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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李嵩?(改了文风看一下效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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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嵩事件过去快一周了。资料室里那种紧绷的、事后的低气压,总算散得差不多了。殷朔不再一见到我就满脸写着“你没事吧”,林一一检查我阅读进度时,眼神也恢复了平常那种严格但公正的神色。松磬是最先放松下来的,甚至能拿这事开玩笑,问我下次“神游太虚”的时候,能不能顺便帮她看看宋徽宗收藏室的具体布局,她好做个等比模型。
表面上看,一切都在回到正轨。该查资料的查资料,该做分析的分析,大家各司其职。
除了森言。
倒也不是说他变了个人。他依然是那个森言。早上九点整,资料室门被轻轻推开,他走进来,深色的外套搭在臂弯,灰黑色的长发束得一丝不苟。走到他那张永远堆满书籍和仪器的桌子后,放下东西,打开电脑,一连串动作流畅安静。眼镜片后的目光清亮平静,布置任务时言简意赅,逻辑清晰。
但就是有些地方,不一样了。那不同极其细微,像精密仪器上某个齿轮多转了一个肉眼看不见的齿。
比如,现在每天下午三点左右——通常是我看完一个阶段资料,开始有点眼涩,不自觉会拿起杯子却发现已经空了的时候——我的手边总会多出一杯水。水温总是刚好,不烫也不凉。第一次出现时,是个普通的玻璃杯,杯壁上凝着细密的水珠。我愣了一下,以为是松磬或者殷朔顺手放的。抬头找他们,却正看见森言从门外进来,手里端着他自己那杯黑咖啡。他的目光很自然地、几乎可以说是漫不经心地扫过我桌上的水杯,然后毫无停顿地落回他手里的平板屏幕上,仿佛那杯子是资料室的标配,和桌子椅子一样自然存在。
再比如,有时候我看那些竖排繁体的文献久了,眼睛发酸,会无意识地抬手揉一下眉心或太阳穴。这动作很小,我自己都未必在意。但往往不出几分钟,资料室头顶的灯光就会悄无声息地调暗一个不易察觉的档位,或者,窗户那边百叶帘的角度会被微微调整,让午后有点晃眼的光线偏开,不再直射我的桌面。他做这些时,手指在墙面的控制面板上轻点,或者在平板电脑上滑动,脸上没什么表情,也不解释,就好像只是觉得室内光线参数需要微调,顺手为之。
这些细节起初让我有些困惑,甚至怀疑是不是自己太敏感。直到那天下午,在图书馆。
我在老位置,对着森言之前“建议”我仔细阅读的一篇关于北宋翰林图画院职级和俸禄变迁的论文。论文引经据典,写得扎实,但也确实有些枯燥。午后的阳光透过高大的窗户洒进来,暖融融地铺在桌面上,让人不自觉地有些懈怠。笔尖在笔记本边缘无意识地画着圈,思绪飘得有点远。
一片阴影落下来,遮住了纸页上的光。同时,一股熟悉的、清爽又带着点冷冽的气息靠近。
我回过神,抬头。森言站在桌边,手里拿着两本厚书。他今天没把头发束起来,灰黑色的长发松软地披在肩头,几缕碎发垂在额前,让他看起来比平时少了几分严谨,多了些……随意。他穿着那件质感很好的深灰色学院风毛衣,阳光从侧面打过来,给他清晰的侧脸轮廓镀上了一层浅浅的金边,连睫毛都根根分明。
“这篇论文的第三部分,推论基础有问题。”他开口,声音不高,但在寂静的图书馆里,每个字都清晰入耳。他俯身,一根手指点在我摊开的论文某一行。袖口因为这个动作微微上缩,露出一截冷白的手腕,和那只总是戴着的、表盘复杂的改装腕表。“作者引用的《宋会要辑稿》崇儒三年七月记载,和《图画见闻志》里的相关叙述,存在至少三个月的时间差。作者没有辨析这个差异,直接当作同步证据使用,导致后面关于画师待诏晋升阻力的推论,可靠性至少下降百分之三十。”
他的指尖悬在纸页上方,离我放在桌边的手指只有很近的距离。我能看到他修剪得整齐干净的指甲,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像松针又像冷泉的气息,能感受到他俯身时带来的、微微的压迫感。我的呼吸不自觉地放轻了。
“那……那怎么办?”我听到自己问,声音有点干。
“这一部分可以暂时跳过,重点看第四部分,关于画师晋升渠道与个人创作自由度之间的相关性分析,那部分论证更扎实,案例也更有代表性。”他直起身,动作流畅,顺手把带来的两本书放在我手边。一本是深蓝色布面精装的《宋会要辑稿》相关卷次影印本,书脊已有磨损的痕迹;另一本是崭新的《宋代艺术与社会流动》,封面光滑,还带着新书特有的油墨气味。“这两本可以作为补充阅读。对照着看,理解起来会快一些,能节省时间。”
他说完,就像完成了一项必要的指导程序,转身就要离开。
“森言。”我脱口叫住他,自己也没太想清楚为什么要叫。
他停下脚步,侧过头,眼神带着询问。
“你……”我舔了舔突然有点发干的嘴唇,指了指那两本分量不轻的书,“特意去帮我找的?”
他看着我,翡翠色的瞳孔在透窗而入的光线下,颜色显得比平时浅一些,像清透的琉璃。他沉默了两秒,这两秒里,图书馆的背景音仿佛都消失了。然后他才开口,语气平淡如常:“顺路。校图书馆新书区今天上架,系统提示这本书和你当前的研究内容匹配度超过百分之八十五,顺便取出来。影印本是库藏本,一起调阅方便。”
顺路。校图书馆的新书陈列区,和存放古籍影印本的老馆区,明明在不同的楼层,甚至不同的建筑区域。
我看着他那张没什么表情、仿佛只是在陈述客观事实的脸,心里忽然冒起一点较真的念头。那念头像小火苗,蹿了一下。
“哦——”我故意拖长了声音,伸手拿起那本崭新的《宋代艺术与社会流动》,翻到最后的版权页,指尖点着上面清晰的出版日期,“上个月刚出版上市的。森大学霸,”我抬起眼,目光对上他的,“你连新书区每天上架什么书,都实时监控?这也在你那套‘历史应力预警系统’的日常工作范围内?”
森言脸上的表情,终于出现了一丝极其细微的波动。不是慌乱,更像是一个运行流畅的程序,突然遇到了一个未曾预设的指令,需要极短的瞬间来处理。他翡翠色的眼睛几不可查地眯了一下,目光在我脸上和我手指按着的出版日期之间,快速地移动了一个来回。
然后,他抬起手,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金属镜框闪过一道微光。他的语气恢复了惯有的冷静,甚至更平稳了一些:“信息的全面性和时效性,是进行分析和判断的基础。新近学术出版物代表研究前沿,纳入常规关注范围是合理的。”他停顿了一下,目光似乎落回我摊开的论文上,又似乎没有,声音比刚才低了一点,但依然清晰,“而且,它对你现阶段的理解,确实有帮助。”
最后那句话,很轻,不像解释,更像一个简单的结论。可它落进耳朵里,却像一片羽毛,轻轻扫过心尖某个最敏感的地方。
我捏着书页的手指不由自主地收紧了些,纸张发出轻微的脆响。脸上有点发热,之前那点试探的、想要较真一下的心思,在这句话面前忽然就消散了,只剩下一点被看穿似的微窘,和更多……更多模糊的、理不清的悸动。我赶紧低下头,把视线牢牢钉在论文那些密密麻麻的字上,不敢再看他。
“效率提升,需要集中注意力。”森言的声音从头顶传来,平稳如初,听不出什么情绪。“还有别的问题吗?”
“……没了。”我把头埋得更低。
“嗯。”
脚步声响起,平稳,规律,渐渐远去。图书馆重新沉入它无边无际的安静里,只有阳光在地板上缓慢爬行的轨迹,和远处某个角落偶尔传来的、几乎听不见的翻页声。我盯着面前那两本他“顺路”带来的书,一本崭新,承载着最新的思考;一本陈旧,沉淀着逝去的时间。它们并排放在一起,像两个沉默的注解。
过了好一会儿,我才长长地、无声地吁出一口气,伸手拿起了那本新书。封面微凉,触感光滑。翻开第一页,油墨的气味散发出来。我一行行看下去,那些原本觉得缠绕生涩的概念,在补充背景的映照下,似乎真的……渐渐有了脉络,变得可以触摸了。
阳光依旧暖洋洋地烘着后背,空气里是旧纸、灰尘和岁月混合的味道,但在这片熟悉的宁静之中,却始终萦绕着一丝挥之不去的、清冽干净的气息。我悄悄地、用眼角的余光,向对面那个座位瞟去。
森言已经重新沉浸在他的世界里。侧脸沉静,眸光专注,指尖偶尔在平板屏幕上划过。午后明亮的光线勾勒着他的轮廓,一切都显得那么平常,那么理所当然。
仿佛刚才那段简短的、带着点微妙交锋的对话,从未发生。仿佛那杯准时出现的水,那调整角度的光线,那“顺路”而来、出版日期还烫手的新书,都只是这资料室、这图书馆日常运转的一部分,自然得像四季交替。
有什么东西,确实不一样了。它并不剧烈,也不张扬,只是像春日深夜里悄然融化的冰,表面平静无痕,底下却有了缓慢而坚定的流动。那水流无声无息,却带着确凿的温度和方向,耐心地、持续地浸润着某些原本清晰坚硬的边界。
我收回目光,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光滑的书页边缘。
什么顺路。
骗人。
接下来的几天,团队的工作重心有了明确的调整。用林一一在晨间简短会议上的话说,我们得“补课”。她放下手里的咖啡,眼神扫过我们每个人:“李嵩的事算是暂时解决了,但方法里有太多偶然性。阿语的共感能力,森言的应急协议——这些都不能当作常规手段。基础史料不扎实,就像在沙地上盖房子,下次再遇到类似情况,未必能有这样的运气。”
松磬立刻点头,手里还在整理一叠彩色索引卡。“我同意林姐。尤其是艺术史这块,每个时代的审美、技法、甚至画家用的颜料来源都不同。光知道个大概不够,得往细里抠。比如李嵩那个时代,宫廷画师用的青色颜料是哪种矿石磨的,从哪里进贡,这些细节都可能影响一幅画的‘气质’。了解得越具体,我在尝试‘艺术劝解’时,心里才越有谱,才知道该往哪个方向用力。”
最雀跃的当然是殷朔。他推了推眼镜,脸上是掩饰不住的兴奋:“也就是说,我们可以,不,是必须,系统性地深挖北宋中晚期,特别是徽宗朝前后的社会背景、画院制度、工匠生存状态?这简直……”他顿了顿,找了个合适的词,“简直是久旱逢甘霖。” 对他这个历史迷来说,这等于拿到了“合法开采许可证”,可以一头扎进故纸堆里尽情挖掘了。
于是,我们五个人的时间,更多地从那间现代设施齐全的资料室,转移到了市图书馆弥漫着旧纸与防虫草药气味的古籍部,以及大学总馆光线幽静、书架高耸的特藏阅览室。那些地方有种共同的氛围:时间流逝的速度仿佛变慢了,声音被厚重的墙壁和书籍吸收,只剩下翻动书页的沙沙声,偶尔一声压抑的咳嗽,以及自己呼吸的节奏。
今天的目标是大学总馆。森言在前一晚更新的共享文档里标注了几条线索,指出这边收藏的一批尚未数字化、但影印质量尚可的地方志和民间笔记影印件,或许能提供汴京周边地区画工、裱褙匠人流动与生计状况的零星信息,这对于理解李嵩可能接触的工匠网络或许有帮助。
我们在图书馆一楼大厅碰头,简单交流了几句便各自散开。殷朔目标明确,脚步轻快地直奔历史地理文献区,背影很快消失在层层书架后。林一一和松磬去了艺术文献区,一个负责检索翰林图画院的典章制度与人事档案线索,另一个则想多找些当时的画谱、颜料录甚至装裱技艺的记录。
我和森言需要去“文献调阅处”。那里负责库本、珍本和部分限制流通资料的申请与取阅,需要特定的教工权限或高级别的学生访问许可。
森言走在前面,穿过阅览区。他今天穿了件浅灰色的棉质衬衫,外面套着深灰色的V领羊毛开衫,下摆整齐地收进深色长裤里,显得身形挺拔利落。灰黑色的长发用一根深色发绳低低束在脑后,露出清晰的下颌线和脖颈。他走路时背脊挺直,步伐稳定,目光平视前方,偶尔扫过两侧的书架分类标签,眼神专注。光影从高高的窗户落下来,在他身上移动,让他看起来不像个寻常查资料的学生,倒有种年轻学者特有的沉静气度。
我跟在他身后半步,看着他的背影。肩膀的线条,束起头发后露出的后颈,连走路时手臂摆动的幅度都显得克制而规律。这个人,似乎无时无刻不在维持着一种内在的秩序。
调阅处值班的是一位五十多岁、头发花白、戴着细框眼镜的女老师,正对着电脑屏幕核对什么。听见脚步声,她抬起头,看到森言,脸上露出熟稔的微笑:“森言同学?今天过来调资料?”
“李老师好。”森言微微点头,语气礼貌,“需要查阅几份地方志影印件,编号和清单在这里。” 他将一张打印好的纸和自己的校园卡一起递过去。
“哦,好,我看看。”李老师接过,凑近屏幕操作起来,一边随口问道,“还是物理那边项目需要的?上次刘教授还提起你,说你那篇结合古观测仪和现代数据分析的文章很有想法。”
“谢谢李老师。这次是跨学科的一些尝试,需要些史料支持。”森言回答得简要,态度恭敬但保持着距离。
我站在一旁,安静地听着。森言在老师和教授间的这种形象——能力突出、做事靠谱、但总隔着一层——让我觉得有点新奇,又似乎本该如此。
手续很快办完,我们被带到一间独立的小研读室,房间狭长,只有一张长桌和几把椅子,隔音很好,关上门便听不到外面的任何声音。阳光从高处一扇窄窗斜射进来,在深色的桌面上投下一块明亮的光斑。
等待工作人员从库房取书的时候,房间里静悄悄的。森言没有坐下,他站在窗边,背对着我,看着窗外被建筑切割成几何形状的天空。过了一会儿,他转过身,开口道:“库本调阅需要一些时间。拿到资料后,我们直接去人文学院。”
“人文学院?”我愣了一下,“去那边做什么?”
“拜访一位教授。历史系的陆明远教授,主攻宋史,对北宋中后期的宫廷文化供养制度,尤其是画院、书院的运作细节有很深入的研究。” 森言从随身的包里拿出平板电脑,打开一份简洁的资料页面,上面有陆教授的照片和简介,“我和他约了下午三点。关于李嵩那个时代画师患病的具体情形、社会如何看待画师病废、以及未完成作品的可能处理方式,正史记载往往语焉不详。陆教授早年做过不少民间文献的搜集工作,他的一些私人笔记和非正式收藏,或许能提供官方记录之外的视角。”
他总是这样。事情还没完全结束,后续的验证、补充和理论深化的步骤就已经在他脑子里铺开了。或许在尝试为李嵩进行“艺术劝解”的那一刻,他就在思考如何从历史学的角度去解释和巩固这种干预了。
“好。”我点点头,心里却不由自主地紧了紧。见教授,还是专攻宋史的教授?我该说什么?问什么?万一说错话,或者显得太外行……
“不用紧张。”森言的目光从平板上抬起,落在我脸上。他的眼神平静,却似乎总能轻易察觉别人情绪的波动。“陆教授为人很随和,学风开明,尤其喜欢能提出具体问题、愿意深入思考的学生。你只需要把我们在研究过程中遇到的实际困惑,以及基于史料产生的、最直接的疑问说出来就行。有时候,”他顿了顿,声音平稳,“感性的困惑和直觉的疑问,反而比过于规范的学术提问,更能引出有价值的讨论方向。”
他这话……是在告诉我不用怕说错,还是在暗示我那种“不学术”的思考方式也有用处?我没来得及细想,工作人员推着小车送来了几大函用蓝色布面函套装着的线装影印本。
函套触手有种特别的重量和质感。我们面对面坐下,开始翻阅。森言戴上一副薄薄的白色棉质手套,动作轻缓地打开函套,取出里面的册子。他看得极快,目光沉静地扫过那些竖排的、偶尔带有水渍或虫蛀痕迹的泛黄书页,手指平稳地翻动,几乎不发出声音。他只在看到某些关键处时,会用电子笔在平板电脑上快速记录下卷次、页码和一两句摘录,动作简洁利落。我学着他的样子,小心地翻看,但速度慢得多。我需要努力辨认那些时而模糊的繁体字,试图从大量关于田亩、赋税、灾异、官吏任免的记录中,捕捉可能与“画工”、“匠人”、“艺事”相关的只言片语。
空气里只有极轻的翻页声和呼吸声。阳光缓慢移动,照亮空气中无数悬浮的微尘。森言低垂着头,浓密的睫毛在眼睑下投出浅浅的阴影。他时而会因为看到矛盾或有趣的地方而微微蹙眉,指尖快速前后翻动书页进行比对;时而又会几不可查地点一下头,在平板上记下一笔。那种全然的、沉浸在另一个时代信息流中的专注,让他平日那份冷淡的疏离感淡去了不少,显出一种纯粹的沉静。
我看得有些出神,直到他忽然抬起头,目光笔直地望过来,恰好接住了我的视线。没有惊讶,也没有被打扰的不悦,眼神清亮平静。
“第七函,第三册,第三十七页,右起第三行。”他开口,声音在寂静中格外清晰,“看这里:‘政和间,画院待诏李公,染沉疴,臂颤不能持笔,乃令弟子赍其未完稿诣阙,帝悯之,赐帛五十匹,仍遣医官视之……’ 注意‘令弟子赍稿诣阙’这个举动,以及后面‘赐帛’和‘遣医’是并列的。”
我回过神,连忙低头找到他说的那一页。果然,在一堆琐碎的记录里,嵌着这么一小段关于某位李姓画院待诏的记载。大意是,政和年间,一位李姓画院待诏得了重病,手抖不能画画,就让弟子带着他没完成的画稿进宫呈给皇帝。皇帝怜悯他,赏了五十匹绢帛,还派了医官去看他。
“这……能说明什么?”我抬起头问。
“几点。”森言的手指在平板屏幕上滑动,调出他之前整理的一些时间线和案例。“第一,画师因病重导致创作中断、作品无法完成,在当时不是特别罕见的事。第二,存在一种可能的渠道或默许的惯例,让画师可以通过弟子等人,将未完成的作品‘上达天听’。第三,‘赐帛’是物质补偿,‘遣医’是实际关怀,但更重要的是,这一套组合动作代表来自宫廷的‘看见’和‘回应’。这对一个病重、可能自觉才华将尽、价值湮灭的画师来说,心理意义或许远超物质本身。”
他的思路总是很快,能把零散的信息迅速勾连,构建出一个逻辑框架。我听着觉得有道理,但并非没有疑问。
“可这只是孤例,年代也不一定完全吻合。而且,‘帝悯之’,听起来更像是上位者对下位者不幸的一种例行抚慰,带着施舍的意味,未必是对那幅‘未完稿’本身价值的认可。”我指着那段文字说,“那个画师自己,真的会因此感到释然吗?”
森言看向我,翡翠色的眼睛里掠过一丝很淡的光,像是遇到了值得探讨的反驳点时产生的细微兴致。“很好的质疑。”他身体微微前倾,手肘撑在桌沿,“这正是关键。我们需要区分这类事件的‘官方叙事’和‘个人体验’。正史记载必然经过修饰,强调皇恩。但画师让弟子赍稿诣阙这个行为本身,包含了主动性。他想传达什么?仅仅是乞怜?还是试图以最后的作品证明自己‘尚有用’?或者,是对自身艺术生命的一种不甘的‘交代’?” 他顿了顿,目光回到影印本上,“而‘赐帛’与‘遣医’并提,也值得琢磨。这可能暗示,在当时观念里,对杰出技艺者的‘保全’(包括身体和名誉),本身就被视为一种‘仁政’的体现,有超越个人的象征意义。这或许能部分解释,为什么‘未完成’会成为如此强烈的执念——它关联的可能不仅是个人遗憾,还有一套关于才华、恩遇、身后名与时代认可的复杂体系。”
他的分析层层递进,把我模糊的直觉性质疑,变成了更具体、可以追问的问题。我点点头,但同时,那种需要更多证据支撑的空落感也更明显了。
“所以需要去见陆教授。”森言仿佛知道我在想什么,接着说道,“他的私人笔记和收藏里,或许有更多类似的、零散的个案记载,或者对当时宫廷赏赐记录、内府档案的零星摘抄。把这些碎片拼起来,才能更清楚地知道,这种‘官方表态’对当时的画师到底意味着什么,以及,李嵩没能完成的,除了画作本身,是不是还包括了这样一个‘获得某种确认’的过程。”
原来每一步都在他计划里。我低下头,继续在那些艰涩的文字里寻找线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