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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都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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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过时间的感觉,每次都不一样,没有一次是让人完全舒服的。上次去建康是那种湿漉漉,带着草木清香的黎明,安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这次可好,当那股熟悉的失重感和空间扭曲好不容易平息下去,脚还没站稳,一股复杂到让人头皮发麻的气味就劈头盖脸地糊了上来——河水特有的,带着点土腥和水藻腐败的气味,燃烧柴炭和煤球的烟味,密集人群和牲畜身上散发出的,热烘烘的体味汗味,还有不知从哪个方向飘来的,浓郁到有些呛人的香料味道……全都混在一起,强势地宣告着:你来到了一个极度鲜活,也极度“有味道”的时代。
紧接着,声音的浪潮汹涌而至。不是单一的某种声响,而是无数种声音织成的一张厚重,喧嚣,几乎不间断的网。高高低低的叫卖吆喝,木制车轮碾过石板路的咕噜声,马蹄嘚嘚,船橹划水的欸乃声,孩童尖锐的嬉笑打闹,远处酒楼隐约传来的丝竹管弦……所有这些声音混在一起,并不刺耳,却充满了一种蓬勃到近乎蛮横的生命力,嗡嗡地响在耳边,让人一时有些耳鸣。
我和松磬就站在这样一条熙熙攘攘的河岸街道旁边,有点发懵。脚下是略显泥泞的土路,混着些碎石子,硌得慌尽管我们的“脚”其实没真正踩实)。眼前是宽阔得让我惊讶的河道,河水不算清澈,泛着黄绿色,上面密密麻麻挤满了各式各样的船只。有大肚子的漕船,有带篷的客舟,有简陋的渔船,帆影交错,橹桨翻动,把整条河都塞得满满当当,简直比节假日的西湖还热闹。河对岸是连绵起伏的灰瓦屋顶和飞翘的屋檐,酒楼店铺门口挂着彩色的旗幡和招牌,在午后的阳光下招展,晃人眼睛。
最让人目不暇接的是人。真的,太多了。穿着各色长袍短衫,襦裙褙子的男女老少,像潮水一样在我们身边涌过。挑着颤巍巍担子的小贩,吆喝着“香糖果子”,“新鲜菜蔬”;赶着驴车,脸上写满风霜的脚夫;摇着折扇,步履从容的士人书生;还有被仆妇牵着,好奇张望的垂髫小儿……所有人都行色匆匆,或悠闲漫步,但无一例外,对我们这两个发型奇怪,衣着古怪,突兀出现在路边的“隐形人”,连眼皮都没抬一下。这种彻底的“无视”,在这样摩肩接踵的环境里,反而让人生出一种荒诞的孤立感。
“哇哦,”站在我旁边的松磬轻轻吸了口气,声音里满是压抑不住的惊叹。她今天穿了身利落的深色运动款裤装,长发在脑后束成一个干脆的马尾,露出光洁的额头和线条优美的脖颈。此刻,她正睁大了那双总是含着笑意的眼睛,近乎贪婪地打量着周围的一切,从河上的船只到行人的服饰,再到店铺的招牌幌子。“这可比博物馆里那幅放大了的《清明上河图》复制品带劲多了……活过来了,全都活过来了!”她压低声音,语气兴奋,“这就是汴京?我们现在是在……虹桥附近吗?”
“应该就是外城沿汴河的这一带,具体是不是虹桥不好说。”我努力回忆着出发前,殷朔和林一一抓着我们恶补了半天的汴京城市布局图和风俗志,“能量锚点会把我们投放在尽可能靠近目标‘历史应力’核心的活动区域,但误差肯定有,几百米甚至更远都有可能。李嵩是宫廷画师,按说应该在皇城附近的翰林图画院当值,但他如果生病了,可能住在内城的宅邸,也可能在城外有比较安静的私宅或者常去写生的地方……总之,我们得先确定自己的大概方位,然后再开始找。”
森言在我们出发前,给了我们一个简单的辅助工具——一个只有我和松磬能看见的,半透明状的能量指针,悬浮在各自视线边缘的下方。它会指向“历史应力”波动最强烈的方向。但此刻,那指针像个没睡醒似的,有些模糊地颤动着,方向大致指向河对岸那片屋宇更加密集,街巷更显复杂的区域。
“在那边。但范围太大了,跟大海捞针差不多。”我皱了皱眉,低声说。
“那就走呗,站着也等不来答案。”松磬调整了一下肩上并不存在的背包带——我们的必要装备都以某种能量形式依附在身,挺神奇的但说来是方便,眼神里闪烁着一种纯粹的,探险家般的兴奋,“就当是……一次沉浸式,全景声,还带嗅觉体验的北宋都市深度游览?门票可是独家的。”
游览?我暗自苦笑。但愿这趟“游览”别太刺激了,我可不想再经历一次图书馆那种“灵魂过载”。
我们开始试着移动。穿过拥挤的人流——或者说,是看着拥挤的人流毫无阻碍地穿过我们——需要一点心理适应。你明明看到一个人直冲你走过来,下意识想躲,结果对方毫无知觉地穿过了你的“身体”,继续往前走。这种感觉,几次之后还是让人觉得怪怪的。
走过一个支着棚子,冒着热气的“香饮子”摊子,甜蜜的果香和清凉的药草味混合着飘来,挺好闻;路过一个用席棚围起来的简陋说书场,里三层外三层围满了人,踮脚都看不见里面,只有说书先生中气十足,抑扬顿挫的声音穿透人群隐隐传来,讲的大概是隋唐故事;经过一个门口拴着好些马匹,看起来规模不小的脚店,浓烈的牲口粪便气味,草料味和车夫们的汗味弥漫在空气里,让人忍不住想屏住呼吸……
所有的声音,气味,色彩,都像是被调到了最高饱和度,毫无缓冲地扑面而来。我昨晚才经历过一次信息轰炸,此刻神经还有点脆弱,不得不刻意收敛心神,努力把自己从这些过于鲜活,过于具体的“当下”信息中抽离出来一点,避免被它们再次拖入那种不受控制的,过度的共情状态。就像戴着一副隔音又过滤的隐形眼镜,既要看清路,又不能看得太“透”。
松磬倒是显得如鱼得水。她甚至在一个卖女子首饰和胭脂水粉的摊位前驻足了一会儿,饶有兴致地看了看那些摆在丝绒布上的精巧银簪,玉镯和颜色鲜亮的绢花。“嗯,这个缠枝莲的錾刻工艺不错,是典型的宋式雅致风格……哎,阿语你看那边那个小女娃手里拿的磨喝乐,脸蛋圆鼓鼓的,造型真憨拙可爱!”
“磬姐,我们这是在出任务,不是来逛潘家园旧货市场或者民俗博物馆……”我有点无奈地提醒她,生怕她一高兴,开始跟摊主——虽然对方看不见讨论起工艺细节来。
“知道知道,职业习惯,职业习惯嘛。”她笑嘻嘻地跟上我的步伐,但那双漂亮的眼睛依旧像最高清的扫描仪,敏锐地扫过沿途的建筑形制,行人服饰的纹样颜色,店铺里陈列的器物,“观察时代细节,收集直观素材,也有助于我们理解目标人物的生活环境和审美背景嘛,这叫寓工作于……游览。你看,那边那片用木棚围起来,门口人特别多的地儿,是不是就是记载里的‘瓦舍’?看那棚子的样式,里面可能有勾栏在演杂剧或傀儡戏……”
我们跟着能量指针那不甚明确的指引,随着人流移动。走了好一阵,眼前出现一座巨大的木拱桥,桥上挤满了行人,挑夫,车马,简直水泄不通,比我经历过最恐怖的早高峰地铁换乘通道还要夸张。这大概就是著名的虹桥了。费了点劲——主要是心理上的,毕竟我们能穿过去,我们“走”过这座喧嚣的桥梁,算是正式进入了内城。
内城的街道果然宽阔整齐了不少,铺着石板,两旁店铺明显更高档。绸缎庄里色彩斑斓的锦缎在灯光下泛着光,书画铺门口挂着山水或花鸟立轴,香药铺的招牌老远就能闻到复合的香气,还有好几层的高档酒楼,酒旗招展,门口停着装饰华丽的马车。行人也换了面貌,穿绫罗绸缎的富商,宽袍大袖的士人,跟着书童的学子明显多了起来。空气里的气味也复杂了些,除了市井气息,还混杂着墨香,茶香和更精致的熏香味。
但麻烦的是,能量指针到了这里,反而开始不稳定地左右摆动起来,像个迷失了方向的指南针。显示我们确实进入了“历史应力”的核心影响区域,但干扰源似乎也变多了,无法给出一个精确的定位。
“画院……按记载,应该就在这附近,离皇城不远。”松磬一边打量着周围建筑可能的规制和方位,一边回忆资料,“但李嵩如果病重,很可能已经无法正常去画院当值了。他可能在家卧床,也可能在某个僻静的地方休养,甚至……挣扎着继续作画。”
“家……”我环顾四周那些看起来大同小异,门扉紧闭的深宅大院和排列紧密的普通民宅,感到一阵头疼,“这范围,这密度,怎么找?总不能一家一家‘穿墙’进去看吧?而且我们也不认识李嵩长什么样。”
“挨家挨户打听?”松磬说完,自己先笑了,摇摇头,“哦,忘了,咱们现在是‘不可接触者’,打不了听。”
能量指针只是个方向指示,不是精确的GPS导航。我们俩现在就像拿着一个时灵时不灵的简陋指南针,在一片巨大,陌生,每一寸都塞满了鲜活细节和历史尘埃的森林里,盲目地寻找着一棵特定的,生了病的树。
时间就在这种漫无目的的游走和焦灼的寻找中,一点点流逝。穿越后的时间感很模糊,但根据太阳的位置判断,我们至少已经走了三四个小时。我们沿着指针大致指示的方向,像没头苍蝇一样,一条街巷又一条街巷地穿行。看见过高门大户,石狮子镇守的显赫府邸,也穿过低矮拥挤,晾满衣衫的平民聚居区;路过香火鼎盛,钟声悠扬的寺庙山门,也瞥见深巷尽头安静得只有风吹过竹叶声的幽静书斋。我们看到了坐在自家门槛上眯眼晒太阳,满脸皱纹的老人,看到了在公用水井边一边汲水一边说笑的妇人,看到了在巷弄里追逐一个破藤球,笑得没心没肺的孩童,也看到了骑着马或坐着轿子,行色匆匆,眉头紧锁的低级官吏……每个人,都活在他们真实而具体的“当下”里,悲喜交集,琐碎平凡。而我们,是两个彻头彻尾的,无法介入的旁观者,这种绝对的“隔离”感,在漫长的,毫无进展的寻找中,逐渐滋生出一种淡淡的,却挥之不去的焦灼和无力。
阳光不知不觉已经偏西,变成了温暖的金红色,给汴京城连绵的屋顶瓦当镀上了一层辉煌又温柔的光边,同时也拉长了建筑的阴影。我们已经走了很久,精神上的疲惫开始清晰地涌现。一直维持着对能量指针的关注,同时又要适度屏蔽周围过于汹涌的感官信息,避免自己“陷进去”,这种双线操作其实非常消耗心神。我感觉自己的太阳穴有些隐隐发胀。
“歇会儿吧,我看你脸色有点发白了。”松磬指了指河边一处相对安静,有几棵垂柳的土坡,“虽然身体不累,但精神绷太紧也不行。任务才开始呢。”
我们走到柳树下,尽管我们的“实体”不会感到肌肉酸痛,但精神确实需要缓一口气。河面上吹来的风比城里清爽些,带着水汽,稍微吹散了心头那股因为迟迟找不到目标而升起的烦闷和脑中的胀痛。
“这样找下去不是办法。”我望着河对岸那些已经开始次第点亮灯笼,准备迎接夜晚繁华的夜市方向,叹了口气,“汴京太大了,人太多了。而且,就算李嵩在历史上留下过名字,对我们来说也还是个抽象符号。他如果是个低调,不太出名的画师,就算我们真的‘站’在他家院子里,可能也认不出哪个是他。”
“嗯。”松磬也收敛了之前那种轻松游览的心态,双手抱臂,认真思考起来,脸上带着工作时特有的专注神情,“森小树给的这个指针,看来只能指引一个非常模糊的大方向。我们需要更具体的线索,或者……换个思路。”她顿了顿,像是在梳理脑中的信息,“一个身患重病,可能深居简出,但内心又对某幅未完成的画抱着极致执着和焦虑的人……他会在哪里?他的存在,会有什么可以让我们这些‘旁观者’感知到的特征吗?”
“最可能的,是他的画室?或者,那幅未完成的画所在的地方?”我猜测道,“但以他那种‘未完成’的痛苦心态,他可能根本不敢面对那幅画,或者看一眼就加剧煎熬,所以未必会一直待在画旁边。”
“痛苦……极致的遗憾和焦虑,会不会像王献之的书斋里残留的墨香和能量场一样,有某种外显的‘痕迹’?”松磬眼睛微微一亮,看向我,“阿语,你对情绪那么敏感,昨天还能‘看’到那么庞大的历史图景……我们能不能不单纯依赖指针,试着……感应一下?就像收音机调频,去找找那个特定的,痛苦的‘波段’?”
她的话让我心中一动。对啊,我一直被动地接收信息,或者努力屏蔽信息,为什么不能主动地,有方向地去“感知”呢?就像在嘈杂的舞会上,努力去听清某个特定人的声音。
我闭上眼睛,不再仅仅关注那个模糊的能量指针,而是尝试着彻底放松心神,当然是在必要状态下,将感知的触角更细腻地铺开。我不再试图完全屏蔽周围市井的喧嚣和无数个体散发出的,细微的喜怒哀乐,而是像调整收音机的旋钮一样,努力在这一片混沌的“频率”中,寻找那个特定的,属于“未竟之画”的,充满焦灼,不甘与深切无奈的“弦音”。
起初,感受到的只是一片庞杂模糊的嗡鸣,如同置身于一个巨型交响乐排练现场,所有乐器都在各自为政。但当我将注意力集中在“焦虑”,“遗憾”,“未完成”这些关键词上,并努力回忆昨天在王献之节点感受到的那种“应力”的独特质感时,渐渐地,在那片混沌的背景音深处,我似乎真的捕捉到了一丝……极其微弱,却异常尖锐,不和谐的“杂音”。
它像一根绷得太紧,随时可能断裂的琴弦,在看不见的地方持续地,高频地颤抖着,发出一种几乎超越听觉,直达神经末梢的哀鸣与紧迫感。很细,很弱,断断续续,像是随时会被庞大的生活噪音淹没,但它确实存在。而且,它传来的方向,并非我们之前一直跟随的指针正前方,而是偏东一些,似乎来自一片看起来比商业区更清静,多是中小户人家宅院和零星作坊的居住区域。
“那边……”我睁开眼,不太确定地指向那个方向,感觉太阳穴的胀痛感似乎因为刚才的专注搜索而加剧了些,“好像……有点不一样的感觉。很细微,但是……让人挺难受的,像一根刺。”
松磬眼睛一亮,立刻来了精神:“有门儿!试试看,总比我们像无头苍蝇一样乱撞强!”
我们立刻调整方向,离开相对繁华的主干道,拐进更狭窄曲折的巷弄。这里的房屋更加紧凑,路面也不那么平整,空气中飘散着炊烟,饭菜和家常生活的气息。偶尔有妇人推开院门泼水,或有孩童从巷口跑过。那丝微弱的,带着痛苦的“弦音”时断时续,需要我们非常专注才能勉强跟上它的指引,像在追踪一只随时会没入草丛的萤火虫。
天色不知不觉暗得更沉了。巷子里有些人家已经点起了油灯或蜡烛,昏黄温暖的光从糊着窗纸的格窗里透出来,在地上投出模糊的光影。我们循着那越来越清晰的焦虑感,最终在一片宅院前停下了脚步。
这片宅子比周围的院落稍大一些,围墙也高些,黑瓦白墙,看起来曾经挺体面,但门楣并不显赫,没有石狮,只有一对普通的铜环。此刻,院门紧闭,里面静悄悄的,几乎听不到寻常人家这个时间该有的锅碗瓢盆声,说话声或是孩童啼哭,安静得有些异样,甚至透着一股沉重的,近乎凝滞的气氛。
而之前那丝需要费力捕捉的“弦音”,在这里变得清晰可辨,甚至浓烈起来。它不再是一缕游离的杂音,而是一团低沉,持续,充满了痛苦挣扎的情绪涡流,盘旋在这座宅院的上方,尤其集中在后院的方位,沉重得仿佛连暮色都要被它拖拽得下沉几分。与此同时,一直不太稳定的能量指针,也像终于找到了家一样,稳稳地,明确地指向了这扇紧闭的黑漆木门。
我和松磬交换了一个眼神,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确认,以及一丝任务即将真正开始的凝重。
找到了。
漫长,盲目,几乎让人身心俱疲的搜寻,兜兜转转,似乎终于在这个平凡的汴京黄昏,看到了终点。但不知为什么,望着那扇在渐浓暮色中显得格外沉重,仿佛隔绝了所有生气的黑漆木门,我心里没有丝毫轻松,反而像被那门内弥漫出的无形压力攥紧了。
松磬轻轻吸了口气,压低声音,脸上惯常的轻松笑意收敛得干干净净:“就是这儿了。”
我点了点头,喉咙有些发干。
我和松磬默契地往后退,一直退到对面巷子一户人家凸出的院墙阴影里,借着这点昏暗的遮掩,继续观察。汴京的夜晚并不算寂静,远处主街隐约还有喧哗传来,但这条巷子,尤其是这座宅院附近,安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
“能量指针锁死在这儿,你那‘痛苦弦乐独奏’的感知也最强,没跑了,就是这儿。”松磬把声音压得极低,脸上惯常那种轻松带笑的神色收得干干净净,换上了一种我很少在她脸上看到的,属于专业研究者的锐利和专注,“但里面现在是个什么状况,两眼一抹黑。李嵩到底病成啥样了?是躺在床上起不来,还是勉强能坐着?精神头怎么样?是已经认命了,还是被‘画不完’这个念头折磨得快疯了?最关键的是,那幅要了命的画,具体在哪个犄角旮旯?他最大的遗憾,到底是‘手跟不上脑子画不完’,还是‘脑子里想好的绝世画面最终没能实现’,甚至是‘一身本事没人继承就要带进棺材’?这些咱们都得先心里有个谱,不能像上次对付王献之似的,差点把人家刺激得用能量风暴把我们全轰出来。”
她几句话,条理清晰得像把手术刀,一下子把我从那种被宅院散发的沉重情绪感染而微微发木的状态里剖了出来。对啊,莽撞不得。上次有森言在外面坐镇,有实时数据,有备用方案。这次就我和松磬俩人,深入“敌后”,一步踏错,别说完成任务,我俩这状态能不能全须全尾地“撤”回去都难说。
“直接穿墙进去,在他面前显形,告诉他:‘李嵩同志你好,我们是来自未来的历史遗憾调解员,专门为您这种因未完成杰作而抱憾终身的艺术家服务,请问有什么可以帮您?’”我低声嘀咕,自己说完都觉得这场景荒诞得可笑,“他正被病痛和‘死线’双重折磨,估计没那个美国时间听我们扯淡,大概率会觉得是自己病糊涂了产生幻觉,或者直接把我们当索命的黑白无常。艺术家……特别是这种被逼到绝境的艺术家,心墙可能比王献之那种名门傲气筑成的城墙还厚,关键是,这墙可能已经裂了,一碰就碎,更麻烦。”
松磬赞同地点头,目光像探照灯一样扫过宅院略显斑驳的外墙,又看了看左右邻居家透出的,寻常的灯火与人声。“资料上说他擅长捕捉花鸟的动态,尤其是那种转瞬即逝的‘瞬间’。一个对‘瞬间’如此痴迷,恨不得把时间掰开揉碎的人,却被缓慢又无情的病魔捆在床上,眼睁睁看着时间像沙漏里的沙子一样溜走,手里的笔却越来越重,画不出想画的线条……这种滋味,光是代入一下,我就觉得喘不上气。”她顿了顿,手指无意识地在粗糙的墙砖上划了划,“我们或许……可以换个思路,不从‘人’入手,从‘画’本身切入?不直接去戳他的病痛和遗憾这个脓包,而是先让他‘看’到点什么……别的东西?”
“看到什么?”我疑惑,“我们又不能把后世艺术史教材上可能夸他的话投影给他看,那太虚了,对现在水深火热的他来说,可能还不如一碗热汤药实在。”
“不是看评价,是看……可能性。”松磬的眼睛在昏暗的光线里微微亮了一下,像藏了两颗小星星,“他不是最痛心画没完成吗?我们没法替他画完,也不能空口白牙保证他这幅画未来会多伟大。但也许……我们可以让他‘感受’到,他那幅未完成的画里,已经存在的,他亲手捕捉到的那个‘瞬间’,本身有多么鲜活,多么有生命力?肯定他已经做到的部分,或许比强调他失去的部分,更能给一个绝望的人一点点……微弱的支撑?就像告诉一个觉得自己一无是处的孩子,‘你笑起来很好看’,而不是一直念叨‘你还有多少功课没做’。”
我琢磨着她的话。肯定已有的成果,而非哀悼未竟的遗憾。这思路有点森言处理王献之时的影子,但更贴近创作者与作品之间那种血肉相连的关系。对于一个视画如命的画家来说,肯定他孩子与生俱来的优点,或许比描绘孩子未来可能多么有出息,更能安慰一个即将被迫永别的父亲?
“具体怎么操作?”我问,“我们俩现在跟全息投影似的,普通人看不见摸不着,怎么让他‘看’到,‘感受’到?”
“我们是不行,但‘画’可以。”松磬下巴朝宅院方向扬了扬,“他的画,或者他作画的那个空间,那个氛围,本身就像一块吸饱了他情绪和意念的海绵。阿语,你这比雷达还灵敏的共情天赋,能不能……别像上次在图书馆那样一头扎进去,而是像一面特别干净的镜子,或者一个调好了频的共鸣箱,把他倾注在画中,尤其是已经完成部分里的那份‘捕捉到的生命力’,稍微给……‘映照’得亮堂一点,或者‘激发’得明显一点?让他自己隐约感觉到,哪怕就一瞬间:瞧,我画出来的这部分,是活的。”
这想法听起来有点异想天开,但也莫名地……有点道理?可风险也明摆着。让我主动去触碰那幅注定被遗憾和焦虑腌入味的画作能量场?会不会又像打开《因果经纬》那样,直接给我拽进李嵩的绝望深渊里游泳?
我犹豫了,没立刻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