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5、碧云深 ...

  •   药香在空气中浮沉,天色由浓墨般的漆黑渐渐洇作鱼肚青白。
      回春堂后院的厢房中,殷长歌缓缓睁开眼。肺腑灼痛已消褪大半,唯余肋下的阵阵隐痛,提醒着他昨日那一战的凶险。他撑坐起身,目光触及枕畔,辟水剑静静横卧,剑鞘上破损的旧布已被撤去,换成一袭素净的绢帛,抚之细腻温润。
      门扉轻启,一位褐发老者踏入屋内,瞧见榻上的少年面露温笑,“公子醒了?正好该服药了。”
      殷长歌猜出老者便是燕翎提过的孙大夫,接过药碗道:“多谢孙大夫。”
      褐黑汤汁腾起氤氲的苦涩气息,他浑似不觉,仰首一饮而尽。
      孙大夫再度为他诊脉,片刻后收回手,“內腑之伤最是难愈,眼下虽处置了外疮,伤痊仍需静养。”
      殷长歌应下了。
      孙大夫却不急于离开,目光落在他脸上,终是有些疑惑,“昨夜为公子诊脉时,老朽察觉公子经脉间有一股内力护持心脉,与药王谷独门的‘回春诀’极为相似,故而冒昧一问,公子与药王谷是何渊源?”
      该来的终究会来,殷长歌抿了抿唇,一时却不知如何回答。
      见他未语,孙大夫换了一种方式道:“老朽孙济,三十年前是药王谷老谷主座下药童,后奉命出谷行医。公子体内的回春诀,若非药王谷嫡传弟子或至亲血脉,绝难修得如此精纯。”
      殷长歌顿住了。
      孙济的声音沙哑又柔和,苍眸泛起追忆之色,“若老朽猜得不错,公子当是谷主殷执夷之子,殷长歌?”
      一语倾入耳,仿佛有股无形的暖流淌入胸口,带来难以言喻的亲近感。
      孙济将他的反应收入目中,便知猜中,毫不意外,“遥记老朽离谷时,公子尚在襁褓中,一晃已过去十五年。”
      殷长歌目光闪烁,迟疑地开口,“孙大夫见过我?”
      孙济在榻边坐下,替他掖了掖被褥,笑道:“自然见过,当年老谷主飞鸽传书报喜,说谷主喜得麟儿,老朽特意向主家告假,回谷见了公子一面。那时公子刚过百日,被谷主抱在怀中,小脸白净,见人便笑,全然看不出是早产之子。”
      殷长歌不免讶然,“我是早产?”
      想起往事,孙济不免感慨,“听闻夫人怀胎七月便发动,难产一天一夜,还是谷主亲自接生。公子落地后气息微弱,哭声低如幼狸,老谷主看了都摇头叹息,暗道怕是留不住。”
      他目光渐远,仿佛回到十五年前药王谷的春日,“可谷主不信,他将公子贴身养在药庐,以自身内力温养经脉,又以千年参须、雪山灵芝熬成乳膏,一滴一滴喂了整整三月。待老朽回谷探望时,公子非但无病无灾,反比寻常百日的婴孩更显健壮活泼。”
      殷长歌指尖微颤,心口仿佛被什么轻轻撞了一下,声音也生出涩意,“您可曾见过我娘?”
      孙济应道:“夫人是世间少有的绝色佳人,不仅容貌倾城,心地更是至善。老朽离谷前,夫人犹在病榻,却特意嘱咐侍者赠我一匣上等药材,说江湖行医不易,让我带在身边,以备不时之需。”
      殷长歌心跳加快,“她是什么样的人?”
      孙济回忆起来,声音低柔,“心如赤子,纯良宽和,平时言语极少,待人却极为温柔。只是身子骨似乎一直不大好,心脉和脊柱皆有旧伤,谷主为她调理了许久。”
      他想了想,又补充道:“对了,夫人有胡人血统,眉目深秀,瞳眸在日色下会泛出浅浅的墨蓝色,极为特别。”
      殷长歌彻底怔住了。
      胡人血统,墨蓝眼眸,心如赤子,待人宽厚,这与江湖传闻中的妖艳狠戾的“妖女”叶九幽,竟是截然不同。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发抖,“她——姓什么?”
      孙济捋须思索片刻,“似乎姓顾?具体名讳老朽记不清了,只记得谷主唤她‘阿九’。”
      不是叶九幽。
      殷长歌脑中嗡然炸响,仿佛有什么东西轰然坍塌,又有新的基石在废墟下悄然显露。过了好半晌,他才艰难地开口,问出心底长久以来的困惑,“她为何会是妾室?洞庭帮的洪帮主说,我父亲从未娶妻,只纳过一房妾室。”
      谁知孙济闻言眉头一锁,苍颜顿染怒容,“胡说什么!夫人是谷主明媒正娶入谷的,老谷主亲自下的三书六聘,怎会是妾室?”
      殷长歌顿时僵住。
      明媒正娶——
      孙济仔细端详少年的脸庞,眼角皱纹舒展,“其实公子的容貌与夫人并不相似,夫人是胡汉混血,轮廓深楚,明艳照人。公子这双眼睛倒有七八分像她,清澈透亮,脸廓英锐些,勉强五六分相似。”
      殷长歌下意识道:“那我像父亲?”
      孙济笑了,摇头道:“那就更不像了,谷主是典型的蜀地相貌,清瘦俊雅,眉狭目长。老谷主当年还打趣,说公子这长相,大概是随了舅舅。”
      舅舅二字一出,如同石入静潭,在殷长歌心间漾开层层涟漪。
      “我有舅舅?”他喃喃重复,仿佛第一次认识这个词。
      孙济很自然地接下去,“夫人的兄长当年亲自送嫁,听说兄妹二人感情极深,公子出生后他曾留在谷中照看了三月,夫人情况稍稳后方才离谷。”
      殷长歌心头一动,停了片刻,试探道:“孙大夫也见过我舅舅?他是什么样的人?”
      孙济却摇了摇头,微微一叹,“说来惭愧,老朽并未见过令舅。夫人难产后气血两亏,加之生产时引发心脉旧疾,需以‘九叶还魂草’入药调理。此草生于极北雪岭之巅,三十年开一花,药王谷当时仅存一株幼苗,远未到采收之时。公子出生不久,令舅便离谷北上,去寻成熟的还魂草了。待老朽回谷时,已是公子的百日宴,那时令舅早已离谷,故而缘悭一面。”
      殷长歌眸光一黯,看来并非师父,心头瞬时涌起莫名的低落。
      见他神色变幻,孙济以为少年伤痛复发,正打算停了闲话,忽听殷长歌又问道:“孙大夫离谷多年,可知药王谷如今的情形?”
      孙大夫未作多想,只道:“老朽离谷后便长居岳州,与谷中联络渐疏。只知公子百日宴后不久,谷主性情大变。他本就纵性孤僻,此后脾气愈发古怪,终年避居药庐,不肯踏出半步,连老谷主亦无可奈何。公子三岁那年,老谷主仙逝,谷主继位后下令药王谷与世隔绝,谷中之人非故不得外出。”
      殷长歌眉宇深蹙,似强忍悲意,许久才问出口,“正因如此,父亲才将我弃于山林,十五年来不闻不问?”
      孙济大为讶然,脱口而出,“公子何出此言,谷主对公子之心,老朽亲眼所见,他岂会对公子弃之不顾?”
      殷长歌神情微冷,半晌垂了眸,声音低怅,“世间事,亲眼所见也未必是真,虚虚实实,谁能说得明白。”
      少年年纪不大,话语却透出阅尽千帆的沧桑悲凉,孙济不免惊诧,看向殷长歌的眼中不觉盈满怜惜,“老朽虽不知其中隐情,但我相信谷中待公子之心无假,当年他对公子的疼惜,老朽亲眼所见,十五年音讯全无,背后必有极大苦衷。”
      殷长歌凝望着窗外的晴空,脑海浮现出秦陌急切的神情,洪天阔意味深长的目光,霍无忧森冷的笑容,还有师父留下的那句“莫寻”的字迹。
      他不觉被搅了心绪,怨气也渐渐散了。
      孙济在一旁也未再多言,倒了一盏茶递来。
      殷长歌抑下酸涩,接过慢慢地饮,忽然问道:“孙大夫,我的伤势还需几日方能行动?”
      孙济并不隐瞒,“若静养,需半月,但若公子有要事在身,老朽可施针催发药力,辅以谷中秘传的‘生生诀’调息,三日后应可恢复六七成,寻常行走无碍,只是不可动武,更不可妄提内力。”
      殷长歌略一盘算,闷声道:“那便劳烦孙大夫了。”
      武林大会在即,他必须尽快恢复,去涪州找出师父的线索,揭开隐藏在身世背后的真相。
      孙济不知他的心思,倒也没有多言。
      二人一时相顾无言,孙济坐了一会,正要告辞,房门忽而叩响,燕翎端着早膳踏入,他顺势退了出去。
      燕翎依旧是那身墨绿劲装,肩头伤处包扎齐整,脸色已不似从前苍白,眸光清亮如昔。她将粥碗置于床头小几,目光在殷长歌脸上停留一瞬,“气色确实好多了。”
      殷长歌接过粥碗,饮了两口,犹豫片刻,还是问了出来,“燕姑娘,你与岳州冯氏——”
      燕翎在桌边坐下,轻描淡写道:“我娘姓冯。”
      寻常一句对答,殷长歌不知怎的觉出异样来,望了她一眼。
      她只说了一句便停住,目光落在窗外的晨光里,侧脸线条绷得很紧,仿佛在极力压抑某种情绪。同样的神情殷长歌曾见过,当他思念师父时,投落湖面的倒影与之一般无二,有痛,有怨,更多的是不愿提及的隐伤。
      殷长歌一刹通透,劝道:“你若不愿说,不必勉强。”
      燕翎收回目光,静道:“没什么不能说的,冯家是岳州武林世家,我娘是冯家嫡女,年轻时嫁了一个家道中落的书生。后来她死了,死在洞庭湖。”
      她的声音很平静,殷长歌却听得动容,心下不由一沉,“是因为洪帮主?”
      燕翎没有回语,但答案不言而喻。
      殷长歌见她神情淡漠,拿不准情绪,缓声问道:“你习武也是为报仇?”
      燕翎毫不回避,“是,我师父是明月楼主燕寒衣,江湖人称‘黑燕’。她教我武功,给我活路,所以我随她姓燕。”
      殷长歌听得心头一涩,竟不知该说些什么。
      燕翎眼尾藏着冷光,话语冰似凝霜,“我此生只余两件事:练好武功,杀了洪天阔。至于冯家,他们给我一个‘表小姐’的名分,一处院子,两箱衣裳,便算认了我这个外姓人。也好,我本就不稀罕姓冯。”
      殷长歌听出燕翎话语中深藏的恨意,不仅是对洪天阔,似乎也对冯家,甚至对那个她未曾提及的父亲。但这是她的私事,她不愿多说,他亦不便追问。
      他转开了话题,“昨日多谢你,若非你及时赶到,我恐怕已死在霍无忧剑下。”
      燕翎并不放在心上,语气稍缓,“我这人一向恩怨分明,欠你的,我会还。”
      殷长歌习惯了她的冷锐,没有再说什么。
      室内安静下来,燕翎也渐渐收敛了情绪,“你安心养伤,回春堂外我安排了人手,在岳州地界,林家还不敢同冯家明着来。至于洪天阔和霍无忧,他们若敢再动你,便是与我燕翎为敌。”
      一番话语说得斩钉截铁,甚至带着江湖儿女特有的侠气与执拗。
      殷长歌忽然心头一动,这个看似冷冽孤傲的女子,内心似乎比他想象的更重情重义,只是那些情义都被她用坚硬的外壳层层包裹,仅对极少数人展露。
      他不禁又问:“燕姑娘,你为何帮我至此?仅仅因我曾救过你?”
      燕翎望向窗外,半晌方道:“我娘死后,再无人真心护过我。师父教我武功,却从不说多余的话。那日在船上,你递药给我,眼中没有怜悯,没有算计,只有——”
      或许不知如何形容,她停了好一会才又道:“只有一种很干净的东西。”
      她回过头,目光与殷长歌相接,“这世道,干净的东西太少了。能护一件,便是一件。”
      殷长歌怔了一刹。
      燕翎又道:“三日后我送你出城,涪州路远,你身负辟水剑,又是药王谷公子,这一路不会太平。我能做的,仅是送你平安离开岳州。”
      她说完便起身离去,脚步声在廊下渐远。

  • 本文当前霸王票全站排行,还差 颗地雷就可以前进一名。[我要投霸王票]
  • [灌溉营养液]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