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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邀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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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旅馆的房间窄小潮湿,空气中弥漫着陈年的腐朽味。鸢无忧几乎整夜未眠,仓库里方片冰冷的声音和那场疯狂的街头许愿,在黑暗中反复回放。
天刚蒙蒙亮,走廊里传来了脚步声,停在他们的门外。
不是旅馆服务员,也不像其他房客。那脚步声稳定从容,目的明确。
敲门声响起。
鸢无忧瞬间清醒,无声地按向别再腰间的枪。卡戎也从简陋的地铺上坐起,眼神警觉。
敲门声又响了三下。
鸢无忧深吸一口气,走到门前,缓缓拉开。
晨光从走廊尽头的窗户斜射进来,勾勒出一个站在门前的身影。黑色长发,利落的衣裤,耳垂上黑桃形状的耳钉在微光中闪烁。
“黑桃。”她看到鸢无忧,脸上挂着笑容,“早上好,昨晚休息得如何?旧城区的床板可能有点硬,阁下要是觉得不舒服,可以到我们的地盘做做客。”
不等邀请,她轻轻推开门,走了进来,目光在狭小简陋的房间内扫视一圈。
“挺会藏的呀,小老鼠们。”她拉过房间里唯一一把椅子,坐下,翘起腿,“找起来确实费了点功夫。好在旧城区虽然大,但真正能藏人的干净角落不多。”
“你想做什么?”鸢无忧关上门,挡在门前,声音平静。
“别紧张,如果我想动手,现在就不会是我一个人来了。”黑桃摆摆手,“红爵士阁下对两位很感兴趣。”
“感兴趣?”卡戎反问。
“当然,两个外来的‘学者’,不去新城区那些华丽的档案馆和学院,却一头扎进旧城区最破败的角落,还‘恰好’撞见了方片他们办事。”黑桃嘴角的笑意深了些,“好奇心重?还是别有目的?”
鸢无忧没有回答,反而问她:“你们在找什么?老执政官的手札?”
黑桃挑眉,似乎对鸢无忧的直白有些意外,随即点点头:“不错。看来听得挺清楚。那你们应该也听到了,找不到那东西,很多人的基础生存概率会下调,那可是会饿死人的。”
她说得轻描淡写。
鸢无忧却烦的皱起眉。
“你们用这个威胁人?”卡戎忍不住道。
“威胁?”黑桃摇头,“不,这是现实。在我们敬爱的白皇帝的概率理性体系下,一切皆可量化,包括生存的权利。配额不足,就是概率不足。我们只是在利用规则,施加压力,换取我们需要的信息。一切都是为了更长远的,改变规则的可能。”
她身体微微前倾,收敛了那点虚假的笑意,眼神变得锐利:“我就不妨直说了。你们从新城区过来,肯定是看到了,那美丽的、高效的、疯狂的赌场。每个人都在下注,押上他们的一切。而随着每一次下注,每一次强烈的渴望与恐惧,都会源源不断地产生供我们的王使用的力量。”
“为什么?”鸢无忧盯着她。
“为什么?”黑桃重复,声音压低,带着一种揭露秘密的质感,“我们相信,他在供养愿望之神本身。”
房间里寂静了一瞬。
“想想看,”黑桃继续说,“维持如此庞大的概率规则运转,实现那么多相互冲突的愿望,需要多么恐怖的能量?那位高高在上的神明,难道不会饥渴吗?达伽拉亚,他不过是神明选中的祭司。他将整个国家变成一座永不熄灭的祭坛,用无数人的灵魂与未来作为薪柴,供奉那位永恒饥渴的神明。”
将一国之民视为祭品,这个指控,比鸢无忧想象中更加狰狞。
“你们想推翻他?”鸢无忧问。
“推翻?我们可担不起这么大的罪名。但我们确实要撕开他的伪装。”黑桃话锋一转,“红爵士大人认为,你们二位,是变量。而有趣的变量,应该放在最能搅动局势的地方。”
她终于说出了来意:“半个月后,‘命运之轮’,将有一场盛大的,属于全民的赌局。红爵士阁下诚邀二位,作为观礼者,亲眼见证塞米希罗尔的心跳。”
鸢无忧和卡戎俱是一怔。
“为什么是我们?”鸢无忧冷静地问。
“因为你们是生面孔,而且...”黑桃看向鸢无忧,“你看起来,像是个真正的观察者。那里是观察这个国家最好的位置,你能见到平时绝不会对你敞开大门的人,听到酒桌下最真实的对话。”
“作为回报,”黑桃拿出一枚暗红色的的筹码,放在吱呀作响的小桌上,“只要你们登场,无论赌局输赢,事后,我们会提供一份关于愿力最终流向的内部报告。这比你们在旧城区摸索一年得到的线索,都要直接。”
筹码散发着微光,像一枚浓缩的诱惑与危险。
“如果我们拒绝呢?”鸢无忧问。
黑桃笑了,这次的笑容里带着明确的冷意:“您当然不会拒绝。”
她站起身,走到门口:“你们有三天时间考虑。三天后的日落时分,我在骰子酒馆等你们的答复。”
她指了指那枚红色筹码:“这枚筹码,是临时的通行证。持有它,至少在旧城区,赤色教派的人不会主动找你们麻烦。当然,拿着它,您也需要付出一些代价。”
门打开,又关上。走廊里脚步声远去。
房间里只剩下鸢无忧和卡戎,以及桌上那枚仿佛有生命的红色筹码。
卡戎盯着筹码,脸色异常难看,手指无意识地攥紧。
“你是故意的?”他的目光落在鸢无忧身上,“你知道他们会利用我们,所以...”
鸢无忧笑着把骰子拿起来:“当然,我们需要更多的信息,还有什么比赤色教派这种政敌可以付出的更多?所以,我给了他们一场邀约,一个机会。”
“接下来,啊,我们还要去见第三方。”
两人沉默着,直到午后,才决定谨慎外出,去市场弄点食物,也试试能否碰到更多的信息。
在昨日那个市集,他们买了两块粗糙的面饼。
在卡戎用筹码付钱的时候,鸢无忧用余光扫视周围,然后轻轻地叹气,从兜里去取出那枚红色的骰子,看了几眼又放了回去。
两人准备离开的时候,一个苍老的手轻轻拉住了鸢无忧的衣袖。是昨天那个在集市里占卜,然后被赤色教派审问的老妇人。
她眼神浑浊却带着急迫,低声道:“跟我来。”
不由分说,将他们引到市场后方一个堆满废弃箩筐的角落。
确认无人跟踪后,老妇人喘着气,看着他们:“他们,红爵士的人,找过你们了?”
鸢无忧和卡戎对视一眼,没有否认。
“唉。”老妇人叹了口气,背更佝偻了些,“我是守旧者,你们可以叫我玛尔姆。黑色教派的人。”
黑色教派,反概率教派。
塞米希罗尔政界的第三者,纯粹的守旧教派。
“红爵士的人是不是跟你们说,白皇帝在喂养神明?”玛尔姆问,脸上皱纹堆满复杂的情绪。
鸢无忧点头。
玛尔姆摇摇头,声音压得更低,像怕惊扰什么:“喂养神明?红爵士的人,总是喜欢这种吓人的说法。但那解释不了很多事情。”
她抬起头,浑浊的眼珠看着他们:“你们不觉得奇怪吗?达伽拉亚陛下自己,他那不合常理的好运,他那仿佛能看透概率的决策能力,他年轻得过分就掌控一切的权柄...这些,像是仅仅依靠喂养神明就能得来的吗?”
鸢无忧心中一动。
“在我们看来,”玛尔姆的声音带着一种神秘的语调,“陛下他自己,就是一场惊天豪赌的胜利者。”
她顿了顿,缓缓道:“他今日拥有的一切,无论是权柄,改变规则的能力,还是那那令人不安的绝对好运,谁知道不是很久以前,他向某种无法言说的存在,许下一个巨大愿望后所赢得的奖品?”
卡戎的身体猛地一颤。
“而愿力,”玛尔姆继续,吐出最关键的话,“也许不是祭品。是代价。是维系这份胜利、维持他个人乃至整个国度这种‘超常运势’,所需要持续支付的,昂贵的代价。”
“他将全国拖入概率的漩涡,逼迫每个人去赌、去许愿、去产生强烈的愿力,或许只是为了汇聚足够庞大的能量,来分期偿还那份赢取王座时,欠下的巨额账单。他站得越高,看起来越成功,这份债务的利息,就越是沉重。”
她看着卡戎骤变的脸色,缓声道,“沉重到,需要用举国之力来偿还。”
两种截然不同的指控,如同两条冰冷的毒蛇,钻入二人的大脑,在里面翻江倒海。
喂养神明,或是支付代价。无论哪一种,都将达伽拉亚推向了非人的,冷酷的深渊,都将整个塞米希罗尔描绘成了牺牲品。
“你们有什么证据?”卡戎的声音有些发抖。
“证据?那种东西,陛下怎么会留下。”玛尔姆苦笑,“但老执政官,他或许知道些什么。”
“老执政官?”
“就是前执政官,也是我们黑色教派现在真正尊敬的长者。他或许保留着一些最初的记忆,或者一些协议的痕迹。”玛尔姆眼中闪过一丝希冀,又迅速黯淡,“但他藏起来了,很彻底。连我们都不知道他在哪儿。红爵士他们疯找的手札,据说是老执政官亲笔记录的某些东西,可能是找到他的线索,又或者揭开达伽拉亚过去的钥匙。”
她颤巍巍地从怀里摸出一颗光滑的黑色鹅卵石,塞进鸢无忧手里。
“这个,或许能在某些时候,让守旧者行个方便。”她低声道,然后紧紧抓住鸢无忧的手腕,力道大得不像老人,“小心红爵士的邀请,那可能是陷阱,也可能是舞台。但一旦走上去,你们就再也下不来了。”
说完,她像受惊的老鼠,迅速缩回市场的阴影中,消失了。
鸢无忧握着手心的黑色石子,它和那枚红色筹码一样冰凉,却散发着迥异的气息。
他笑了。
黄昏再次降临,将旧城区涂抹成一片忧郁的暗金色。
旅馆房间的窗户开着,灌进来带着凉意的风。鸢无忧和卡戎站在窗边,沉默地望着远方。
鸢无忧摊开手掌。
左手,是赤色教派的红色筹码,象征着一条危险但可能直达核心的捷径。右手,是黑色教派的黑色石子,代表着另一条更加渺茫却可能触及历史真相的路径。
“三天,”鸢无忧低声说,像在自言自语,“我们需要想清楚,究竟要走上哪一张赌桌。”
卡戎的目光,则越过层层叠叠的破败屋顶,投向更远方,那座被蔷薇藤蔓覆盖的白色高塔。那是白蔷薇宫的方向。他的眼神里翻涌着痛苦,困惑,还有满满的挣扎。
他听到的两种指控,都像刀子一样扎在心上,他绝不相信自己记忆中那个聪明又带着理想主义的弟弟,会变成如此可怕的怪物。但他亲眼所见的痛苦,亲耳听到的控诉,又如此真实。
“鸢无忧阁下,”他第一次用相当正式的名称称呼鸢无忧,“您,怎么打算的?”
鸢无忧收回目光,看向卡戎:“我们走第三条路,”
“按我说的做吧,卡戎。”
夜色完全吞没了旧城区。
远处,“命运之轮”的光芒,成为了这片黑暗土地上,唯一醒目而孤寂的坐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