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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解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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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稳住了!呼吸从濒死的挣扎,慢慢找回了些许节奏。再睁开眼时,眼底可能还残留着未完全褪去的惊悸余波,瞳孔或许还有些许涣散后的恍惚,但神智,已然从悬崖边缘被硬生生拉了回来,恢复了清明和掌控。我看向窗内——李嵩再次被自身的情绪烈焰灼烧,对窗外的我们几乎失去了反应,沉浸在他个人的悲剧里。
心中瞬间有了决断。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不能再顺着他的情绪逻辑往下走了。必须打断,必须用他从未想过,甚至可能本能抗拒的,完全颠覆性的角度,去狠狠地撞击他那根名为“未完成即彻底失败”的执念之弦!
我向前踏出一步,不再是之前那种试图融入,理解的姿态。声音不大,却刻意带上了一丝之前从未有过的,近乎冷漠的清晰和笃定,下意识地模仿着脑海中刚刚浮现的那道“逻辑之光”的口吻和节奏:
“李嵩先生,”我直接叫了他的全名,打断了可能再次开始的,无意义的痛苦呢喃或低吼,让称呼显得正式而疏离,“您一直在痛苦,根源在于‘画不完’,遗憾在于‘老天给的时间不够’。但您是否,哪怕只有一瞬,思考过另一种可能性——” 我刻意停顿,确保他混乱的注意力被这迥异的开场白抓住,“或许,正是这‘画不完’,正是这‘时间不够用’,才让您眼前这幅画,拥有了超越您其他所有那些‘顺利完工’的作品的,独一无二,甚至无可替代的……力量?”
李嵩喉咙里压抑的啜泣和低吼声,戛然而止。他猛地抬起头,那双通红,盈满了血丝和泪光的眼睛,像看一个突然闯进灵堂大放厥词的疯子一样,死死地瞪着我。那眼神里有震惊,有被冒犯的愤怒,仿佛我刚才的话,不是安慰,而是对他毕生追求,对他此刻巨大痛苦最恶毒的亵渎。
连旁边的松磬都惊讶地飞快瞥了我一眼,眼神里掠过一丝“你确定要这么干?”的疑问,但她终究选择了沉默和信任,将舞台完全交给了我。
我迎着李嵩那几乎要喷出火来的,震惊又愤怒的目光,继续用那种剥离了个人情感的,近乎陈述科学事实般的平静语气说下去,内容则直接引用了森言“逻辑点”给予的启示:
“一幅完美完成,无可挑剔的花鸟画,后世之人观之,或许会称赞您笔法精妙,设色典雅,生动传神。但那终究是‘结果’,是一件‘完美的成品’。” 我的手指,明确地指向画面上那只鹜尚未勾勒细节的头部,以及大片空白的背景水域,“而您这幅画,停在了这里。后世的观看者,他们将看到的,将不仅仅是一只被描绘得栩栩如生的禽鸟,他们将‘看’到一场——‘未遂的飞翔’,一次‘被无情打断的精彩捕捉’,一场才华横溢的艺术家,与他永远无法战胜的,名为‘时间’与‘病痛’的敌人之间,进行的……惊心动魄,却又注定失败的悲壮搏斗。”
李嵩的呼吸,骤然屏住了。他瞪大的眼睛里,愤怒开始被一种更深的,近乎茫然的震动所取代。
“这份‘未完成’,这处‘中断’,恰恰是对这个过程最真实,最残酷,也因此最壮烈的记录。它记录下的,不是一个被完美复刻的自然瞬间,而是一个鲜活的生命,一个卓越的才华,在不可逆转的衰败和消逝面前,是如何竭尽全力,燃烧最后的光和热,试图挽留,定格住一点永恒之美的挣扎过程。” 我的语气依旧平稳,但每个字都像精心打磨过的石头,投入他死水般的心湖,“这个过程本身,其所蕴含的悲剧力量与人性光辉,其带给观者的震撼与思索,或许……远超一个圆满却平静的结局所能达到的。”
我略微停顿,看到李嵩眼中的愤怒已经彻底被茫然和一种更深层次的震动覆盖,他紧握的拳头不知何时松开了。我抛出酝酿已久的,最关键的一句,也是将森言的“逻辑点”转化为他能理解的语言:
“先生,您一直遗憾于未能赋予这幅画一个‘完整的,有始有终的生命’。但或许,它的生命,它的灵魂,其最核心,最动人的部分,恰恰就在于这‘残缺’,在于这‘未竟’。因为这幅画,此时此刻,就是您——一位正在被凶疾和流逝的时光所吞噬的天才画家——最真实,最无可伪造,也最无法复制的‘自画像’。”
“自画像”三个字,如同惊雷,在他脑海中炸响。
“后世之人,若有机缘得见此画,”我的声音在寂静的画室里清晰回荡,“他们将如同穿越时光,亲眼见到您本人,感受到您那份不屈的志气,体会到您深沉的憾恨,更将见证您生命最后阶段,那不曾熄灭的,对抗命运的精神之火。这,难道不是另一种意义上……更为深刻,更为成功的‘完成’吗?”
画室内,陷入了死一般的,近乎真空的寂静。
烛火安静地燃烧,偶尔哔剥一声,显得格外清晰。李嵩脸上所有激烈翻涌的情绪——极致的痛苦,愤怒,不甘,自我厌弃——都像被瞬间冻结,凝固在脸上,然后,慢慢地,开始出现裂痕,一片片剥落,消散。他呆呆地看着我,眼神空洞,仿佛无法处理如此颠覆性的信息;他又极其缓慢地,一点一点地转过头,看向画上那只永远无法被他画上眼睛,注定“盲目”的孤鹜;最后,他低下头,看向自己那双枯瘦,曾经能创造出无限生动画卷,如今却连笔都几乎握不稳的手。
时间,在这一刻仿佛被拉长了,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一直持续嗡鸣,代表着“历史应力”残留的波动,如同退潮时分的海浪,开始迅速减弱,变得平缓,最终,以一种确定无疑的趋势,消散,瓦解。这一次,不是之前那种暂时的平息或掩饰,而是真正的,从根源认知上松动后的,不可逆转的消融。
良久,良久。
李嵩的肩膀,终于彻底地,放松地垮塌了下去。不是被绝望压垮的那种垮塌,而是一种长时间极限紧绷后骤然松弛下来的,精疲力竭的空茫。他极轻,极慢地摇了摇头,嘴角极其艰难地扯动了一下,露出了一个比哭还要难看百倍,却奇异地带上了那么一丝丝……难以形容的,近乎解脱意味的,微不可察的弧度。
“自……画像……么?”他喃喃自语,声音轻得像深秋最后一片叶子落地的叹息,破碎在烛光与月光交织的空气里,“原来……如此……竟是……如此……”
他没有再说更多的话。没有释然的大笑,没有感激的泪水,没有豁然开朗的宣言。但我和松磬都知道,最艰难,最危险,也是最核心的一关,我们闯过去了。李嵩心中那块关于“未完成即等于彻底失败,即意味着所有价值归零”的,坚硬如铁的巨石,被我们用一种近乎残酷的理性,一种颠覆性的“创新”角度——将“未完成”与“中断”本身,重新定义和诠释为最具个性力量与记录价值的,另一种意义上的“极致完成”——给撬开了一道再也无法弥合的,深刻的缝隙。
月光,清清冷冷,一如既往地流淌进来,公平地洒在未完成的画绢上,洒在李嵩那骤然显得空旷寂寥了许多的背影上,也洒在我们这两个来自遥远未来,刚刚完成了一场惊心动魄的时空心理干预的“观测者”身上。
画室里的时间,像是被李嵩那句轻飘飘的“原来……如此”给糊上了一层粘稠的蜜,流淌得又慢又沉。烛火认命了,不再折腾,老老实实地燃着一小团温吞的光晕。空气里那些扎得人神经疼的焦虑尖刺,粘得人喘不上气的绝望糨糊,都跟退潮似的,悄没声儿地散了个干净,只剩下点残存的墨味儿,药味儿,还有一股子……大病过后,浑身骨头缝都透着酸软的空荡和安静。
李嵩没再吭声。他就那么干坐着,眼神跟长在了画上似的,死死盯着那只鹜。那眼神太复杂了,像打翻了颜料盘,遗憾肯定还有,但更多的,是一种……怎么说呢,像是隔着千山万水,透过磨花了的玻璃,悲悲悯悯地瞅着另一个世界线里,那个卡在深秋野塘边,徒劳挣扎的自己。他那枯树枝似的手指头,最后终于落了下去,不是去拿笔,就是极轻,极轻地,像最后摸一下熟睡孩子的脸,又像告别,从鹜那画好的翅膀边儿上拂过去,然后慢慢地,慢慢地,把手缩回来,揣进了自己宽大的袖子里,再没拿出来。
松磬用胳膊肘轻轻碰了碰我,眉毛动了动:差不多了,咱撤吧。
我能感觉到,把我们钉在这个时空节点上的那股“锚定力”,正在变得像晒暖的河水一样,柔和又平稳。这通常意味着任务的核心疙瘩解开了,那股折腾人的“历史应力”算是捋顺了。森言那边,估计满屏幕的警报灯都该熄了。可与此同时,一种更深,更钝的疲惫,像地底下渗上来的冰水,顺着我的脊梁骨悄没声儿地往上爬。刚才那一下子,差点被拽进李嵩的绝望里淹死,又硬生生被拽回来,消耗的好像不只是脑细胞,连魂儿好像都跟着晃荡了几下,虚得厉害。看东西有点对不上焦,耳朵里也怪,一会儿是图书馆翻页的沙沙声,一会儿又是汴京夜里呜呜的风声,俩频道乱窜。
“先生,我等不便再扰,就此告辞了。”松磬对着李嵩那个仿佛已经入定的背影,姿态依旧拿捏得优雅,语气里带着活儿干完后的松弛,和一丝对当事人的尊重。
李嵩没回头,只是极轻微,几乎看不出来地点了一下头。他整个人的魂儿,好像都钻进和那幅画,和他自己这倒霉催的命运新达成的那份沉默协议里去了,外头啥动静都听不见了。
我们悄无声息地后退,身影融进门外更浓的夜色里。穿过静得吓人的小院,溜过黑灯瞎火的巷子,身后汴京城那片朦胧暖糊的万家灯火越来越远,而前方,那股子来自“家”的牵引力,越来越清楚,越来越亲切。
回去的路感觉比来的时候飘忽多了,没那么颠簸,像片没啥分量的叶子,被时间这条河温温和和地托着往回送。等到脚底下重新踩到资料室那结实的地板时,熟悉的旧纸和灰尘味一起涌过来,居然有点让人鼻子发酸。
头顶的灯光白得刺眼。我腿一软,晃了一下。
“哎!”松磬手快,一把捞住我胳膊。
“回来了!!”殷朔的嗓门儿永远是第一个炸开的,他差点从椅子上蹦起来,“磬姐!莫哥!我的亲哥亲姐!你们可算回来了!刚才那能量读数,‘唰’一下掉底了!平稳得跟镜子似的!牛啊!太牛了!”
林一一也快步走了过来,她没殷朔那么咋呼,但眼神跟探照灯似的,在我和松磬脸上迅速扫了个来回,最后钉在我明显没啥血色的嘴唇和有点发直的眼神上,眉头立刻拧了起来:“小莫?你脸色不对。森言。”她扭头就喊。
森言已经从他那堆屏幕后面站起来了。他动作干脆利落,几步就越过了中间几张堆满乱七八糟资料的桌子,直接杵到了我面前。他没马上说话,先抬手,手指头带着刚离开金属设备的微凉,不由分说就贴上了我的额头,停了两秒,然后眼皮一垂,手法熟练地(他什么时候会的这招?)轻轻翻看了一下我的下眼睑。
那指尖的凉意激得我一哆嗦。离得太近了,近得我能看见他镜片后那双颜色偏淡的眼睛里,清清楚楚映出我自己现在这副魂儿还没完全归位的德性。也能闻到他身上那股子标志性的,混合了精密仪器冷金属味和一点点干净皂角的气息。他今天那头灰黑色的长发没像平时扎得那么一丝不苟,有几缕不听话地垂在额前和颈边,稍微软化了他那种过于严谨的轮廓,但此刻紧抿着的嘴唇和眼底那片沉得看不见底的审视,让他整个人反而比平时更具存在感,或者说,压迫感。
“体温偏低。瞳孔对光反射存在可察觉延迟。”他收回手,声音倒是四平八稳,但语速比汇报数据时快了一线,“整体能量消耗超出预估安全阈值约百分之十五。符合高强度精神过载后生理—心理联动应激表现。” 他像报菜名一样吐出一串结论,然后目光转向松磬,言简意赅,“任务关键节点细节。重点:异常情况及应对。”
松磬已经给自己倒了杯水,正小口抿着润嗓子,闻言放下杯子,吐字清晰,条理分明:“目标李嵩,核心遗憾确认为其未能完成的一幅代表画作。交涉过程……比预想波折。阿语的深度共情是打开局面的钥匙,但中途曾一度被目标极端负面情绪场强烈吸附,险些造成意识沉浸失控。最终,我们采用了一个……相对颠覆常规认知的诠释角度,引导目标将‘画作未完成’这一事实本身,重新认知为对其个人与命运对抗过程最极致,最真实的一种艺术化记录与呈现,从而促使其内在遗憾发生根本性转化。任务核心目标达成。”
她省略了那些心跳飙到一百八的凶险细节,但关键点一个没落,尤其强调了“被吸附”和“颠覆角度”。
“颠覆角度?”林一一敏锐地抓住了这个词。
“简而言之,我们告诉他,那幅未完成的画,恰恰是他生命最后阶段,与疾病和时间搏斗的,最震撼人心的‘自画像’,其独特价值和力量,可能超越了任何一幅完美收尾的作品。”松磬用一句话做了精炼的概括。
殷朔在旁边听得倒吸一口凉气,眼镜都快滑下来了:“我……我去!这角度……也太刁钻,太狠了吧!但细想又……绝了!莫哥,你这脑子怎么转的?当时那情况还能想出这招?”
我张了张嘴,喉咙有点干。想说哪是我想的,是森言那套冷冰冰的逻辑提示像救命稻草一样扔过来,加上松磬玩命拿现实细节砸我,才……但话涌到嘴边,太阳穴猛地一阵钝痛,眼前森言那张没什么表情的脸似乎模糊地晃了一下。“……就,逼到份儿上了,瞎猫碰死耗子。”我含糊地搪塞过去,下意识抬起手想揉揉疼得要命的额角。
这个细微的小动作没逃过去。森言突然又伸出手,这次不是探温度,而是一把抓住了我抬到一半的手腕。力道不重,但握得很稳,带着一种“这事儿没商量”的果断,直接把我的手从太阳穴上拉了下来。“别按压。去那边坐下休息。”他朝资料室角落那张颜色发旧,弹簧估计也不太灵光的单人沙发扬了扬下巴——那是我们这群人谁累狠了或者半夜赶工熬不住时,轮流瘫着回血用的“宝地”。
“我真没事,就是有点乏,歇口气就好……”我想把手腕抽回来,却感觉胳膊有点软绵绵的使不上劲。
“你目前的生物电信号显示交感神经系统仍处于过度激活后的残余亢奋状态。坐下,保持安静,最大限度减少不必要的感官信息输入。”他根本不理我那套,拽着我的手腕就往沙发那边带,语气是实验室里下达操作指令时的那种不容置疑。走了两步,又头也不回地扔出几句吩咐,条理清晰得像排练过,“殷朔,去接一杯温水,温度40度左右,加5克左右葡萄糖。林一一,关掉主区域一半的顶灯,保留必要工作照明即可。松磬,详细任务报告可以稍后系统整理,现在先让他脱离应激环境。”
他话音落下,资料室里立刻动了起来。殷朔“哦”了一声就冲向饮水机,林一一转身就去关灯,松磬对我耸耸肩,递来一个“你看,他说了算”的眼神。
我被不由分说地按进了那张旧沙发里,后背陷进不算太柔软的垫子。森言不知道从哪儿扯过来一个还算干净的靠垫,塞在我腰后。他没马上走开,就站在沙发旁边,微微侧着身,刚好挡住了大部分从房间中央射过来的,过于明亮的灯光,在我周围投下一片让人下意识想放松的阴影。他没再碰我,也没再说话,就那么站着,像一尊沉默的,自带降温效果的守护雕像,又像一台正在后台无声高速运转,处理着所有输入信息——我的生理数据,环境变量,松磬的口头简报,的中央处理器。
头顶的灯光暗了好几度,只剩下几盏台灯和屏幕发出的,相对柔和的光晕。殷朔端着一杯温水,蹑手蹑脚地走过来,轻轻放在沙发扶手上。我拿起来,小口小口地喝,微甜的温水滑过干涩的喉咙,确实带来一丝很实际的暖意。另一边,松磬已经压低了声音,开始跟林一一和凑过来的殷朔讲更具体的任务细节,她的声音在刻意放轻后,变成了一种嗡嗡的,令人安心的背景白噪音。
我瘫在沙发里,积攒了不知多久的疲惫,终于排山倒海地扑了上来,眼皮沉得像灌了铅。视线有点模糊,只能勉强聚焦在近处——森言垂在身侧的手,指节分明,手腕上那块改装过的黑色腕表,屏幕幽幽地亮着,上面流动着我完全看不懂的波形和数字。还有他垂在肩侧的一缕灰黑色头发,在昏黄的光线下,泛着一种类似丝绸的,冷冷的光泽。
意识彻底沉下去之前,最后一个勉强成形的念头是:他刚才抓我手腕的时候,指尖……是不是几不可察地抖了那么一下?不可能吧。肯定是我自己眼花了,或者还没从共情的后遗症里缓过来。
然后,我就彻底掉进了一片黑甜,安稳,没有历史幽灵也没有遗憾噪音的沉睡里。只是迷迷糊糊中,好像听到有人极轻,极轻地叹了口气,气流微弱得像是幻觉。接着,一条带着熟悉冷冽干净气息的薄毯,被轻轻抖开,妥帖地盖在了我身上。
意识是从一片温吞吞,没有梦的黑暗里,一点点浮上来的。像是潜到深水的人,被柔和的水流托着,慢慢地,不着急地朝有光亮的地方升。
最先听见的,是资料室那个永远在低吟的老空调,嗡嗡的,带着种催眠的规律。还有……另一种声音。嗒。嗒嗒。嗒。敲击键盘的声音,轻,快,间隔均匀得像个节拍器,力道也一模一样,透着一股子森言式的,近乎刻板的精准。
我眼皮还重得抬不起来,浑身骨头缝里都透着一股懒洋洋的酸软,像是被泡在温度刚好的温泉里,连手指头都懒得动一下。只有太阳穴那里,还有一丝丝残留的,闷闷的钝痛,像个尽职的闹钟,提醒我之前那场“精神马拉松”可不是闹着玩的。
鼻子先醒了。空气里是熟悉的旧纸灰味儿,但更近,更清晰地裹着我的,是另一种气息——冷冽,干净,像是刚从雪地里拿出来的金属仪器表面,仔细闻,尾调里还缠着一点极淡的,类似松针清苦或者某种高级皂角的气息。
是森言。
这个认知像颗小石子,投进我还没完全开工的大脑里,漾开一圈带着清冽感的涟漪。我费力地撑开一点眼皮,视线模糊得像隔了层毛玻璃。眼前是一片近在咫尺的深灰色衣料,随着很轻微的呼吸节奏,极其缓慢地起伏着。我侧躺在沙发里,脸朝着沙发背,身上盖着那条薄毯子。而那片深灰色……是森言那件防风外套的一角。他就坐在地板上,背靠着沙发的底座,两条长腿随意地曲着,笔记本电脑搁在膝盖上,屏幕的光映亮了他小半边侧脸,还有那双在键盘上飞快起落的手指。
他……一直在这儿?没去他那张堆满东西,但肯定更舒服的桌子那边?
我试着动了一下,想换个压得有点麻的姿势,毯子跟着发出窸窸窣窣的轻响。
嗒嗒声立刻停了。
“醒了?”声音从我头顶侧后方传来,很近,调子还是平的,但好像比平时压得更低,更软和一点,像是怕吓跑什么。他没回头,眼睛还看着屏幕,可我知道,他注意力已经全挪过来了。
“……嗯。”我含糊地应了一声,喉咙干得发紧。试着用手肘撑着想坐起来,胳膊却软绵绵的,没什么力气。
一只手从旁边伸过来,稳稳地托住了我的手肘,帮着带了一把力。是森言的手,掌心温热,力道用得刚刚好,既扶住了,又没让人觉得被冒犯。我坐起身,毯子滑落到腰间。这下看清了,他不光是坐着,旁边地板上还摆着一杯水,一个拆开了的能量棒包装纸,还有他那本几乎不离身的硬壳笔记本,摊开着,上面爬满了天书一样的符号和结构图。
“喝水。”他把那杯水递到我手边,温度依然是那种被他“精准计算”过的,入口最舒服的温热,“补充水分和电解质。能量棒可以选择现在摄入,或者等待三十分钟后,视胃部适应情况而定。”
我接过杯子,小口小口地喝,温水滑过干涩的喉咙,确实舒服多了。但我的目光却忍不住往他身上瞟。他已经重新看向屏幕,侧脸在屏幕光的映照下,专注得近乎凝固,睫毛垂下的阴影落在眼睑下,那层淡淡的青黑痕迹好像还在。嗒嗒的键盘声又响了起来,但比刚才我醒来前,似乎慢了一丁点儿,敲击的间隔也偶尔不那么均匀了,像是在分出一部分心神,留意着我这边的动静。
资料室里光线昏暗,只有他面前的屏幕和手边一盏小台灯撑开两团暖黄的光晕。松磬,林一一和殷朔都不在,估计在隔壁房间讨论后续,或者也去抓紧时间休息了。这里很安静,空调的低吟和他指尖流淌出的,带着某种奇异韵律的敲击声,成了唯一的背景音。
“他们几个呢?”我问,声音还是有点哑。
“隔壁会议室。分析李嵩节点的完整数据链,并进行初步报告框架整理。”森言回答,手指没停,“你需要至少两小时不受干扰的深度休息。目前多项生理指标读数尚未回归预设的安全基准区间。”
“我真没事了,”我下意识地反驳,把空杯子放回他手边的地板,“就是浑身没劲儿,睡一觉好多了。”
森言终于转过头,看向我。台灯的光从他侧面斜打过来,在他那双颜色偏浅的瞳孔边缘镀上了一层很薄的,琥珀色的光晕,眼神里是毫不遮掩的审视和评估。“瞳孔对光反射灵敏度恢复至正常水平的百分之九十二,值得肯定。”他先给了个“表扬”,但紧接着话锋一转,“然而,持续脑电监测显示,代表深度修复的δ波活动比例仍明显低于个人基线值。你对‘没事’的主观判定,与客观数据存在显著偏差。”他顿了顿,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效力,“基于以上,强制恢复协议现已生效。未来二十四小时内,禁止主动或被动接触任何可能诱发高强度情感共鸣的历史资料,文艺作品及相关任务议题讨论。”
“……专制。”我小声嘀咕了一句,但心里清楚他说的每一条都戳在点上,反驳的底气泄得一干二净。李嵩那儿走一遭,后遗症比我想的顽固。
森言像是没听见我的抱怨,或者说,听见了也直接归类为“无效噪音”,不予处理。他把脸转回去,目光重新落回屏幕上,但丢过来一句话:“毯子盖好。当前室内环境温度22摄氏度,你的基础代谢率读数显示尚未完全恢复,存在潜在的热量散失过快风险。”
我低头看了眼滑到腰间的毯子,伸手把它拉上来,重新裹好。柔软的织物蹭过皮肤,上面似乎也沾染了那种独属于他的,冷冽干净的气息。我向后靠进沙发垫里,目光落在他专注工作的背影上。他坐在地板上,背脊挺得笔直,肩线平直得像用尺子画过,灰黑色的长发在脑后束成一束,却总有那么几缕不那么安分,随着他微微偏头查看数据或是思考时,柔软地垂落下来,在脖颈边轻轻晃动。规律的键盘敲击声成了这片静谧空间里唯一的主旋律,奇异地,非但没有打扰,反而构筑出一种令人安心的,稳定的节奏。
他自己明明眼下也带着倦色,明明刚才的任务他作为总控,承受的压力和消耗不会比我们任何一个人小,却在我昏睡的这段时间里,没去更符合人体工学的椅子,就这么坐在硬邦邦的地板上,守在旁边,一边监控数据,一边处理后续,连水和补充能量的东西都提前备好了。
心里某个地方,像是被晒暖的羽毛尖,很轻,很慢地扫过,泛起一阵混合着微酸的柔软。
“森言。”我没忍住,又叫了他一声。
“嗯?”他应道,没回头,手指在触摸板上滑动着,切换着屏幕上的图表。
“你……”我顿了一下,声音放得更轻,“不去歇会儿吗?你一直都没合眼吧?”
“我的疲劳累积指数目前仍处于系统认定的安全阈值范围内。”他答得飞快,几乎是条件反射式的标准回复,“当前阶段的最高优先级事项,是确保任务团队成员——尤其是处于关键恢复期的个体——生理及心理状态稳定,并完成本次干预行动全部数据的初步整理与闭环校验。”
又是这套“优先级”,“安全阈值”,“数据闭环”的公式化说辞。但我好像……渐渐能听懂这些话底下,那些他没说出来的东西了。
我没再追问,只是安静地看着他。看屏幕光映在他脸上,明明灭灭,勾勒出清晰的轮廓和偶尔微蹙的眉头;看他的手指在键盘上跳跃,像弹奏某种只有他懂的音律;看他陷入思考时,嘴唇会无意识地微微抿紧,然后又随着想通某个环节而缓缓松开。
看着看着,那股被强行压下去的倦意又漫了上来,眼皮沉沉地往下坠。这种被无声守护着的,全然放松的安全感,比任何安神药剂都来得有效。键盘规律的嗒嗒声像是最温和的催眠曲,而他挺直沉默的背影,在这片昏暗的光影里,化成了一座让人可以安心倚靠的,沉默的山。
意识再次模糊,滑向黑暗边缘的前一瞬,我的视线好像捕捉到——他敲击键盘的右手食指指尖,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动作微小到近乎抽搐。然后,他空着的左手抬起来,很轻,很快地,用指关节按了按自己一侧的太阳穴,力度不重,但那个动作本身,泄露出一丝被隐藏得很好的疲惫。
他也在硬撑。
这个念头像水底的泡泡,轻轻浮上来,又破开。
我彻底跌入睡梦的深渊。这次没有破碎的历史幻影,没有呜咽的遗憾回响,只有一片沉实安稳的黑暗,和始终萦绕在鼻尖的,令人心定的,冷冽干净的气息。
不知道睡了多久,也许只是几分钟,也许是另一个钟头。在半梦半醒,意识浮沉的暧昧地带,我感觉有人轻轻地,动作近乎凝滞地,抽走了我怀里无意识抱着的,已经滑落大半的毯子一角。然后,那柔软的织物被重新拉高,边角被仔细地,妥帖地掖好,压在肩膀下面。动作放得极轻,带着一种刻意放缓到极致的柔和,像是怕惊扰一个易碎的梦境。
是梦吧。
朦胧中,我迷迷糊糊地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