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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谈判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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巷子里彻底黑透了,只有远处主街的灯笼光和天上几颗疏星提供着聊胜于无的照明。那座沉默的宅院里,某一扇窗后,或许正坐着那位被时间和病痛合伙按在椅子上,眼睁睁看着梦想一点点碎掉的画师,独自吞咽着比汤药还苦的遗憾。那无形的压力,隔着一道墙,还是丝丝缕缕地透过来。
我想起昨天图书馆里那些差点把我意识冲垮的历史洪流,也想起森言说“下次告诉我”时,那平静语气下不容置疑的分量。森言不在这儿,他不会用数据给我列出风险概率表,也不会用他那套严谨到烦人的逻辑给我规划出最优步骤。但我知道,他如果在,一定会把“莫语可能再次过载”列为最高优先级风险项。
可我不是森言。松磬也不是。我们现在是侦查小组,能依靠的只有出发前恶补的那点资料,彼此对任务目标的理解,搭档间的默契,还有那么一点点……不得不冒的险。
“……可以试试看,”我终于开口,声音在寂静的巷子里显得有点干涩,“但我需要你帮我,盯紧我。当我尝试去感应和‘映照’的时候,你必须像根钉子一样把我钉在‘现实’这边,一旦发现我眼神发直,呼吸变调,或者有任何要‘掉进去’的苗头,别客气,立刻用你的方式打断我,薅也要把我薅回来。还有,咱们得先确定那幅画具体在哪个房间,李嵩在不在旁边,别忙活半天是对着空房子发力。”
“放心,包在我身上。”松磬毫不犹豫,甚至往前站了半步,确保能更清楚地看到我的脸和状态,“我盯人还是有一套的。至于画和人……”她抬头看了看被薄云遮住大半的月亮,“等夜色再沉点,街上更静些,咱们就穿墙进去看看。先踩点,摸清情况,再制定具体‘作战方案’。”
夜色如同浓墨,一点点晕染开。汴京的喧嚣并未完全沉睡,但这条偏僻的巷子确实陷入了深眠般的寂静。只有那座宅院里,那份焦灼痛苦的“弦音”还在不知疲倦地,无声地振动着,像背景里永远关不掉的噪音,听久了让人心烦意乱。
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街上连个打更的都没路过,我和松磬交换了一个眼神,点了点头。
行动。
我们离开藏身的墙根阴影,走向那扇仿佛隔绝了两个世界的黑漆木门。没有实体的阻碍,我们的身影如同溶入深水的两滴墨,悄无声息地“渗”过了门板。
门内是一个方正但明显缺乏打理的小院。借着微弱的星光和远处隐约的灯火,能看见庭中种着几竿细竹,在夜风里瑟缩着;一口石井沉默地蹲在角落;地面还算干净,但透着一股久无人气的萧瑟。正房和东西厢房都黑灯瞎火,窗户紧闭。唯有后院方向,隐约透出一星极其微弱,摇摇晃晃的光亮,像是风中的残烛,随时会熄灭。
而那份让我们一路找来的痛苦“弦音”,此刻像找到了源头,正牢牢地,紧紧地系在后院那个亮着微弱光点的房间。
我们屏住呼吸…虽然没这个必要,但习惯了,像两道真正的影子,悄无声息地穿过前院,沿着窄窄的走廊飘向后院。后院更小,几乎就是个天井,只有一间独立的小屋,看样式像是书房或者画室。那点昏黄摇曳的光,正是从这间屋子的窗纸后透出来的,将窗棂的格子清晰地投在地上。窗户上,映着一个微微佝偻,坐着不动的人形剪影,凝固得像尊雕塑。
就是这儿了,没跑。
我们凑到窗前,尽量放轻一切“动作”。窗纸年久,有细微的破损和小洞。我凑近一个小孔,屏息凝神,朝内窥视。
房间不大,陈设极其简单,甚至称得上空荡。四壁光秃秃的,只有靠墙的架子上,零散地摆着些青白瓷的颜料碟,笔洗,和一些卷起来的空白或作废的画稿。屋子中央,是一张宽大的,被岁月磨得发亮的木制画案。案上,平整地铺着一幅未完成的绢本画。一盏单薄的陶制烛台放在画案一角,豆大的火苗不安分地跳动着,将光影拉扯得忽明忽暗。
目光落在那幅画上。即使隔着距离,透过小孔,借着昏暗跳动的烛光,也能看出画的是秋日荷塘的残景。几茎枯折的荷梗,几片边缘卷曲破损的残叶,姿态伶仃,萧索之意扑面而来。但用笔极其精炼老辣,寥寥数笔,已将那种生命尽头,脆弱却依然挺立的姿态刻画得入木三分。而画面的焦点,是一只孤鹜,就是野鸭子。它正停在其中一片残荷上,一只翅膀已经奋力张开,羽毛的层次和力道透过墨色的浓淡渲染得栩栩如生,仿佛能听到羽翼破开空气的微响;颈项扭转,鸟喙微张,眼神似乎望向了画面之外空旷的水域,蓄势待发——整幅画最精彩,最扣人心弦的,就是这个“欲飞未飞”的瞬间,充满了动感和悬念。
但也就停在这里了。鹜的头部细节,另一侧翅膀,以及作为背景的粼粼水波和远岸,都还只是用极淡的墨线勾出了草稿,未曾深入渲染。完成与未完成之间,那道界线如此分明,像一道无形的裂痕,将整幅画,连同作画者的心,一起劈成了两半。
这就是那幅“未竟之画”。捕捉的是动态的,生机勃勃的瞬间,却永远,讽刺地定格在了“未完成”的瞬间。
画案旁,那个映在窗上的消瘦剪影,此刻有了清晰的实体。他背对着窗户,面向着那幅画。我看不清他的脸,只能看到他身上穿着一件深青色的,略显宽大的旧袍子。他一只手紧紧攥成拳头,抵在自己曲起的膝盖上,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另一只手则悬在画面上方,手指微微颤抖着,指尖离绢面只有寸许距离,却仿佛隔着一道天堑,始终无法落下。他的肩膀垮塌着,整个背影写满了浓得化不开的无力,挣扎,以及一种近乎凝固的绝望。
跳动的烛光,将他孤独的影子拉长,扭曲地投在身后的白墙和面前那幅未完成的画上。影子随着火光晃动,仿佛那份庞大的遗憾和焦虑本身拥有了可怖的生命,正在这狭小的空间里无声地膨胀,蔓延,吞噬着所剩无几的空气。
松磬轻轻碰了碰我的胳膊,用眼神示意我看画案的另一边。那里,散乱地扔着几张被揉皱又小心抚平,画满各种动态草稿的纸,还有一只粗陶碗,碗底残留着黑褐色的药渣,空气中似乎都飘着一缕苦涩的味道。
墨香,颜料的矿物气息,潮湿的绢布味,还有那股淡淡的,却挥之不去的药味……几种味道混杂在一起。而那份“弦音”般的痛苦,在这里浓烈粘稠得几乎有了质感,它不再仅仅是情绪,似乎已经渗透进了房间的每一寸空气,浸染了每一道笔触,融入了每一缕摇曳的烛光,沉甸甸地压在心头。
我们悄无声息地后退,重新隐入院中的黑暗里,远离那扇窗户。
“看到了。”松磬的声音压得极低,几乎只剩气音,“画,人,状态。比我们之前预想的……还要糟。他不仅仅是被‘遗憾’这种情绪折磨,更像是被‘无法继续作画’这个事实本身,变成了一具困在椅子上的活偶,连挣脱的力气都没有了。”
我点了点头,感觉喉咙有些发紧。那种眼睁睁看着自己视若生命的东西一点点崩塌,腐朽,而自己连抬起一根手指去挽救都做不到的感觉,透过那扇薄薄的窗户,无比清晰地传递过来,让我这个旁观者都感到一阵窒息般的心悸。
“你的‘映照’计划,”我转向松磬,声音也压得很低,“现在有更具体的操作指南了吗?”
松磬的目光依旧锁着那扇透出微弱不屈光亮的窗户,眉心微蹙,沉思着。“不能直接评价画的好坏或完成度。那只会把他更紧地绑在‘完成’这个执念上,加重他的焦虑。或许……我们可以尝试,让他自己去‘感受’到,那只鹜——他已经画出来的,最精彩的部分——所蕴含的,几乎要破纸而出的‘动势’和‘生命力’。让他相信,哪怕这幅画永远停留在现在的样子,仅仅就这一只鹜,这个被他抓住的‘瞬间’,已经拥有了打动人心的力量。重点不是‘剩下的没画完’,而是‘已经画出来的这部分,多么有力,多么……活生生的’。”
“具体怎么做?意念传输?”我还是觉得这操作有点玄乎。
“需要你来做引导和‘转换器’。”松磬收回目光,认真地看着我,“尝试把你的共情力,像手术用的无影灯一样,高度聚焦在画中那只鹜已经完成的,张开的翅膀上,聚焦在它蓄势待发的姿态和眼神上。忽略整幅画的遗憾基调,忽略那些未完成的空白,只全心全意去感受,去放大那一小部分‘已经完成的,鲜活的美’。然后,试着把这份‘聚焦后的,净化过的感受’,像夏天最轻柔的一阵穿堂风,带着青草和阳光的气息,非常,非常轻微地……‘吹送’到他的意识边缘。不是强行灌输想法,不是对话,就是让他恍惚间,好像捕捉到了一丝异样的,来自画作本身的‘共鸣’。”
这听起来比刚才的设想更精细,更像在刀尖上跳舞,但也似乎是眼下我们能想到的,最温和,最不具有侵入性和刺激性的方式了。
“……我需要一点时间集中精神,也需要你像刚才说的,随时准备当我的‘紧急制动阀’。”我深吸一口微凉的夜风,说道。
“当然,我就在这儿,睁大眼睛看着呢。”松磬稍微调整了一下位置,站到我侧前方半步,确保能毫无遮挡地看到我的脸和整个人的状态,“放心,你一有不对,我立刻‘物理’唤醒你。”
物理唤醒……但愿不是一巴掌。我暗自嘀咕,但还是感激地点点头。
闭上眼睛。这一次,不再像之前搜寻时那样广撒网式地感知,而是极度地收缩,聚焦。像摄影师调整长焦镜头的焦距,一点点排除周围环境的杂音——远处汴京不眠的隐约市声,巷子里偶然的犬吠,夜风吹过竹叶的沙沙声……再排除那弥漫整个房间,无处不在的沉重遗憾和药味,排除画师背影传递出的,几乎实质化的绝望阴影……
我的全部心神,如同最精密的光束,小心翼翼地越过破损的窗纸,落在那幅绢本画上。忽略那萧瑟的残荷,忽略大片刺眼的空白线稿,将所有的注意力,凝聚再凝聚,最终牢牢地“钉”在画面中央那只孤鹜身上——那已经用浓淡相宜,层次丰富的墨色精心渲染出的,每一片羽毛都仿佛在呼吸的翅膀;那微微扭转,充满警觉与向往的生动的颈项线条;那紧扣残荷,积蓄了全部力量,下一刻就要蹬离的爪趾。
我努力去感受笔触间残留的,属于画家健康时的果断与自信,感受墨色氤氲中蕴含的,那个被定格的瞬间所爆发的动感与勃然生机。慢慢地,在我高度专注的感知世界里,那只鹜仿佛被注入了无形的生命,它不再仅仅是绢布上一团静止的墨迹,而是一个被奇迹般捕捉并封存于此的,充满爆发力的生命形态。那份“欲飞未飞”的惊心动魄的张力,那份成功捕捉到动态精髓时可能产生的,刹那的狂喜与满足,被我小心翼翼地从画作复杂的情感场中“剥离”,“提纯”出来。不是夺取,而是如同轻轻拂去珍宝表面的尘灰,让它本身蕴含的,属于“美”和“生命力”的微光,更加清晰地显现出来。
然后,到了最微妙也最危险的一步。我尝试着,将这份极其纯粹,聚焦于“已完成之美”和“瞬间生命力”的,微光般的感受,不再通过视觉或听觉的渠道,而是通过某种更直接的,类似于情绪共鸣或直觉触动的,玄而又玄的“通道”,极其轻柔地,如同春日柳絮飘落水面般,不着痕迹地,“递送”向那个坐在画前,几乎被未完成的阴影吞噬的,消瘦而僵硬的背影。
这个过程异常耗费心神,我感觉自己的意识像一根被拧到极限的琴弦,既要维持极端精准的聚焦,又要精妙控制“输出”的力度和方向,还要分出一部分心力抵抗整个房间那强大负面情绪场的无形拉扯。额角很快渗出细密的,冰凉的汗珠,太阳穴突突直跳。
松磬温热的手,适时地,轻轻地搭在了我的小臂上。没有用力摇晃,只是一个稳定而真实的,属于“现实世界”的触感提醒,像海上的灯塔。
就在我全神贯注,几乎感觉自己的意识要与那只鹜的“生命力”微光融为一体时——
窗内,那个一直如同石雕般凝固不动的背影,忽然,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
非常细微,几乎难以察觉,像是沉睡之人被极轻的梦呓惊扰。
他那只悬在画面上方,一直神经质地微微颤抖的手,忽然停住了。不是僵硬,而是一种凝滞,仿佛所有注意力都被某个无形的点瞬间吸走。
他似乎在……倾听?不,更像是用全身的感官,在努力捕捉,感受着什么无形无质,却又确凿存在的东西。他微微偏了一下头,朝向画中那只鹜的方向,尽管背对着我们,也能感觉到他姿态里那一丝极细微的变化。
同时,画案角上,那盏豆大的烛火,毫无征兆地,跳动得更加剧烈了一些。火苗拉长,光影在墙壁和画面上疯狂摇曳,将那孤鹜振翅欲飞的影子投射得忽大忽小,仿佛真的活了过来,就要挣脱绢布的束缚。
我和松磬几乎同时屏住了呼吸,连眼睛都不敢眨一下。
有反应了!
虽然微弱,虽然不确定是不是我们想要的效果,但那一潭死水般的绝望里,确实被投下了一颗小小的石子,激起了几乎看不见的涟漪。
窗内,李嵩依旧背对着我们,一动不动。但他的手指,不再颤抖。他的肩膀,似乎也不再像之前那样彻底垮塌。他像是被什么东西短暂地攫住了全部心神,连病痛和遗憾都暂时退居幕后。
寂静。只有烛火哔剥的微响,和我们自己几乎要跳出胸腔的心跳声。
成了?还是……只是巧合?
窗内那凝固如石的背影微微一颤时,我心跳都漏了一拍,差点以为是刚才精神消耗太大,自己眼花了。但紧接着,他那只悬在半空,一直神经质地抖啊抖的手——像是被什么看不见的细线轻轻牵了一下,又像是从厚重梦魇里终于扒拉出一丝缝隙——竟然缓缓地,带着十二万分的不确定,落了下来。
手指尖没真碰到绢面,就在那只孤鹜完全画好的,墨色淋漓的翅膀上头,隔着一层几乎不存在的空气,极其轻,极其缓地,虚虚地拂过去。那动作,小心翼翼得不像在碰一幅画,倒像是在感受一道看不见的,却带着点温度的光,或者怕惊扰了一只随时会振翅飞走的真鸟。
“哔剥”一声,烛芯炸开一朵稍大的灯花,火光猛地窜高又落下,把他投在墙上的影子瞬间拉长又摁回。就这么一下,他肩膀和脖子那儿绷得死紧的线条,好像……松了一点点?
松磬搭在我小臂上的手指轻轻按了按,带着询问。我大气不敢出,只朝她极小幅度地点了下头——第一步,成了。至少我们那束比蚊子哼哼还微弱的,只聚焦在“画好了真牛逼”那部分的感知信号,他收到了,而且没像王献之似的直接给我们来个精神排斥套餐。
但这离“搞定”还差十万八千里。他现在顶多算是从自己的绝望苦海里,勉强抬起头,瞅了一眼天上是不是有鸟飞过,身子可还泡在水里呢。
“不能停,”松磬的气音几乎贴着我耳朵边刮过,她眼睛跟钉在窗内那剪影上一样,“他现在有点像……信号接收器刚打开,还有点懵。阿语,再来一点——别光给他看鹌鹑……哦不,孤鹜的‘样子’,试试递点‘它为啥想飞’的‘意思’过去。哪怕就一丁点儿,让他自己咂摸出点味来。”
我懂。画是死的,但好画能让你觉得它下一秒就要动。李嵩画的就是那个“下一秒”之前的临界点。我得把他当初画画时,憋着劲想让看画的人自己脑补出“然后呢”的那种心思,更明白地“暗示”回给他自己。
这可比刚才难多了。得先把自己代入进去,理解他当时蹲在池塘边看了多少回野鸭子起飞,心里头那股想把那瞬间钉住的狠劲,还得小心绕开“没画完”这颗大地雷,只提炼出最纯粹的那种“捕捉动态”的渴望。
我闭了闭眼,再次集中精神。这回,我把自己想象成那只鹜——不是画上那个,是活在李嵩眼睛里的,那个正准备蹬腿起飞的活物。秋天水面的凉气透过脚蹼,残荷杆子有点滑不溜秋不太牢靠,远处好像有同伴在叫,或者只是肚子饿了想找食,翅膀根部的肌肉因为蓄力有点微微发酸……这些细节,画上不一定有,但肯定在画家无数次观察后,烂熟于心,然后拼命想塞进笔尖墨痕里的。
我把这份混合了感官记忆和“就要动了”暗示的,更玄乎的“意”,像滴进一杯静水里的,特别调过的颜料水,更加克制地,再次往那个背影“推”了过去。
太阳穴立刻开始突突地疼,像有小人拿锤子在敲。这种精细到发指的精神操作,反噬来得又快又直接。松磬马上感觉到了,搭在我胳膊上的手指加了点力道,那点微微的刺痛感像根针,把我从快要飘起来的意识边缘又扎回来一点。
窗里的人影,呼吸的节奏,变了。
他原本又重又慢,还带点喘的呼吸,在某一刻,忽然屏住了,极短暂的一瞬。然后,一声长长的,带着颤音的叹息,从他胸腔深处,像是再也关不住似的,漏了出来。那叹气声里,好像不光有苦味了,还掺了一点点……别的?是想起什么了?是突然明白了点啥?还是那点死寂的创作火花,被我们这通操作,硬是擦出了一星半点?
他虚拂的手,终于真真切切地落了下去,指尖轻轻点在了鹜的翅膀边缘——就是墨色最饱满,画得最带劲的那一块。然后,顺着羽毛生长的方向,极慢,极慢地,挪了一小段。这个动作不再是绝望的颤抖,倒像是在……重温?在确认?在凭着这点隔空的接触,跟画里那个被他创造出来的生灵,进行一场迟到了太久太久的对话。
“谁……”一个沙哑,干涩得像破风箱拉扯的声音,低低地响了起来。他没回头,脸还朝着画,但那两个字,分明是冲着空荡荡的房间在问。“谁在那儿?”
他的心防裂了道缝。不是发现有贼的惊吓,而是对那份莫名其妙,却直戳心窝的“共鸣感”,感到又懵又忍不住想探究。机会!
松磬立刻给我递了个“稳住”的眼神,自己上前半步。月光下,她的身影在窗外显出一个更清楚的轮廓——当然,只有李嵩能看见。
“一个偶尔路过的看客,”松磬开口,声音放得柔和又清晰,带着她特有的,能让人不自觉放松下来的调子,“瞥见窗内烛光画影,感知到其中灵动气韵,一时忘情驻足。扰了先生清静,实在冒昧。”
她用词文绉绉的,符合这年头读书人说话的习惯,又点明了是“看画看出感觉了”,把自己定位成一个懂得欣赏,没啥恶意的旁观者。
李嵩的背影又僵了一下,但这回不是因为绝望,是惊疑。他猛地转过了头。
烛光这下清清楚楚照亮了他的脸。比我想的年轻点,看着也就三十出头,但病容太重了,脸色是种不健康的灰白,两颊凹进去,显得颧骨突出。唯独那双眼睛,虽然布满红血丝,深陷在眼窝里,却依然亮得惊人,此刻正死死盯着窗外松磬模糊的身影,以及她身后更模糊的我。
“看客?气韵?”他重复着,声音里满是浓得化不开的疲惫和不信,可眼里那点锐利的光没被病磨灭,“尔等究竟何人?如何窥视我私室?又怎知……”他的目光不受控制地瞟回画上的鹜,“怎知此中意趣?”
“并非有意窥探,实为画中‘气息’所引。”松磬不慌不忙,她肚子里那些文史墨水这会儿全派上了用场,“先生此作,虽未竟全幅,然这只鹜振翅欲飞之态,困于残荷却心向苍茫之姿,已然跃然纸上。那份‘动在静先’的意念,如此鲜明夺人,即便隔窗窥得一斑,亦足以撼动心神,令感知稍敏者难以移目。” 她巧妙地把我的共情体验,包装成了艺术鉴赏上的“心神被撼动”。
李嵩的瞳孔缩了缩。他被戳中了最在意的点——动势,瞬间,没画完却已经传达出去的那股劲儿。这比任何“别难过”“想开点”的废话都管用,直接捅到了他心窝子里。
“撼动?呵……”他苦笑一声,那笑声比哭还难听,裹着厚厚的自嘲和悲凉,“连我自己……都快感觉不到它了。日日枯坐相对,满眼所见,皆是残缺,皆是无力……皆是这具不争气的皮囊拖累!” 情绪上来了,他拳头攥紧抵在嘴边,闷声咳了几下,单薄的肩膀跟着剧烈起伏。
“先生眼中所见或许是留白,”我深吸一口气,把话头接了过来,努力让声音别发颤。森言不在旁边镇场子,我得自己把握这微妙的节奏。“但我们——局外之人所见,却是先生您已经钉在这绢帛之上的,那个独一无二的瞬间。秋气肃杀,残荷凋敝,唯独此鹜,蓄力待发。它想走的心意已决,它腾空的力量已藏于羽翼之下。这份‘已决’与‘已藏’,便是先生您赋予这幅画,且已完成交付的生命。至于它最终振翅,飞向哪一片云水之间——” 我顿了顿,看着他骤然抬起,情绪翻涌的眼睛,“或许,留给后世的观画之人去各自遐想,也未尝不是一种……别样的完整。”
我这番话,是想把他死盯着“没画完”的视线,硬掰回来看看“已经画得多好”,顺便给“没画完”这件事本身,披上一层“留给想象空间”的,好像还挺高级的外衣。
李嵩死死地瞪着我,胸口起伏,咳嗽停了,但喘气声还是又粗又重。他在消化,在挣扎。我们的话像两把不那么趁手却正好能插进锁眼的钥匙,正在拧动他那把被病痛和执念锈蚀得厉害的心锁,但这过程显然伴随着咯吱作响的,剧烈的内心撕扯。
“观者遐想……呵,观者……”他喃喃自语,目光又落回画上,手指无意识地蜷起又松开,“可我多想……亲手将它画完啊。画出水纹因它振翅如何层层荡开,画出远天那抹它注定要奔赴的烟霞……我的时辰……这贼老天施舍的时辰……”
那股熟悉的,尖锐的痛苦“弦音”瞬间又变得清晰起来,甚至因为被我们撩拨了,震荡得更加激烈。屋里的烛火疯狂摇曳,墙上的影子跟着张牙舞爪。我和松磬都感觉到了那股无形的压力,比刚才在院子里徘徊时更具体,更针尖对麦芒地冲着我们来。
“先生,”松磬立刻提高了音量,语气坚定又不失那份敬重,“您手中的辰光,确然有限。但您留在这绢上的这一笔——这鹜,这欲飞的刹那——它已挣脱了时光的牢笼,拥有了属于自己的,往后无尽的岁月。它会一直在这里,在后来者懂得凝视它的眼眸中,继续‘飞’下去。病躯或许困住了您执笔的手,却困不住您早已注入此画的魂魄。执着于亲手勾勒每一处水波云影,固然是画者的傲骨与痴念,但有时,放手让画中生灵奔赴它命定的,由无数观者共同编织的轨迹,或许……亦是另一种更深远的‘成全’。”
成全。
这个词,像颗不大却足够坚硬的石子,咚一声,砸进了李嵩那片翻腾着痛苦,不甘与愤怒的情绪深潭。
他整个人像是被电了一下,猛地一震。脸上那些激烈的情绪像烧开的水一样翻滚,然后,慢慢地,出现了一丝裂痕,一丝空茫的,不知所措的停顿。他看看画,又看看我们这两个不请自来的“怪人”,再看看自己枯瘦,此刻不再颤抖却依然无力的手。
烛光渐渐稳了下来,不再那么癫狂地跳动。屋子里那股压得人喘不过气的粘稠压力,也开始微妙地松动,退却。
他沉默了。沉默了很久,久到窗外的月亮都悄悄挪了一小段位置。最后,他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极其缓慢,极其艰难地,吐出一口悠长而带着颤音的气。
“尔等……所言……”声音沙哑得几乎散在风里,“或许……有几分在理。”
不是全盘接受,只是承认了“有几分在理”。但对我们来说,这已经是巨大胜利了!他那根紧绷到极限,眼看就要嘣一声断掉的执念之弦,终于被我们这通连哄带……呃,连共情带点拨的“组合拳”,轻轻地,柔和地,拨动了一个音,撬开了一丝缝隙。
而就在他话音落下的那一刹那,我和松磬都无比清晰地感觉到,笼罩在这座小院上空,浓烈得如同实质的“历史应力”——那份因“未竟之作”而凝结了千年的憾恨与焦灼——就像个被针尖戳破的气球,开始以一种虽然缓慢,却无法逆转的势头,丝丝缕缕地逸散,消融。
谈判还没结束,但最吓人,最剑拔弩张的对抗阶段,看样子是熬过去了。接下来是怎么把这丝松动的缝隙扩大,让这份遗憾真正地流走,释然。我和松磬飞快地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睛里看到了如释重负的微光,以及“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需警惕”的紧绷。
窗内,李嵩依旧坐在他的画案前,但整个人的姿态,不再像一开始那样,是尊写满了“绝望”二字的石雕。他伸出手,这一次,是真真切切地,带着一种复杂难言的情绪,轻轻抚摸着画上那只孤鹜的翅膀。眼神里翻涌着太多东西,却不再是一片吞噬一切的,绝望的漆黑。
李嵩那句“有些许道理”,轻得像片羽毛,却像根最细的针,精准地刺破了凝结在这间小小画室里最厚重,最坚硬的那层绝望冰壳。
烛火不再癫狂地跳舞,墙上那些张牙舞爪,仿佛要噬人的影子,也收敛了爪牙,变得驯服而安静。空气里那股之前几乎要割裂皮肤,尖锐到刺耳的“弦音”,此刻微弱下去,变成了一种低沉的,持续的嗡鸣,不再那么具有攻击性,倒像是一头受了重伤的巨兽,蜷缩在角落,压抑着痛苦的喘息。
我和松磬几乎是同时,在心里偷偷,长长地舒了一口气。额头上刚才因为紧张和对抗而冒出的细汗,被窗外溜进来的夜风一吹,凉飕飕的。最吓人,最直接的“能量对抗”阶段,看样子是熬过去了。森言要是在这儿,估计已经开始记录“情绪峰值下降曲线”了。
但我们俩都门儿清,这远不是唱《难忘今宵》,打包走人的时候。李嵩眼睛里那片茫然和松动,看着更像是一个跟命运掰手腕掰到精疲力尽,胳膊都麻了的人,暂时,不得不松开了手,而不是真心实意地想通了,放下了。那根叫“执念”的弦,只是暂时没那么绷了,可还没断呢。
松磬到底是心思更活络,反应也快。她趁着这短暂的平静,又上前了那么一小步,姿态依旧是从容不迫,但声音放得更缓,更柔,像在引导一个迷路的孩子回忆回家的方向:
“先生既然觉得这话有点意思,何不暂且把‘必须画完它’这个念头放一放,先跟我们聊聊这幅画本身?”她微微侧头,目光温煦地落在那幅未完成的绢面上,“就说说这只鹜吧——您当初,是在什么地方,什么样的天气,什么样的心境下,第一眼看见它,然后就铁了心,非要把这‘翅膀张开了却还没飞起来’的一刹那,给永远留下来的?”
她想用创作之初那份最纯粹,最鲜活的悸动和美好,去冲淡,至少是去暂时覆盖结局的苦涩和遗憾。这招很聪明。
李嵩的目光果然又被牵引回了画上,指尖依旧无意识地,轻轻地来回抚摸着鹜那已经完成的,墨色润泽的翅膀羽毛。他沉默了好一会儿,久到我都以为他又要缩回自己的壳里去了。终于,他那干裂得起皮的嘴唇翕动了几下,声音飘忽,像是从很远的水塘边飘回来:
“城西……金明池再往西,有片野塘,没什么人去的……”他的眼神开始失焦,越过眼前的烛光和绢帛,望向了记忆深处某个雾气蒙蒙的清晨,“深秋了,早上冷得呵气成霜,塘面上笼着一层薄雾,将散未散的……” 描述起初是零碎的,像扯断的线头,但慢慢地,线头接上了,甚至语气里都染上了一丝微弱却真实的光彩,那是一个艺术家捕捉到令他心跳加速的意象时,那种本能的兴奋和专注,“……残荷东倒西歪的,没几片好叶子了,水汽沁到骨头里,又湿又寒……它,就是那只鹜,突然就从一丛枯黄的芦苇后面钻了出来,像是被什么惊着了,慌里慌张的,可那眼神,那蹬腿的劲儿……又带着一股子说不清道不明的,不管不顾的蛮横生机,猛地一蹬残破的荷叶,翅膀‘唰’地一下就张开了,那么大,那么开……”
我和松磬屏息凝神地听着,不敢插一句话,生怕打断了这好不容易才流淌出来的,带着温度的记忆之河。
然而,这美好的追忆就像夏日午后的骤雨,来得快去得也急。随着画面越来越清晰,李嵩的语气陡然急转直下,像是晴朗的天空骤然布满了阴云:
“……我回来,研墨,铺纸,打底稿,调颜色……那时候,心是滚烫的,手也是稳的,感觉这笔怎么使怎么顺。”他的声音开始发颤,攥着膝盖布料的手指收紧,指节泛白,“可恨……可恨这身子骨不争气啊!”他猛地一拳捶在自己大腿上,力道不大,却充满了无处发泄的,无力的愤怒,“笔开始抖了,该死的抖!墨色浓淡掌控不住,往日闭着眼睛都能渲染得恰到好处的层次,现在干巴巴的,又滞又板……我知道,我比谁都清楚,时辰不多了!我逼着自己画,往死里逼!可越急越乱,越乱心里越恨!这鹜当时那股子神采,那股子活气……我抓不住,我留不下来了!它就要……就要被我糟蹋了,死在这绢上了!和我这副没用的皮囊一样!”
他的情绪如同决堤的洪水,再次剧烈地翻涌起来。痛苦,愤怒,极度的自我厌弃,像墨汁滴入清水,瞬间将刚刚缓和的气氛重新染黑。画室内的无形压力陡然飙升,那低沉的嗡鸣声“嗡”地一下变得尖锐刺耳,如同钢针刮过玻璃。
更要命的是,随着他情绪的彻底爆发,我感觉到一股极其强烈,混乱且充满了绝望意味的情感乱流,不再是弥漫在空气里,而是像突然发现了目标,有了明确的方向性,猛地朝我“扑”了过来。
这不是王献之那种“外人勿近”的,要把我推出去的排斥力。这是一种截然相反的,更让人毛骨悚然的力量——一种粘稠的,黑暗的,充满了无尽绝望的“吸附力”!李嵩那濒临崩溃的,关于“才华正随着生命一起飞速流逝”,“时间像流沙一样抓不住”,“毕生追求的代表作就要胎死腹中”的极度焦虑和憾恨,仿佛在我这个努力理解他,试图与他共鸣的“容器”身上,找到了一个完美的宣泄口和共鸣箱,疯狂地想要将我也一同拽入那片冰冷绝望的,名为“无能为力”的泥沼深处。
“阿语!”松磬的惊呼声在我耳边响起,但听起来却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水幕,遥远而模糊。
我眼前骤然一黑!
不是失去意识,而是无数破碎的,充满了痛苦和负面情绪的画面与感觉,如同失控的洪流,强行撞开我为了沟通而刻意保持开放的感知通道,蛮横地挤入我的意识:
一只曾经稳定有力,如今却连直线都画不出的,不停颤抖的手;视线逐渐变得模糊,浑浊,看什么都像是隔着一层挥之不去的翳;精心调配的颜料在调色盘上一点点干涸,龟裂,如同他正在枯萎的生命力;深夜时分,蜷缩在榻上,咳得撕心裂肺,几乎要把肺叶都咳出来的窒息感与无尽的疲惫;眼睁睁看着画稿上的线条和色彩,一点点偏离自己最初的设想和掌控,滑向无可挽回的“失败”,那种心脏被无形之手攥紧,拧绞的,撕心裂肺的痛楚;还有那最深,最冰冷,最无法言说的恐惧——不是对死亡本身的惧怕,而是恐惧自己将带着这幅未能完成的,凝聚了毕生艺术理想与最高追求的画作,一同彻底湮灭在时光里,仿佛从未存在过,从未挣扎过,从未灿烂过。
这不是图书馆里那种宏观的,作为旁观者“看见”的历史幻象。这是正在发生的,鲜活的,滚烫的,属于李嵩此时此刻正在亲身经历的“精神地狱”!我那过于敏锐的共情能力,此刻成了最致命的弱点,像一个毫不设防,门户大开的港口,迎头撞上了他绝望情绪化成的,最具破坏力的海啸。我试图在意识深处紧急构筑堤坝,竖起心防,但那些情绪太强烈,太真实,太具有侵蚀性了!它们顺着我之前为了建立沟通而主动打开的感知链路倒灌进来,如同硫酸般灼烧着我的理智边界,几乎要将“莫语”这个独立的自我意识彻底淹没,溶解。
我开始喘不过气,喉咙像是被无形的手扼住。更可怕的是,我感觉到自己的右手也开始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起来,一种深切的,源自骨髓的无力感和对时间正在飞速流逝,一切都在失控下坠的恐慌,死死地攥住了我的心脏。李嵩的痛苦,正在通过这种诡异的共鸣,试图在我身上“复刻”!
“莫语!看着我!看这里!”松磬的声音终于突破层层情绪迷雾,带着前所未有的急迫,清晰地刺入我的耳膜。与此同时,她的手用力地,几乎是掐着抓住了我的胳膊,指甲隔着衣料陷入皮肉,带来一阵尖锐而真实的刺痛感——这点来自“现实世界”的,带着点粗暴的触感,像在漆黑深渊里陡然垂下一根粗糙却结实的救命绳索!
我凭借这最后的清明,艰难地转动眼球,聚焦视线。松磬那张写满焦急的脸,还有她身后窗外那轮森冷静寂的月亮,强行楔入了我被黑暗充斥的视野。不能彻底陷进去……森言说过的……要控制住距离……
就在我的意识在崩溃边缘摇摇欲坠,防线即将全面失守的千钧一发之际——
一个冰冷的,坚硬的,与周围翻腾滚烫的痛苦洪流截然不同的“存在感”,突兀地,毫无征兆地出现在我近乎溃散的意识边缘。它并不显得多么强大或具有压迫性,但极其稳定,极其清晰,带着一种近乎非人的,绝对理性的秩序感。像一片狂暴混乱的漆黑海面上,突然无声无息地亮起了一座灯塔冷冽的光芒;或者更精确地说,像一组早就预设好,此刻被紧急激活的,精准无比的修复指令,强行插入了我濒临错乱崩溃的“意识程序”之中。
是森言!虽然他本人远在千年之后,另一个时空的资料室里,但他出发前对我说的那句“优化了预警参数”,还有他身上那套与“时序之锚”紧密相连的监测系统,显然不是白给的。某种与我精神有着微弱但直接连接的“安全锚点”,或者说,是他预先深思熟虑后设定的,针对我这种“高敏共情状态”的应激防护协议,被刚才这场剧烈的,超乎寻常的情绪乱流彻底激活了!
我没有“听到”任何具体的声音或语言,但一种剥离了所有情感色彩,纯粹由逻辑和认知构成的“信息束”,直接,清晰地浮现在我快要被情绪沼泽吞没的脑海“屏幕”上:
【检测到高浓度,高无序度情感能量冲击。】
【目标能量核心性质判定:艺术创作焦虑混合晚期生理机能衰竭恐惧。】
【核心逻辑矛盾识别:个体生命时间的绝对有限性,与艺术创作追求完美/永恒的无限性之间的本质冲突。此冲突在当前物理及生理条件下不可调和。】
【建议干预路径修正:放弃‘调和矛盾’或‘转移注意’等常规策略。转向对‘有限性’与‘未完成性’本身价值的重新定义与论证。】
【关键逻辑切入点提示:艺术杰作的评判标准并非单一‘完成度’。‘未完成’状态本身,因其忠实记录了创作主体与不可抗力的对抗过程,可视为对‘时间残酷性’与‘生命抗争意志’最直接,最极致的艺术化呈现与文献式记录。】
【最高优先级警告:观测者需立即停止深度情感同步。强制保持客观观测距离。重复,强制保持距离。】
这完全不是森言平时跟我说话时的语气和方式,更像是我直接窥见了他那高效运转的大脑在最核心层面处理危机信息时的,最凝练纯粹的算法输出。冰冷,机械,甚至有点不近人情,但在这一刻,却有效得如同兜头一盆带着冰碴的冷水,让我从李嵩那炙热到快要焚毁一切的痛苦共情中,猛地打了一个寒颤,骤然清醒了几分!
几乎就在这“逻辑之光”照亮我意识的同时,松磬也做出了最本能的,也是最正确的反应。她没有再去试图安抚那个再次被自身激烈情绪吞噬,对外界几乎失去反应的李嵩,而是猛地将全部注意力转向我,语气斩钉截铁,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近乎命令的力度:“阿语!闭眼!现在!立刻!别再去‘感受’他的东西了!去想点别的!什么都行!想森言操作那台破仪器时手指敲键盘的节奏!想图书馆每天早上那咖啡机煮过头后一股子焦糊渣子味!想我们昨天吃拉面时,碗边上那圈老板没擦干净,亮晶晶的油渍!”
她在用最具体,最琐碎,最“接地气”,最属于我们那个时代的现实细节,拼了命地把我从这千年之前的痛苦漩涡里往回拽,往“现在”,往“正常”的世界里拉!
我几乎是凭借着身体残留的本能,依言死死地闭上了眼睛。黑暗袭来,但这一次,黑暗里不再只有李嵩的绝望画面。我拼命地在脑海里勾勒——森言盯着屏幕时微微抿起,显得格外专注的嘴角弧线;想象指尖划过那些冰冷金属仪器表面时,那种光滑而坚硬的触感;用力回忆资料室里那台老咖啡机工作时,散发出的,带着独特焦苦气味的熟悉香气……李嵩那汹涌澎湃,几乎要淹没我的痛苦情绪依然存在,像背景里咆哮的海浪,但它们不再是我感受的全部,不再能轻易将我吞噬。森言那道冰冷的,带着绝对秩序感的逻辑之光,和松磬抛来的,充满了烟火气的现实锚点,在我几乎涣散的意识中,奇迹般地构筑起了一个虽然脆弱,却异常稳固的三角支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