝色墨水字迹在昏光里像水底的苔藓。
她把它放在茶几上,手指压着边缘,往前推了半寸。
陈楷的目光落下去。
有那么几秒钟,房间里静得能听见隔壁陆烬敲键盘的节奏,一下,一下,很稳,但比平时快了一点。沈知微盯着陈楷的脸,不放过任何一丝肌肉的颤动。
他先是怔了一下——很细微,眉毛都没动,只是瞳孔收缩了,像针尖扎进去的瞬间。然后他的视线黏在那行字上,从左到右扫过,又扫回来,像在确认是不是自己眼花了。
“你父亲左耳后有一颗痣,我总笑说那是他的‘开关’。没有痣的人,不是他。”
陈楷抬起眼。
沈知微迎上他的目光。她准备好看到震惊、恐惧、甚至愤怒——但都没有。陈楷的眼神很平静,平静得像结了冰的湖面,底下什么都看不见。只有握着茶盏的手指,指节微微泛了白。
“沈小姐,”他开口,声音和平时一样平稳,但底下有什么东西绷紧了,“这是什么?”
“您不认得林雪女士的字迹吗?”沈知微反问。
陈楷沉默。他低下头,又看了一眼那行字,这次看得更慢,像在阅读某种艰深的密码。然后他放下茶盏,瓷底碰到玻璃茶几,发出清脆的一声“叮”。
“认得。”他说,“夫人的字,我怎么会不认得。”
“夫人”两个字,他说得很轻,带着一种久远的、几乎要消散的恭敬。沈知微心头一跳——这么多年了,他还用这个称呼。
“那您应该明白这句话的意思。”她往前倾了倾身,压低声音,“现在坐在老宅里那位,左耳后什么都没有。”
陈楷没接话。他靠回沙发背,整个人陷进阴影里,落地灯的光只照亮他半边肩膀和膝盖。他抬起手,揉了揉眉心——这个动作很疲惫,像是突然被抽走了力气。
“沈小姐,”他再开口时,声音里终于透出一点真实的重量,“您和陆总……到底想做什么?”
“我们想找到真的陆鸿先生。”沈知微说,每个字都咬得很清晰,“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我们想知道二十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想知道林雪女士在哪里,想知道‘方舟’到底是什么。”
她停顿,看着陈楷的眼睛:“我们还想知道——您到底站在哪一边。”
茶凉了。白瓷盏里的琥珀色暗下去,表面凝出一层极薄的光膜。窗外的云层又压低了,远处传来闷雷的声音,滚滚的,像巨人翻身。
陈楷长时间地沉默。他盯着那张照片的背面,像是能透过纸张看到正面那对微笑的年轻人。他的呼吸变得很慢,很深,胸口起伏的幅度变大。
然后,他做了一个让沈知微意想不到的动作。
他伸手,不是去拿照片,而是解开了自己西装外套的扣子,然后慢慢卷起左手的衬衫袖子。小臂露出来,皮肤比脸白一些,肌肉线条分明,但上面布满伤痕——刀疤、烫伤、还有几处圆形的、像是子弹擦过的痕迹。
最显眼的是靠近肘窝的一个印记。不是伤疤,是纹身,很小,颜色已经褪得差不多了,但还能辨认出轮廓:一只简笔的鸟,展开翅膀,嘴里衔着一根橄榄枝。
和平鸽。
沈知微愣住了。
“这是夫人设计的。”陈楷轻声说,手指抚过那个纹身,“我们当年……有五个人。夫人叫我们‘鸽子’,她说就算在最黑暗的地方,也要记得衔着光。这个纹身是用特殊颜料刺的,平时看不见,只有体温升高或者情绪激动时才会显出来。”
他放下袖子,扣好外套,重新坐直。脸上的疲惫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沈知微从未见过的神情——坚硬,决绝,像是终于卸下了背负多年的重担。
“陆鸿先生还活着。”他说,声音很低,但每个字都像钉子敲进木头,“被关在‘方舟’最底层,一个叫‘静默室’的地方。他们需要他的生物密钥——陆家的基因序列,来完全启动‘方舟’的核心。所以他不能死,但也……不算活着。”
沈知微的心脏狠狠撞了一下胸口。她握紧拳头,指甲掐进掌心,用疼痛保持清醒。
“林雪女士呢?”
“也在‘方舟’。”陈楷的眼神暗下去,“但她不在静默室。她在‘核心控制区’,自愿的——或者说,被迫自愿。她用自己作为最后的防火墙,‘方舟’一旦试图进行大规模意识掠夺,她有能力启动自毁程序。但代价是……她永远不能离开。”
自愿的。被迫自愿。
沈知微想起那张照片正面,林雪笑得那么灿烂,手臂随意地搭在陆鸿肩上。那样一个鲜活的人,现在被关在海底深处,成为一座活的墓碑。
“你为什么……”她喉咙发紧,“为什么帮他们?帮‘收割者’?”
“因为我女儿。”陈楷的声音终于裂开一道缝,露出底下的痛苦,“她六岁时确诊了基因缺陷症,全身器官会慢慢衰竭,现代医学没办法。‘收割者’找到我,说他们有技术可以治好她,代价是我必须进入陆氏,监视陆鸿先生和夫人。”
他停顿,深吸一口气:“我答应了。我以为我只是传递一些无关紧要的信息,我以为我能控制……但我错了。等我发现‘收割者’的真正目的时,已经太晚了。我女儿被他们转移到了‘方舟’的医疗区,名义上是治疗,实际上是人质。”
沈知微明白了。所有的矛盾都有了解释——陈楷那些微妙的维护,那些欲言又止的担忧,那些在假陆鸿面前小心翼翼的周旋。他不是叛徒,是人质。是被捆住手脚,眼睁睁看着自己一点点沉没的溺水者。
“你女儿现在……”
“还活着。”陈楷说,“在‘方舟’里,靠着他们的技术维持生命。我每个月能收到一段她的视频,十秒钟,证明她还活着。作为交换,我必须继续扮演好我的角色。”
他看向沈知微,眼神里有一种近乎绝望的恳求:“沈小姐,陆总……我知道你们想做什么。但请你们想想,如果失败,会死多少人?我女儿,陆鸿先生,林雪夫人,还有‘方舟’里其他被囚禁的‘样本’……他们一个都活不了。”
窗外,第一道闪电劈下来,惨白的光瞬间照亮房间,又在下一秒熄灭。雷声紧接着炸开,轰隆隆的,震得玻璃嗡嗡作响。
雨终于下了。
豆大的雨点砸在落地窗上,噼里啪啦,像千万颗石子同时抛洒。水流顺着玻璃蜿蜒而下,把外面的世界扭曲成一片模糊的色块。
沈知微看着陈楷。这个五十岁的男人坐在昏黄的光里,背微微佝偻,脸上每一道皱纹都刻着疲惫和挣扎。他手里握着茶杯,茶水早就凉透了,但他还握着,像是握着最后一点暖意。
她想起陆烬的话:赌一把。
赌陈楷是困在敌营里的自己人。
现在看来,他们赌对了。但也赌出了一个更残酷的真相——这不是一场简单的正邪对决,这是一盘死局,每一步都踩着人质,每一个选择都沾着血。
“陈叔。”沈知微开口,声音很轻,但在雨声里清晰得像刀锋,“林雪女士留下的那个‘开关’,现在还能用吗?”
陈楷浑身一震。他猛地抬起头,眼睛睁大,像是听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话。
“你……你怎么知道‘开关’?”
“陆烬告诉我的。”沈知微说,“他说,林雪女士在设计‘方舟’防火墙时,留了一个后门。一个只有她和陆鸿先生知道的物理开关,可以绕过所有电子防御,直接关闭‘方舟’的核心能源。那个开关……还在吗?”
陈楷的呼吸急促起来。他放下茶杯,双手交握,手指用力到骨节发白。他看向那道隔开休息室的门——陆烬就在里面,他能听见。
“在。”他终于说,声音干涩,“开关在‘方舟’最深处的反应堆舱,需要双重生物密钥才能打开防护门——陆家的基因,和沈家的基因。”
沈知微的心跳漏了一拍。
陆家和沈家。陆烬和她。
“所以从一开始……”她喃喃道,“林雪女士和沈玉博士,就计划好了要让我们来完成?”
“是。”陈楷点头,“夫人和沈博士都知道,‘方舟’的技术太危险,必须留一道最后的保险。她们设计了那个开关,设置了双重基因锁,然后把钥匙留给各自的后代。她们相信,只有当两家的后人真正并肩站在一起时,才有资格决定这项技术的命运。”
他苦笑:“很理想主义,对吧?但夫人就是这样的人。她总说,科技没有善恶,人才有。所以她要把最后的决定权,交给有血有肉的人,而不是程序,也不是那些自以为神的疯子。”
雨越下越大。窗外的世界已经模糊成一片灰白的水幕,偶尔有闪电划过,照亮远处大楼漆黑的轮廓,像沉船的桅杆。
沈知微感到一阵眩晕。二十年的仇恨,半个月的纠缠,那些算计、试探、谎言、还有刚才在董事会里的虚与委蛇——所有的一切,在这一刻被串联起来,指向一个早在她们出生前就写好的结局。
她和陆烬,不是偶然撞进这场阴谋的路人。
她们是钥匙。是注定要拿起这把刀的人。
“开关一旦启动,”她问,“‘方舟’会怎么样?”
“反应堆会安全停机,所有意识上传和基因编辑设备会永久锁死,所有数据……会被格式化。”陈楷说,“但‘方舟’本身不会爆炸,里面的人……理论上能活下来,只要救援及时。”
“那林雪女士和陆鸿先生呢?”
陈楷沉默了。他低下头,看着自己交握的双手,很久才说:“开关所在的反应堆舱,在‘方舟’最核心的位置。一旦启动安全停机程序,那个舱室会被自动封闭,七十二小时后才会重新开放。”
七十二小时。在海底一万米,一个封闭的钢铁棺材里。
沈知微明白了。那不是逃生通道,是殉道者的祭坛。林雪在设计这个开关时,就没打算活着离开。她要用自己和丈夫的命,换所有被囚禁者的自由,换这项危险技术被永久封存。
“她知道。”沈知微轻声说,“她知道陆鸿先生也会在那里。”
“她知道。”陈楷的声音在颤抖,“但她更知道,如果让‘收割者’成功,会有成千上万的人被夺走意识,会有无数家庭破碎。用两条命换千万条命……夫人觉得值。”
值。
这个字像一块冰,砸进沈知微心里,冷得她打了个寒颤。她想起祖母沈玉——那个总是温和笑着,会在深夜实验室给她讲星星的老人。祖母是不是也这样想过?用一场“意外”的火灾,用自己的死,来保守秘密,来争取时间?
这些女人。这些母亲、祖母、科学家。她们悄无声息地制定计划,冷静地计算代价,然后毫不犹豫地走向牺牲。把真相、线索、还有沉重的使命,像遗产一样留给下一代。
而她们这些后人,直到此刻才懵懂地摸到拼图的一角,才明白自己肩上扛着什么。
休息室的门开了。
陆烬走出来。他没开视频会议,一直站在门后听。他的脸色苍白,但眼神很平静,平静得像暴风雨前的海面,底下暗流汹涌。
“陈叔。”他开口,声音有点哑,“我父亲……在静默室里,过得好吗?”
这个问题问得太残忍。沈知微想制止,但陈楷已经回答了。
“不好。”他实话实说,“静默室是个完全隔离的舱室,没有窗户,没有声音,只有永恒的白光和最低限度的营养供给。人在里面待久了,会失去时间感,会分不清梦境和现实。陆鸿先生被关了八年,我去看过他一次……他认不出我了。”
陆烬闭上眼睛。沈知微看见他喉结剧烈滚动,下颌线绷得像要断裂。他转过身,面向落地窗,背对着他们,肩膀在微微颤抖。
雨疯狂地敲打玻璃,水流像眼泪一样蜿蜒而下。
房间里很长一段时间只有雨声。轰隆隆的,哗啦啦的,像是整个世界都在哭泣。
然后陆烬转过身。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但眼睛红得吓人。
“把‘方舟’的结构图给我。”他说,“所有的防御系统,人员分布,静默室和核心控制区的位置,还有……那个开关的具体坐标。”
陈楷看着他,像是在确认什么。最后,他点了点头。
“给我一点时间。”他说,“图纸在我的安全屋里,需要多层解密。明天这个时候,我会把一切都交给你们。”
“然后呢?”沈知微问,“你怎么办?你女儿怎么办?”
陈楷笑了笑。那笑容很淡,淡得像水面的涟漪,一眨眼就散了。
“我会申请调去‘方舟’驻守。”他说,“用我这么多年积累的权限,应该能批下来。等你们行动的时候,我可以在内部策应——打开一些通道,关闭一些监控,争取时间。”
他停顿,看向陆烬:“至于我女儿……如果计划成功,她会被救出来。如果失败……”
他没说完。但所有人都明白。
如果失败,他们所有人,都会死在海底。
陆烬走到陈楷面前,站定。两个男人对视着,一个年轻,一个年长;一个是雇主,一个是下属;一个是儿子,一个是知情者。
然后陆烬伸出手。
不是握手,是抓住陈楷的肩膀,用力捏了捏。一个男人之间,不需要言语的承诺。
“我会把她带出来。”陆烬说,每个字都像誓言,“我以我父亲的名义起誓。”
陈楷的肩膀塌了一下。他低下头,抬手抹了把脸,再抬起头时,眼圈红了,但眼神是亮的,像熄灭多年的灰烬里,终于又蹦出了一点火星。
“谢谢。”他说,声音哽咽,“陆总,沈小姐……谢谢。”
谢谢你们愿意赌这一把。
谢谢你们愿意跳进这个可能再也上不来的深渊。
谢谢你们……还记得那些被遗忘的人。
离开陆氏大楼时,天已经黑透了。雨还没停,只是从狂暴转为绵密,细细的雨丝在路灯下像银线,织成一张无边无际的网。
陆烬开车,沈知微坐在副驾。雨刷器规律地摆动,在挡风玻璃上划出扇形的透明区域,又很快被新的雨水覆盖。街道空旷,积水映着霓虹灯的光,红绿蓝紫,破碎又迷离。
谁也没说话。
车里的沉默和来时不一样——不再是紧绷的试探,而是一种沉甸甸的、几乎要压碎胸腔的重量。真相像一块巨石,砸开了冰面,却也让他们看清了底下有多深,多冷。
沈知微看着窗外流淌的灯火。那些光点连成线,线又织成网,整个城市像一头沉睡的巨兽,呼吸间吞吐着亿万人的悲欢。而她坐在这辆安静的车里,手握着一个能改变无数人命运的秘密,感觉自己渺小得像一粒尘埃。
却又沉重得像一座山。
“在想什么?”陆烬忽然开口。
沈知微转过头。他的侧脸在仪表盘幽蓝的光里显得很疲惫,眼下有浓重的阴影,握着方向盘的手很稳,但手背上青筋凸起。
“在想你母亲。”她诚实地说,“还有我祖母。她们……怎么能那么冷静地计划这一切?”
陆烬沉默了一会儿。车驶过一个水洼,溅起一片水花,哗啦一声,又归于寂静。
“因为我母亲说过一句话。”他声音很低,“她说,当妈妈的人,心会变得很硬,硬到可以为了孩子捅破天。也会变得很软,软到看不得别人的孩子受苦。”
他顿了顿:“沈玉博士……应该也是吧。”
沈知微想起祖母。想起她书房里那些厚厚的笔记,那些深夜不熄的灯光,还有她偶尔望着窗外时,眼里那种遥远的、像是穿透了时间的悲伤。
她以前不懂。现在好像懂了一点。
“陈楷的女儿……”她轻声说,“叫什么名字?”
“陈曦。”陆烬说,“晨曦的曦。得病那年六岁,现在应该……十六了。陈楷钱包里有她的照片,小时候拍的,扎两个羊角辫,笑得看不到眼睛。”
十六岁。花一样的年纪,本该在阳光下奔跑,在教室里读书,和同龄人笑闹。却因为一场病,因为父亲的无奈选择,被囚禁在海底深处,靠着冰冷的机器维持生命。
“我们会救她出来的。”沈知微说,不知道是在安慰陆烬,还是在说服自己,“一定会。”
陆烬没接话。他只是伸手,握住了她的手。他的手很凉,但掌心很干燥,握得很紧,像溺水的人抓住最后一根浮木。
车驶入老宅所在的街区。雨夜的梧桐树像鬼影,在路灯下拉出扭曲的长影。铁门缓缓打开,车灯照亮湿漉漉的车道,溅起细碎的水花。
主楼的灯亮着。
不是全部的灯,只有门廊和客厅的几盏,在雨夜里晕开一团暖黄的光,看起来温馨,却也孤单。
陆烬停好车,却没立刻下去。他坐在驾驶座,盯着那扇亮灯的窗户,很久没动。
“他在家。”沈知微说。
“嗯。”陆烬的声音很淡,“做戏要做全套。他既然说了要离开几天,就不会真的走——至少不会马上走。他会留一两天,观察我们的反应,确认我们没有起疑。”
“那我们……”
“演戏。”陆烬松开她的手,解开安全带,“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问他吃了没,聊今天董事会的事,抱怨周伯远难缠……就像一对普通的父子,和一对普通的准夫妻。”
他说“普通”两个字时,语气里有种讽刺的苦涩。
沈知微点头。她理了理头发,调整表情,让自己看起来像是疲惫但满足的未婚妻,刚和爱人度过充实的一天。
他们下车,撑开伞,并肩走向门廊。雨打在伞面上,噼啪作响,像无数细小的鼓点。
门开了。
假陆鸿站在门口,穿着家居服,外面披着开衫,手里端着一杯热牛奶。他看到他们,露出温和的笑容。
“回来了?淋着没?”
“没,开车呢。”陆烬收伞,在门垫上蹭了蹭鞋底,“您怎么还没睡?”
“等你们。”假陆鸿侧身让他们进来,“想着你们今天第一次正式亮相,应该挺累的,热了牛奶。沈小姐也喝一杯?”
“谢谢伯父。”沈知微微笑,接过牛奶。杯壁温热,奶香扑鼻,但她闻到的只有消毒水和谎言的味道。
三人走进客厅。壁炉里生着火,柴火噼啪,空气暖烘烘的。假陆鸿在沙发坐下,拍了拍身边的位置。
“坐,跟我说说,今天怎么样?那些老家伙没为难你们吧?”
陆烬坐下,很自然地揽住沈知微的肩膀,让她靠在自己身边。这个动作一半是演戏,一半是支撑——沈知微感觉到他的手在微微发抖。
“周伯远发了几句难,但知微应对得很好。”陆烬说,语气轻松,“她搬出沈玉博士的研究成果,把那帮老狐狸镇住了。最后给了她特别顾问的身份,算是过关了。”
“哦?”假陆鸿看向沈知微,眼神里有赞许,也有探究,“沈小姐这么厉害?”
“是祖母留下的东西厉害。”沈知微低头,做出谦逊的样子,“我只是恰好读过那些笔记。”
“那也是你的本事。”假陆鸿点头,喝了口牛奶,“不过周伯远那个人,心眼小,记仇。你们以后要小心点,别被他抓到把柄。”
“知道了。”陆烬说,顿了顿,“听说您要离开几天?”
假陆鸿的眼神闪烁了一下。很细微,但沈知微捕捉到了——那是警惕。
“嗯,有点私事要处理。”他含糊带过,“去杭州见个老友,两三天就回来。集团的事,你先盯着,有急事找陈楷。”
“好。”陆烬没多问,就像真的相信了这套说辞,“那您路上小心,最近天气不好。”
“会的。”假陆鸿笑了笑,放下牛奶杯,站起身,“你们也早点休息,明天还有得忙。我上去了。”
他拄着手杖,慢慢走向楼梯。背影在昏黄的光里显得苍老、孤单,像个真正的、关心儿子的父亲。
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二楼,沈知微才缓缓吐出一口气。她感觉到陆烬的手臂松开了,整个人向后靠进沙发里,闭着眼睛,胸口剧烈起伏。
“他起疑了。”沈知微压低声音。
“嗯。”陆烬没睁眼,“但他不确定。他在试探,看我们会不会追问,会不会紧张。我们表现得越正常,他就越迷惑。”
“那我们接下来……”
“等。”陆烬睁开眼,眼底一片冰冷的清明,“等陈楷的图纸,等假货离开,等周伯远放松警惕。然后……”
他停顿,看向壁炉里跳跃的火苗。火焰在他瞳孔里燃烧,映出一种近乎残忍的决心。
“然后我们去深海,把所有人都带回来。活着的,死去的,被困住的,被遗忘的——一个都不落下。”
沈知微看着他。火光在他脸上跳动,明明灭灭,让他的轮廓时而清晰,时而模糊。她忽然想起在瑞士雪夜里,他站在窗前说“我要真相”的样子。那时的他像一把出鞘的刀,锋利,但也单薄,像随时会折断。
现在他还是那把刀,但刀身里灌注了更沉重的东西——父亲的命运,母亲的牺牲,陈楷的托付,还有那些素未谋面、却被囚禁在海底的无辜者。
刀更重了,但也更坚韧,更不可能回头。
她伸手,轻轻覆在他手背上。他的手很凉,她的也是。但两片冰凉贴在一起,慢慢就焐出了一点温度。
“我跟你去。”她说,和在山里时一样的台词,但语气不一样了——不再是权衡利弊后的选择,而是认命后的平静,“不管底下是什么,一起。”
陆烬反手握住她的手。这次他没说谢谢,也没说对不起。他只是握得很紧,紧到骨骼都在发疼,像要把彼此的指纹都刻进对方的血肉里。
窗外,雨还在下。淅淅沥沥,没完没了,像是要把这座城市里所有的秘密、谎言和眼泪,都冲刷干净。
但有些东西,是雨水洗不掉的。
比如血。
比如债。
比如两个年轻人,在雨夜里握紧的手,和那个沉向深海的、孤注一掷的约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