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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见霜雪(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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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防止有些精神病人跳楼,走廊栏杆封了铁障,月光透过缝隙洒进来,照在那人的背影上,碎成一块块,他正隔窗偷窥里面的人。
沈真气色瞧着好了许多,不知最近这几天她有没有想起来什么。
他在腕表上问了赫兹,樊鲸吟在哪间病房。
赫兹踩着楼梯,精准的在沈真病房门前逮到了他。
“跟我走。”
他发觉,赫兹把他带回了诊室,看来是有话要说。
“你别调查了,没有结果。只要你不说,其他人更不会说,路德斯出事后,这案子没人管,就这么过去了。没有除了樊鲸吟以外的任何人在意,眼下我们只能保障樊鲸吟不被处理掉。”
“我在乎,最起码我要对得起那身警服。”
“你在乎又怎样,你能把他们如何。送上法庭,到最后还是让某些人成了漏网之鱼。根源不在这条鱼是大是小,根源在于网孔太大。”
“那当年呢,褚灵的死你不在乎吗?”
这话太突然,赫兹怔愣地看着他,不明白自己哪里出了纰漏,让荀道知晓了他隐瞒的身份。
“我告诉你,从在医院见到你的那刻起,我就觉得你的声音太过于熟悉,你不止是赫兹。”
“那是你的错觉。”
“你如果否认,我也不能真的确认。”毕竟他只看见了牌位上的一个褚字,或许真的是巧合呢。“如果你是他,那你可以恨我,但请不要干涉我的抉择。这条命,本来就应该葬送在这件案子上。”
当日死去的,不应该是梵鹿鸣。
“我不想和你这样纠缠下去,就此为止。我若死了,就当还你的,那样你心里也能清净。”
“你赎罪的方式,是不是得受害者说了才算。”
“是。”
“樊鲸吟和梵鹿鸣,只会想要你好好活着,你应该时刻牢记要给她们讨回的那份公道。”
“你说得对。”
赫观宁沉默了一会儿,语气轻柔稳重:“我们可以把旧网扯掉,换一张新的。”
“你说的,是刘局。”
“对。”
“如果你有证据,你打算做什么。”
赫兹避而不答,笑意盈盈:“就当是多年未见,我给你捎带你的礼物,暂且保密。”
他知道季生一无法拒绝这样的说辞,既是一种示好,除却不堪的过往还有公理也成了他们之间的牵绊,更是一种立场,表明他支持季生一的追求,肯定他现在的人格和信念。
他需要季生一意识到这一点,这是他牵制季生一抱着必死决心往罪恶深渊沉坠的唯一一种办法。
你于我并非厌弃之人。
“你……注意安全。”
客厅冷冷清清,沉寂在黑暗里。赫观宁在奶奶和小姨供牌前插上六根香,点燃了两朵莲花。
他的脸在忽然亮起的光影里明明暗暗,道:“奶奶,小姨,观宁不孝。此去可能无法回来,不能经常看你们了。可既然是他想做的事,我没法袖手旁观,看他孤身奋战。
许多年过去,好不容易才见到他,你们便允了我。”
窗户紧闭,室内突然刮过一缕凉风,火星明灭闪烁,烟气缠绕周身,像故人的叹息和抚摸。
该如何重回年少,得见故人,大概只有在梦里。
可故人入梦,也不过是上演一次又一次的诀别。他是在梦里看到奶奶怎样死去,因为童年时无法深深思量残忍的别离。
直到后来,故人相继远去,他竟也习惯了反复咀嚼那些生离死别的场景,这样,他的心脏才能再次为自己所爱之人跳动,才能感受到些许故人的痕迹。
2029年春。
雨落潮生,万物竞发。
街边盛放的两排桃花绵延到未知的尽头。
孩童捡些花瓣,比谁手里的更漂亮。
有个小孩藏在巷子拐角,望着他们的热闹。
其他人注意到了他。
“切,又是他,鬼鬼祟祟的,恶心死了。”
“他是有神经病还是精神病。”
“不知道,反正不正常就是了,都别靠近他。”
赫轩有精神分裂,他的儿子很可能也有精分,所以他被理所当然地孤立了。
他尴尬地想找个石子踢,没找到。
只好回家去。
妈妈离开了,奶奶是他唯一的朋友,也是全家的收入来源。
她会做各种各样五颜六色的面花。使用不同的蔬果汁,面花味道也不同。奶奶还卖各种馅料的包子。
赫观宁平时主要负责用搅拌机做馅。香菇猪肉、咸蛋黄、玫瑰豆沙、韭菜鸡蛋、麻辣豆腐、梅干菜肉馅,这是他童年的味道。
蒸笼的烟高高飞起,飘过老旧城区的上空,消失在他不熟悉的地方。
逢庆生过节,奶奶做的龙凤面花、猪羊面花和寿桃面花,会卖得很好。
那时奶奶总爱乐呵呵地说:“乖宝,这些钱都给你攒着,以后上学用。”
然后是叹息:“奶奶都六七十了,老了老了,恐怕看不到你娶媳妇了,那时候你可怎么办呦。”
她又会接上一句:“我得多给你存点钱。”
赫观宁试探地问:“一定要娶吗?妈妈不在,我们也过得很好呀。”
“人活一辈子,总得有个照应,不然你老了怎么办?”
“住养老院呀。”
“要是人家虐待你,可怎么办?都不如自己的儿女。”
“奶奶,他们说我会像爸爸一样,那我为什么要让我的孩子也生不如死?”
奶奶放下手中的包子,拿起擀面杖作势要敲他:“谁教你的词?净不学好。你爸等等就痊愈了在那儿瞎说什么呢。”
赫观宁犟道:“是爸爸这样说的。”
“那遗传率又不是百分百,你怕啥?”
“我不怕,我只是怕我生病了,以后没法照顾奶奶。”
“嘿”,奶奶得意地笑:“小蛋崽操的心还不少,放心吧,奶奶老当益壮,能养你到十八。”
“那我要养你到一百八。”
“小傻瓜,人哪能活那么久,不给自己找罪受吗?”
“奶奶变成神,不就好了吗?”
“哎呦,话可不能乱说。从前有大功德的人呀,比如将军,才会被人当成神供着咧。”
“那奶奶怎样才能永远陪着我。”
奶奶拍拍手,面尘在昏黄的光里乱窜,她用食指刮一下观宁的鼻梁:“人各有命,万事只能靠自己。不怨天,不尤人,记住了吗。”
赫观宁抬手抹去面粉:“记住了”,虽然他不知道什么意思。
“人呀,要是一直看着自己得不到的东西,一辈子都超越不了的界限,就会心生妄念。爱恨贪嗔痴,哪一样都逃不了。观宁啊——”
“嗯?”
“就是观自在、长清宁的意思,无执无欲,勿念勿求。”
“这都什么跟什么呀,我一个字也听不懂。”
“好说好说”,奶奶忙活完了,围裙还没摘,对着厨房窄小的窗子拉伸胳膊,转转脖子,留给他一个染了金光,宽阔又渐渐在时光中一点点坍塌下去的背影:“人呐,得常念清心经。”
赫观宁知道,他心爱的人留不住,会离开的。
小小的他,半夜睡不着,思索着他的终极问题:人既然要死,那为什么要活?活着有什么意义?
寂静的深夜,窗棂透着清澈如水的月光,赫观宁走到奶奶床前,数她有多少道皱纹,然而总是会被奶奶的呛咳打断。
奶奶的身子其实很小,只是他现在太矮了,觉得很高大。
等他长大,就可以做奶奶的大树了。
他听见爸爸屋子里传来暴躁的斥骂。那些声音又来找他了。
老男人说:“你个懦夫,没用的东西。”
忽而,墙角现一无头鬼,在他面前飘荡:“好可怜啊,跟我走吧,我给你解脱。”
赫轩挥舞剪刀刺他们:“都给我滚,别来找我。”
“为什么又来了,又开始缠着我。”
赫观宁拧开门,撞上爸爸凶狠的眼睛:“你也滚,你这个小鬼。”
他惧怕道:“我不是小鬼,你看清我,爸爸。”
“你个骗人的黑鬼,你在奸笑什么?你敢笑话我……”
“不是的,爸爸”,赫观宁开了灯,“你别怕,他们怕光。”
“他们没有走,那个小鬼藏在你身后呢”,赫轩摸黑去了厨房,举着刀过来,“我要杀了他,杀了他!”
赫观宁躲闪不及,肩胛骨挨了一刀,他的哭嚎惊醒了奶奶:“怎么了乖孙?!”
她看到自己的儿子挥刀追逐着虚空,着魔般叫着“你给我下来!”
奶奶试图夺走他的刀,怎么也够不到,被他从身前撞跌在地。
她爬过去护着观宁,抱起他去了自己屋,关上门打了120。
赫观宁又惧又痛,他嗷嗷哭喊。血浸染衣裳,奶奶摁着他的伤口,没法去客厅拿医药箱。
刀凭空劈下,力道太重,伤口很深,血止不住地流淌。
奶奶把被子一角压在伤口上,让观宁自己扶着。她开了一条门缝,儿子没冲出客厅。
她迅速用被子包着观宁,跑过客厅,打开大门再关上,乘了电梯,心急如焚。
门开了,她笨拙地驱动年迈的腿脚,往小区门口赶。
两辆救护车将他们带到医院,一个被打了镇定剂,一个止血抢救回来了。
奶奶静静地坐在孙子床脚,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观宁还没醒来,她擦擦泪,去了儿子屋里。
站在门前,泪水还是忍不住夺眶而出,她无法逃开这样的境遇。要怪只能怪她没锁着观宁屋子的门,让他跑出来了,碰巧赶上赫轩发病,不知深浅地往跟前凑。
赫轩仍旧沉浸在他一个人不可名状的世界里,奶奶没进去。向他抱怨几句,哭诉几句又能改变什么呢。
深夜的走廊里,只有她踽踽独行。
她太累了,观宁的点滴输完后,她搂着孙子睡着了。
清晨。
病房外面,人们或上厕所或买早饭,来来往往,每个人心里都藏着独属于自己的悲欢离合。
得给他俩买吃的了,奶奶坐起身子,揉揉太阳穴,给孙儿掖好被子,走出去了。
她看见走廊的窗前聚了很多人,几乎水泄不通。她挤到里面,方才瞧清,上面坐着一个人,只露着后背,看不见脸。
可她认得,那不是赫轩,又是谁!
“儿啊”,她一喊,众人都停止了吵嚷,看着她,给她让出一条道。
赫轩仿若未闻,他看着楼下的群众对他指指点点,听着楼上的群众对他议论纷纷。他都不在乎。
“我不怨你,观宁也不会怪你,你这是做什么,日子还能过,你有什么想不开的?快下来吧算妈求你……”
“妈”,赫轩很轻地叫她,风一吹就听不见了。
我觉得一切都是因为我。
阿月走了,爸死后只有你撑着这个家。
我还砍伤了自己的儿子。
我以后,还能作出什么事来。
他们说得对,我就是个累赘。
可我不想得这个病的,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会经历这些。
他们说,人能把控自己的命运。
只要你努力,就可以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
可我觉得,这都是屁话。
我真的很努力想要好起来,我真的很累很累,可有些事情我就是控制不了,还连累你们。
我就是个废物。
我连我自己都照顾不好。
我不知道该怎样活。
不知道该怎样死。
不知道以后的日子什么样,是不是还是像现在,一眼望不到头的绝望。
有些人能反抗成功,我觉得我不是那幸运中的一个。
至少我能终结这种痛苦,不再成为你们的负担。
“轩子,你都在想什么呢,你这样,让妈怎么办”,奶奶边哭边小心翼翼往跟前挪,她伸出颤巍巍的手,想要抓住他的衣服:“我给你说,等会儿观宁就醒了,你跟我一起去看看他。”
赫轩动容,只转过侧脸,他想说什么,又只是嗫嚅。
我想让你们幸福一些,在我走后。别伤心,我不是离开了,只是以另一种方式存在。
幸福和安康痊愈对他来说,是虚无缥缈的希望,他就是被这希望溺死的。
赫轩双手向后撑了一把,纵身一跃。
奶奶的手抓空了。
“轩儿——轩儿——”,她挤开包围,在众人惋惜惊骇声中,冲下楼梯。
——趴在那还有一息尚存的尸身前:“傻孩子,妈陪着你呢,你为什么不能再坚持一下。妈妈爱你,不怕不怕,不疼的啊,很快就好了。”
她握住儿子的手,贴在脸上,赫轩释然地笑了,他轻柔一声:“妈。”
“哎。”
“别哭”,血从嘴里跑出来了。
“别说话了,别说了,等会医生就来了,他会治好你的。我回家给你做豆沙馅的包子,给你送来好不好?”
赫轩说不出话了,他的心跳越来越弱,只有眼睫微微眨了眨。
“别离开我,别留下我们,就只剩我们了,儿子……轩轩,妈在这呢,你别闭眼,别闭眼啊,听话,妈给你买糖葫芦,买好多好多你喜欢的东西好不好,你最乖了,你听我的话,你回来好不好,你别走……”
“别走……”
可奶奶还是失去了他。
赫观宁听见妇女厉声哭叫,下了床,扒拉上一个人少的窗台,不明所以地向下瞅。
他搜寻着目标,很快就找到了有人围着的地方。
那里有一个满身是血的人,还有……奶奶。
他的手收紧,顾不得伤口渗血,叫着奶奶朝楼下狂奔而去。
一旁没拉住他的妇人摇头道:“造孽呦,老天爷,你都睁眼看看你做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