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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 8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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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次站在安全屋的大门前,像风尘仆仆的旅人时隔太久回到过去的家。
可惜他此时的心情远没有那么轻松。
从前的那些预感——电话里欲言又止的停顿,和没有问出口的疑问,全部都有了合理的解释。
这么说来……自己的直觉倒是真的挺准的。
事到如今也没有指责或抱怨的心情,留给他的时间少得几乎即刻就要从指缝间漏走。匆匆赶回东京后他才惊觉自己下意识想要回到的地方是哪里。
现在应该是没有接收到消息的状态。无论是她还是其他人,只要态度如常的话掩盖过去也并不是不行,只是这份平静大概会在几小时后被打破。毕竟诸伏从联络人那里得到的最后消息是,警视厅有内鬼,身份已经被泄露。
既然选择了这条路就不可能对结局毫无预期,因此只思考了很短的时间就决定了要怎么做。唯一迟疑的是……关于她的事情。
如果就这样叛逃……
诸伏呼出一口气,白茫的一团雾瞬间就消散在空气中。
门被坚定地叩响。一声,两声。
一手扶着门框,一手推门的她有些精神不济,看起来是刚入睡又被吵醒的样子。
“谁啊……”
就连诸伏自己也觉得,在深夜突然赶回东京的安全屋……听起来确实有点难以想象,但她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
“这不是苏格兰嘛!任务就结束了吗?真不愧是你啊,回来之前怎么不给我发消息呢。”
她打了一个小小的哈欠。
“已经这么晚了……快进来休息吧。”
诸伏的脚就像被钉住一样一动不动。
她等了一会,有些疑惑:“……怎么了?”
“——我有话要对你说。”
印象里从没有见过苏格兰这幅严肃的神情,她吃了一惊,却还是点头,接住了他的气势。
“嗯……是什么呢?”
再也无法回头。
人都要为自己的决定付出代价,这是理所当然的事。
诸伏冷静地说,“我遇到了一些麻烦。”
他的状态大概糟糕透了,脸色疲惫得像一星期没合眼,尽管在竭力掩饰,身体仍然因为寒冷而轻微发着抖。
她放下揉眼睛的手,大概是意识到了什么,不由分说地拉着他进门。先是反锁了门,又把他按在椅子上,从厨房端着两个杯子出来。
“只有速溶的,你的那杯我加了一注威士忌。”她仿佛知道一切,声音里有一种令人安心的魔力,“喝掉再慢慢说,我在听。”
手足无措的那个人几乎变成了诸伏。酒精和咖啡的劲头大到能让绝症病人回光返照,无言地喝光杯子里的液体,他感到身体渐渐暖起来,双手也不再颤抖。
她正在等他的答案。
“我遇到了一些麻烦……”她意料之外的强硬让他不知要做出什么表情,“可以的话,我需要你开车送我去一个地方。出于某些原因我无法搭乘公共交通,但我必须要在天亮前离开。”
她的双手交握在一起:“这是唯一的办法吗?”
“虽然我很想否认……”他慢慢地思考着,脸色实在不算太好,“但这确实是唯一的办法。”
她大概会拒绝吧。朝夕相处之后,诸伏自认为了解她的个性。在那幅冷硬的外表之下有一颗和普通人一样鲜活的心,也因此她不愿掺和进任何组织里的弯绕,他语焉不详的请求大概是她最讨厌的那一类麻烦。
现在想来,拜托她的事情还真够多的……这次拒绝的话也没办法了。
她推开手畔的杯子,站起来。
“走吧,那还等什么?”
平静的语气就像是初遇时那样,没有太多情绪和温度,仅仅只是在传达主张而已。
“……什么?”
“不是苏格兰说的时间紧迫吗?”
“不问我去哪里……吗?”
“那种事情怎么样都无所谓。”她不知从哪里找出一枚车钥匙,对着他晃了晃,“苏格兰不在的这段时间里我向组织申请了车辆哦,正好让你看看我的驾驶技术。”
他几乎反应不过来,直到坐在副驾绑好安全带才有真实感。街道圣诞氛围渐浓,夜深如城市醉酒已不醒多日,扭转的钥匙带起引擎的颤抖,窄小的送风口吹出暖气。他觉得自己的身体不再僵硬了。
“好,所以我们现在去哪?”
她的态度自然得像是他们即将进行一场长途旅行。
他报了地名。
“我看看……需要五小时左右,不出意外的话能在天亮前抵达呢。”
低头检查着导航,确认好目的地,她自言自语一般道:“出发咯。”
他们顺利驶出城市,一路通畅地进入高速公路。才离开市区不久,诸伏意识到他们正沿着河流前进。从车窗看出去,来自远方房屋星星点点的光亮微弱反射在河面上,无限向外绵延,有那么一瞬间像是他们正行驶在银河中,也像徘徊在繁星之间。
“……很漂亮吧?这就是我为什么喜欢驾驶。”
她向左打了半圈方向盘,对弯道的判断十分精确,手腕处的肌腱随之而动——诸伏发现她在驾驶时有着独特的气质,不仅仅是气定神闲,反而更像汽车完全遵从了她的意志。
“……”
“我知道你想问什么……为什么我平常不开车,对吗?”她注视着面前的公路,“因为需要驾驶的场合不多,我也不太喜欢市内的交通环境,所以……”
即使是崎岖的山路她也驾驶得尤为平稳,诸伏从不知道她有这样的才能。河水和夜空,道路渐渐融化在一起,铺成一片完整的繁星之路。全神贯注地捕捉着前方微弱的光亮时,她又说。
“苏格兰知道西方人把银河叫做什么吗?”
似乎并没有在等待他的回答,她紧接着说:“milky way。我第一次读到的时候觉得很奇怪,怎样也理解不了,直到有一天我独自开车到夜幕降临,瞥见远处的群山之间有一条奶白色的带子……真的很漂亮呢,一下子就理解了为什么神话里会赋予银河这样的名字。”
诸伏想起儿时看过的小说,主人公在描述银河时似乎也用了“流淌着牛奶的河流”这样的比喻,在这背后的隐藏知识却还是第一次知晓。他沉默了相当一段时间,就在她几乎以为他今夜不会再说话时,他才开口。
“原来如此……真的很漂亮。”
她微微笑起来:“是吧。说起来,我有个一直想问的问题,可以问吗?”
“说不的话,就会放弃吗?”
“当然不。那么我就问了:苏格兰有什么喜欢的东西吗?什么都可以。”
他一时没有回答。
“不能说吗?”
“不,”他微妙地平静了下来,“因为不想随便回答,所以正在思考。”
她便不再催促。车灯一直延伸到视野前方,河流消失了,群山逐渐浮现。有那么一段时间,耳边只有引擎颤抖着的嗡嗡声和极微弱的风声,安静得连呼吸也听不到。
“果然……还是喜欢天空,或者大海吧,这种一眼望不到头的东西。”
“很适合你呢。”她说,“苏格兰的眼睛也会让人联想到天空和大海,像什么珍贵的宝石。”
“……这是夸奖吗?”
“当然。”她以讲故事的口吻说,“你看,现在的景色很漂亮吧,可它们消逝得总是很快,即使想要抓住也只不过是镜花水月,只有看见它们时的记忆是永存的。时间也是一样,我不想等到以后回忆起现在时感到的是无穷的后悔。”
诸伏从左侧注视她。她的侧脸被折射的车灯映得明明暗暗,看得不甚明晰,只觉得有一种无限温柔的神情。
“我知道很多关于苏格兰的事情……却又觉得,好像从来都不了解你。喜欢听钢琴曲的苏格兰和使用狙击枪打碎敌人脑袋的苏格兰是一个人吗,执行任务毫不留情的苏格兰和在酒吧第一次尝试gimlet的苏格兰是一个人吗?执着要复仇的苏格兰……和认真考虑着要给安全屋做圣诞装饰的苏格兰……真让人困扰啊。”
诸伏说不出话。
好在她也并没有寻求答案的意思,而是沉默了一会,又继续说道:“原本以为还有更多的时间……还能更加了解你一点。”
透过车窗远眺,远方的晨雾已经开始蒙蒙亮。
“但是……只能到这里了。”
车停在一片近郊的荒地,她拧动钥匙熄了火,却迟迟没有下一步举动。
诸伏低着头。
“不走吗?”
她想她再也无法理解他那时的表情了,他缓缓抬起头,定定地望了她一眼。她有一种被他的眼神吸进去的错觉。几个呼吸之间,诸伏的手腕微微动了一下,打开车门的那瞬间,一只黑洞的枪口对着她。
“……原来如此。”她说,“这就是你的计划吗。”
诸伏错开她的眼神:“再过几个小时就会收到消息了……关于我是叛徒这件事。你只需要向组织报告我最后的行踪,然后声称遭到了我的胁迫……”
“你才没有胁迫我……!”
“我有。”诸伏和煦地说,“在我有枪的情况下,除了服从我的指令你什么也做不了。而且……如果我是叛徒的话,就要第一个抓住我,将功抵过,不是你说过的话吗?”
“绿川……”
他笑了一下。
“对不起,连名字也……从一开始就是假的。”
无边无际的天空那一头渐渐浮现出橙粉色的日出,底色是透着薄雾的蓝,漂亮得像一整个电影长镜头。他忍不住想……这幅场景也会像她说的那样,长久地留在她的记忆里吗?
明明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他却不知道为什么想起曾在脑海中计划过的圣诞节。因为一时冲动,或是其他什么说不清道不明的心情……他觉得在安全屋布置一些圣诞装饰也不错。可以的话……甚至想要准备礼物。对她说过的“求婚没有戒指就是没有诚心”这句话,他一直有一种微妙的歉疚感。也许是因为她的所谓告白,也许只是下意识想要满足她的心愿。圣诞节对礼物来说还挺不错的吧……因此提前预购了在那天送达的首饰,简单的素圈指环在他们的职业来说也算正常,是不会让人起太大的疑心的款式。借口也找好了:如果再去那家餐厅,被认出来之后手上没有戒指怎么行?而他也预感到她会眉眼弯弯地回答「不愧是苏格兰啊。」
出于习惯而提前做好的准备,他却没想到会有后悔的那一天。
一定会生气的吧……但好像也没什么办法再去弥补了。
她终于还是没有跟出来。他不知是松了口气还是放下心来,最后望了一眼那个方向。
她就坐在驾驶座,脸庞隔着玻璃看得不太明晰。究竟她有没有凝视着他的背影,还是只是单纯地把目光投射向某个虚空呢……诸伏收回了目光。太阳已经完全出来了,清晨的金色阳光披在身上却没有任何温度,左胸口的手机很有存在感地紧贴着跳动的心脏,仿佛微微有些暖意。这一刻,他决心要让它继续跳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