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8、见霜雪(二) ...
-
赫观宁想,先离开的为什么是爸爸呢?
那血在他身下越积越多,他像是躺在可怖的地狱里。
爸爸嘴周的胡渣已经很久没剃了,头发有点长,盖住了眼睛。
奶奶伏在爸爸身上,悲痛欲绝:“儿啊,你怎么忍心让我白发人送黑发人,你怎么就不想想我,想想妈……”
“你们都走了,我可怎么活啊,让我怎么办,让宁儿怎么办……”
“妈不求你大富大贵,在我身边平平安安就好,你怎么就想不开……老天爷,我们家是造了什么孽呀?家毁人亡!我老太婆一辈子积德行善,没做过一件亏心事,我是贪赃还是杀人了,你要这样对我……”
医护人员急匆匆跑来,将尸体抬到担架上,准备放到太平间。
奶奶抓着赫轩的手,不肯松开。
医护人员道:“您跟我们走吧,得让他有个躺着的地方。”
她起身将宁儿搂在怀里:“奶奶只有你了,只剩我们了,我们走。”
赫观宁被奶奶抱在怀里,才敢开始哭。
他害怕身后那一地的血,害怕奶奶和自己身上的血,更恐慌自己没办法减轻奶奶的痛苦,他给奶奶擦着眼泪,知道爸爸再也不会和他说胡话了。
人们跟上来,有许多道不忍、悲痛、冷漠的眼光打量着这个小孩。他紧紧搂着奶奶脖子,闭上眼睛。只有奶奶怀里是安全的。
医院建议联系殡仪馆。
奶奶把观宁放地上,蹲在墙角,翻着通讯录,沾满血的手掌颤巍巍拨通了那个只打过一次的号码。
赫观宁摸摸奶奶灰白头发,将她半搂在怀中。
他的肩膀一动就疼,可他觉得,奶奶一抽一抽的身子比他更疼。
在殡仪馆度过了漫长的一天,傍晚奶奶捧着一个小小的盒子,牵着他的手,慢慢走回医院。
赫观宁一言未发,他没有说话的力气了,因为今天很饿很饿,奶奶也忘记了她自己很饿。
他在医院门口卖煮苞米的摊子前停下了,奶奶机械地付完款,给他拿了两根。
“你不吃吗?”
“奶奶不饿。”
不是因为没钱,她真的吃不下。
“你之前说过,爷爷在天上的星星上看着我们,爸爸也只是去找他了,你别担心他。”
奶奶抬头看天,转了一圈,只看见了启明星。
“但愿吧。”
“以后我们还会再见的。”
“傻孩子。”奶奶捏他的手突然用劲:“你可不能再离开我了,知道不!”
“我说了,要照顾你一辈子的。”
“可是奶奶不想让你那么快长大,长大了你就不要我了。”
“为什么?”
“因为啊,奶奶也怕,自己成为累赘。”
“奶奶对我最好了,奶奶没把我当成拖油瓶呀。”他举着苞米:“喏,你吃了这个大的,好不好。”
“好好。”
十天后,观宁可以出院了。
奶奶其间曾回家过一次。她把儿子的骨灰和老头子的挨放在一起,到观音堂前烧了三支香,双手合十,请求观音捎去她的思念和担忧。
她又买了血渍清,一个人把屋里来来回回拖了三遍,开了所有的窗户散气儿。
倒是没摆黑白照,她要是整天看着,心里慌的很。
等观宁出院了,她还是日复一日在厨房忙活,接着坐在沙发上,等馒头店的人来拿走客单。
赫观宁觉得奶奶发呆的时间变多了,叹息的次数也多了。
他除了逗奶奶笑以外,想不出其他法子了。
有一日,奶奶问他愿意去别人家住吗。
“你不想要我了吗?”
“不是。别人家有小孩子,你能和他们一起玩呀,总和我老太婆在一块儿多没意思。”
“只有你对我最好,我只想要奶奶。”
“你再等等我,我快一点长大,不给你添麻烦。”
“乖宝,你可不是麻烦,是奶奶的小甜心。”
奶奶把他抱在腿上:“奶奶是想,你明年就要上一年级了,得找个年轻哥哥或者姐姐督导你功课。”
“我会好好学习的,不需要别人。”
“现在学的东西和以前不一样了,你不会,奶奶也没法儿教你。”
赫观宁一想,觉得也是。
他只好取个折中的法:“那你周末要把我接回来,好不好。”
奶奶笑着看他,可那双眼里又蓄满了泪花。
“我不会离开你,你想我,我就立马回来看你。”
“观宁啊……”
“嗯?”
“在别人家一定要听话,别乱动东西别和其他人拌嘴,记住没?”
“我不会给你惹事的。”
“也别委屈了自己。奶奶会给他们钱,有什么想吃的就给你买,好不好。”
“等星期天还能吃你做的包子。”
可大抵是他太孤僻了,奶奶带他去了很多亲戚家,没人愿意接管他。
这让他觉得自己很讨人厌,像硬要凑到他们跟前去的。
他想回家,可是奶奶说了,再试最后一次。
“这次去哪里啊?”
“你舅舅、姑父他们都不肯管你,那就去你小姨家吧。”
那是他第一次去兴元街。
越过有着几百年历史的琉璃牌楼,两侧坐落着古韵雅致的建筑,奶奶走走停停,最终站在一家茶楼们前。
小姨给顾客上了茶点,一转身看见他们局促地站在门口,笑着上前。
她用手语和奶奶交流,赫观宁看不懂,接着她带他们去了后面的院子里。
给奶奶倒过茶,她还要去拿些茶点。
奶奶拦住了她,指指自己的头发,摇摇头,又指指赫观宁,把他往小姨跟前牵。
小姨温和地看着他,捏捏他的小脸,再点点头。
她搂着观宁肩膀,摆摆手,示意奶奶不必担心,她会好好照顾他。
对于褚灵,戚兰是喜欢也相信的。可她又怕人自己生活不方便,没有余力再照顾孩子,所以直到最后,才扭扭捏捏地来到她家。
早年阿月还没走的时候,她得了空,会来看看自己和孩子。
她曾听闻,残疾人见不得正常人过得比自己好。
因为生来便有的限制,比如腿瘸,失明,便对正常人充满了忌妒,以最大的恶意去揣测别人,还想要毁掉别人拥有的东西。人家过得不好,他才开心。
自己的儿子就是精神残疾,她断然听不得那些话。再说了接义肢的人那么多,不见得每个都忌妒成性。
像是褚灵,心地善良,又坚韧能顶事,也和他们认为的不一样。
二楼出来一个男人,站在楼梯上,赫观宁觉得,那是姨父。
他静静看着树下面桌旁的他们,脸色疏离冷漠,揣摩着自己的算盘。
戚兰率先打了招呼,男人点头致笑。
他很直白地问:“你来做什么的?”
“啊…是想把孩子让灵灵带着,我年纪大了,许多事顾不上,怕给这孩子耽误了。”
“我看你养得挺好呀。”
“现在和以后,哪能一样呢。”
褚灵白他一眼,作着手势:“我养他,不用你操心。”
“呵,你养他,你花谁的钱养他?”
褚灵生气了,手上动作都急躁了些,“这个店是只有你在忙活吗?”
她再次示意奶奶放心,自己会照顾好他。
戚兰说:“我不白让你们付出。这些年除去轩子的药费,我也攒了有十万,虽然不多,也够他花个几年。”
褚灵表示不要。
奶奶把卡塞她手中:“你还没孩子,不知道其中辛苦。这钱你该花就花。”
褚灵收下了。
尽管姨父不大喜欢他,赫观宁觉得他的生活也会很有意思。
天黑了,他们留奶奶在这吃了一顿饭,奶奶便坐车回去了。
褚灵临时去给观宁腾出来个房间,他便自己在二楼走廊上观赏院里盛开的辛夷花。
味道有点刺鼻,他想打喷嚏。
小姨出来找到了他,掏出口袋里的小本本,在纸上写:辛夷花,性温,味辛(这是你想打喷嚏的原因),入药可祛风散寒,通塞利窍。现在摘一些晒干保存,冬天就可以泡着喝,治风寒感冒。
他不知褚灵可以读懂唇语,要了笔,在上面接着写道:“小姨,你想要多少,明天天亮,我全都摘给你。”
褚灵写:我可以自己摘的,你还会爬树吗?
不会,但是我可以学。
我一仰头,就能够着啦。
那好吧,我还会做其他事情
什么?
搅馅。我知道你会做茶点,或许我也能帮上你呢
好呀,得空了我教你一些
今夜赫观宁睡在陌生的房间,他想着奶奶,想着小姨,想着姨父,觉得虽然爸爸不在了,他现在也不算孤单。
于是他偷偷出来,坐在走廊上看着星星,心底无声道:“爸爸,你能看到我吗,我现在很开心。希望你也能看到奶奶,让她活到一百八,陪我好久好久。”
戚兰回到家里,又照常坐在沙发上。孙子不在,她终于不用故作轻松,伪装成开心的样子。
她的心里依旧很平和,从容。
人生艰难,她被磨了一辈子,在命运面前温顺俯首,再叩三拜,乞求祂放过观宁。
她突然觉得这一辈子也挺好,有吵吵闹闹的老头子,疯疯癫癫但从不惹自己生气的儿子,还有乖孙。
遗憾太多,她便将所有的欢乐收藏到一个永不过期的罐罐里,累到想哭的时候,拿出来看看,就能再多走一段路。
好像她已经幸福的颐养天年。
奶奶打开儿子屋里的门,从柜子里抽出一件衣服,缓慢地穿在自己身上,熨帖平整。又去了观宁屋里,拿他一颗糖,剥开五光十色的糖纸,含在嘴里。
接着往冰箱上贴了便利贴:“包子在里面。”顺带把厨房旁边的门打开个缝。
最后回到自己屋,找出老头子一张相册,摩挲良久,装在贴身里侧的口袋里。
她打开窗,费力地爬上去,也坐那儿吹了一会风,和被林立高楼遮挡住的茶点铺说了声再见。
再见啊,观宁和灵灵。
我下去见见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