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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傩面 ...

  •   梦的结尾,真正的奶奶和小姨才幻化在他面前,打断一切窒息的暗魇。有点着急的对他说,宁儿,这莲花太少了,你多烧一些,我们在下面不够花,你醒来一定要记得这个啊。

      也要他别总想着过去那些往事,你现在当了心理医生,怎么也学不会放手。让人在下面还□□的心。
      又叫他不必如此恨别,反正他百年之后,还能在地下团聚。生着时便好好活,把握住自己想要的人和事物。

      赫观宁醒来时,感觉枕边凉凉的。他摸自己的眼尾,还湿润着。
      他坐起来,智能窗帘缓缓拉开,外面鸟雀啁啾,晴空万里。

      又重新叠了数十朵金莲花,在香炉里给她们烧去。赫观宁沉下心来,没有挂碍地准备接下来要做的事。

      他从床头的密码盒里取出了一对黑色的义眼。自2039年起,这双义眼他配戴了4年。质量功能下降后,当时身为学生的他,还没有足够的钱再去配一副新的。

      是温教授资助了他一双崭新的深灰色义眼。

      人类并没有深灰色和黄色等颜色的虹膜,他曾问教授为何选择这个颜色。

      教授说,大部分人的眼睛在阴影里是黑色,在阳光下是棕色。你的义眼太劣质了,即便被光照耀,因为没有感光变色功能也黑的让人发怵,像化不开的浓墨。

      没什么特别的原因,换个颜色,方便拉近人心距离,对你以后的工作也有帮助。

      它在盒子里沉寂许久,现在,需要它发挥作用的时刻到了。

      失事飞机自然无法打捞,葬礼上荀觞注意到了无数晦暗莫明的视线,他一笑置之。

      赵鑫宇的儿女,两男一女兀自在他身旁伤心疾首,只偶尔敢向这个不肯跪下服孝的人投去蜂刺般的目光。
      他们什么都懂,却只能强迫自己压下恨意。

      小儿子看着身旁人一尘不染的靴子,在他头边,荀觞的手腕上戴着一串沉香珠,丝丝缕缕传来古庙的清香。

      他抬头看着父亲的遗照,转身打量抽噎不住的兄姊,蓦然生出一股不解,还有决绝。

      赵鹄抓住了他的手腕,猛然起身将荀觞推往灵堂中央。他用尽全力,珠子硌疼了手掌,尚未顾及,真相脱口而出:“是你杀了我爹!你得给我爹陪葬!”

      “鹄儿?!”
      “快松手!”

      荀觞好生忍住了抽手踹人的欲望,珠子和腕表相撞挤压,他烦躁地用另一只手拽开赵鹄手腕,不屑与一个十几岁的孺子计较。

      赵晨欢将弟弟搂入怀中:“荀董,小孩子不懂事,你别跟他计较。”

      本就是他们侵占了部分荀家家产,一朝权势交替,杜氏和父亲身死,她和弟弟被罢职便是秋后算账。没让他们赵家在地下相聚,已为侥幸。
      现在就该打碎了牙也要掺着血咽下去。

      “说什么胡话,这什么地方你胡闹”,眼见荀觞一言未发,她照弟弟脸上打下清脆一掌,拖着他下去了。

      交头接耳声,荀觞也当充耳未闻。他将珠子取下,展开为长长一串,一粒一粒拨动,检查上面是否有划痕。

      等他将珠子重新戴回原处,哭声间微若蚊蝇的议论声一并停止。

      他独身穿过众多唁客,进了车厢。众人见状,也都三三两两入座。

      长长的送行列车队伍驶向赵家陵园。

      荀觞给杜葳蕤在赵鑫宇旁边立了个碑。

      他妈本是荀家的小三,赵鑫宇后来成了她的小三。如今在姓赵的原配旁,她倒像个插足的小三。

      这便是她的归处。如此送她一程,以后不论他生着,抑或自己住进了荀家陵园,再不必相见。

      这场无形的对峙终是亲手结束了,荀觞又变回那副玩世不恭的样子,他坐进车里,指尖敲打膝盖,对身旁的保镖道:“去树下酒店,把佟亚东叫来。”

      平淡枯燥的生活如常往前慢慢走着,网络上一段精心制作的动画毕设视频突然走红,标题为:成神之路。因它充满了讽刺和隐喻,传播速度势不可挡,在明州的天空劈下一道惊雷,狂风搅弄乌云,山雨欲来。

      赫观宁想透过自己双眸所见,将夜幕捅出一个洞,洒落细微的光束进来。他让人将义眼记录下的内容剪辑出来,等待有心人剖析里面的故事。

      而这漫长的、沉默的真相最初,都和那个温润如玉的少年有关。

      初中那两三年,他放学做完功课在店里端盘子,来吃茶的同龄女生已经开始大胆问他要联系方式了。

      店里每月会举行一次夜宴,每次主题不同,例如赏花宴或曲江宴,客人们换上古装,列坐其次。中央的戏台上演着王权富贵,儿女情长,席间杯酒笙歌,开怀畅饮。

      茶坊的生意越做越好,小姨他们把三楼四楼也承包了。

      唯一不好的是,店里开始供酒。

      虽是清酒,各色花酒,姨父却养成了酗酒的习惯。

      整日与客人谈天说地,意在附庸风雅。

      因他酒后乱性,屡次刁难小姨,二人之间嫌隙渐生。

      潘博约觉得赫观宁吃白饭,赫观宁认为他为长不尊。

      用姨父的话来说:“早些年店还小的时候,咱们自己都顾不上,你非要管他,一管就得二十几年。”

      “他又不是亲生的,你对他那么好干嘛?人家将来会感激你吗。”

      “整天忙的连自己生个孩子都顾不上,只会把他当宝贝疙瘩。”

      “要不是看他可怜,老子早给他赶出去了。”

      可赫观宁觉得,家庭不和,是因为他染上恶习,胡作非为。

      对于姨父的针对,观宁选择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日子平静而又无聊,和其他服务员一般,他身着月白色唐袍,每晚穿梭在不同的客人间。

      大抵他把客人们观察服务员的举动当成了常态,所以当一个和蔼的总一人单独前来的老头在他上菜时将手掌从后放在他腰间的时候,他以为是无意的触摸,亦或来自老人的宠爱。

      小姨将地板踩得嘎吱作响,冲过来打掉了那人糙厚的手。

      在褚灵身后,赫观宁瞧见了那个老头着相一般色眯眯的眼神,如附骨之蛆爬上他皮肤,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人怎么可以这么恶心呢。那眼光像是要脱掉他所有的衣服,再绑起来,一寸寸舔过他全身每一处。

      赫观宁那时开始意识到,人会有某种欲望,肮脏,能将圣洁污染。

      那他身上有什么吸引人的地方。

      为什么有的人看见他,会害羞。喜欢到底是什么,他不懂。

      真的是自己读书读傻了吗。

      那事之后,小姨在街上的面具店给他买了一张傩面,要他上工时务必戴好。

      那老头之后还来,连门都进不了,后来再也没出现过。

      如同那个年纪的所有孩子,他想,平生会遇到一个让我感到惊艳、一眼万年的人吗。

      声貌品性如何,皆是未知。

      不过他不抱期待,大多数人都遇不到。

      他觉得,若那人真的出现,该用一辈子来描摹。

      生同衾,死同穴。

      直到他们的故事完结。

      平日里他是没有心思去幻想自己喜欢的人什么样,潘博约的不满已经从语言攻击上升到行为。

      小姨因惧聋哑基因遗传,不肯和他生孩子。潘博约从一开始也确实没想过和她有孩子。他娶褚灵进门,纯粹是当初她爸不要彩礼。那年他还没发达,家境贫穷,娶个免费的保姆何乐而不为。至于孩子,可以和外面的女人生嘛。某天真把孩子领回家里,她又聋又哑的,能怎样。

      褚灵和他的过往无须言明,赫观宁自然看得出来他的心思。

      家里生意规模扩大,是小姨筹谋张罗的结果,倒教潘博约捡了便宜。

      如今他正当得意,对小姨多有苛待。酒壮怂人胆,免不了时不时和赫观宁争吵或扭打一番。

      更可恶的是,后来此人有了外室,依旧不肯和褚灵离婚。不然,哪来的钱财威风任他摆阔呢。

      这样的日子在他十五岁那年的冬天戛然而止。

      是日傍晚,大雪纷飞。天色昏黑,难辨前路。

      店里难得清净下来,他坐在二楼窗边,静静地望着远方。大雪像是隔开世界的屏障,视野模糊,教人望不穿这兰因絮果。北风呼啸,檐铃叮当晃响。

      铃声狂鸣不止,与之相反,他的心平静若水。雪花打在他震慑人心的傩面上,倏地融化。

      隐隐约约,他瞧见当街背风走来一个同他身量相仿的少年。那少年双臂遮挡脸面,在漫天飞雪的环境里艰难保持眼睛睁开,他的脸冻得红通通,手也是。

      出门一点防护都不做,想是没料大雪突降,能把他困在这里。

      赫观宁漆黑的眸子静静注视着他。

      那少年急于找个落脚地,朝两旁店家张望着。可店门大多关闭,他冻彻骨髓,脚已失去知觉,耳朵被刮得生疼。

      不远处,左前方的店里还亮着暖灯。少年咧嘴笑了一下,措不及防吃了满嘴雪。他眉头苦皱,被风从后推着走到近处。

      太华茶坊,他仰面观察,突然被楼上窗边一张鬼脸摄去魂魄。只见一人身着白色圆领长袍,似梦中存活了千百年的魍魉,遁于俗世停歇玩乐,偶然垂下了眼,同他风雪相望。

      他的脚步顷刻间静止下来,风声隐弱,天地失色,只能听见自己怦怦不止的心跳声。

      他知那人在看自己,便也直挺着脖子,瞪眼回望那人,风于是全乎灌进衣领,激得他不自禁打颤。定睛一看,原来是张傩面。此时此刻,既无傩戏,如何配戴神物。

      风雪太大,一切都等进去再说罢。他匆匆跨进店门,特意跑上二楼,循着方位拉开了隔间的门,选了离那人近的位置坐。

      看不出年龄,只道身形健瘦,性情阴郁,难以接近。察觉有人坐在身后,那人起身关了窗。

      头顶的灯笼摇曳出一屋光晕,隔开风雪的空间如梦似幻,屋子中央燃着炭炉,一盆尚未开放的梅花和簕竹陈列在桌旁。火花时而作响,安全且温暖。那人未再落座,从他身边经过,下了一楼。

      原来是自讨没趣,惹人反感,人家要走了罢。

      空气中还余留着那人身上浸入味的清冽气息。暗香浮动,如烟似雾,氤氲缭绕。

      他深嗅一口,发觉原来这茶香充斥了整个屋子,不止是那人身上独有的。

      少顷,他又听见木质楼梯上传来“沓沓”的脚步声,没有在意。那人却端着茶盘,推开门,停在自己身旁。

      是一杯热气洋溢的红茶,连带给他塞了个汤婆子暖手。

      “我想喝铁观音。”

      “天冷,青茶性寒,凉胃。”

      哦,不知为何,他有点想和这人对着干。他要点超级多甜的,走得累了,补充能量总可以吧。于是他故意不扫码,直接翻起桌上的菜单。

      “荔枝酥山,荷花酒,青梅酒,素醒酒冰,龙井茶糕,桂花酥酪,蟹酿橙,牛乳糕,还有琉璃茶果子。”

      他一连报了数个菜名,听到那人的“再说一遍”,心中甚是得意,也不觉有多冷了。

      两壶酒先被端上来,那人擦火点燃蜡烛,放入底座,看着他想说什么,又扭头走了。

      他故意的,点了两份冰食和这么多甜食,像是哪家被严令禁止吃糖的小孩点了一顿放纵餐,多说无益。

      打开手机相册,荀道一张张翻着,看下午拍的巍巍牌楼。为了这份寒假作业,方便写当地文物保护工作的作文,他被困在此处,真是天意难料。

      糕点一一上来,最后是那人送的一碟话梅。

      言下之意是,吃点酸的解解腻,别甜死你。

      荀道只盯着他的手看,指甲边缘有毛燥的翘皮,想来是在这里当久了服务员。

      顺着他的指尖往上看,荀道隐约瞧见他手腕有红紫伤痕,看来是某次上茶被烫着了。

      不知不觉,那人停止了动作。荀道从面前的茶汤里瞧见,那人隔着面具正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便抬起头来和他对视。

      有点后悔,让他带伤在寒天雪地做这些冰凉的东西,平白戏谑人家一顿。荀道总觉他的眼神很警惕,疏离冷漠,似是被客人看见伤痕而不悦。

      他手部的皮肤年轻有弹性,看来是个脸皮薄的少年,被自己烦出一身戾气。率先收回视线,荀道在心里默念着,对不住啊。

      一桌子东西,他倒底也是没吃完。

      这是他第一次喝酒,爽口回甘,一时没忍住,喝了不少。脑子醉醺醺的,身子也绵软晕乎,索性趴在木桌上,抛开心中压抑的不快,长睡不起。反正店家打烊前会叫醒他的。

      他没想到的是,茶坊近来晚上比白天热闹。年终倦鸟归乡,亲朋好友相聚,三楼四楼夜宴不断,二楼也是座无虚席。

      在一片嘈杂中醒来,荀道拍拍太阳穴,对店里不知不觉生出这么多人声感到匪夷所思。他的大脑处理器加载过慢,一时反应不过来,只想要找个地方接着睡觉。拉开隔间的门,看见不远处还有个通往后面未知地方的门,愣是撞不开,旁边隔间的客人以为他要去放水,起身给他拧开,指了指方向。

      过道里是漫天飞舞的雪花,从屋里出来挺冷的,鼻尖又开始染红发疼,他呆呆地看着漆黑如墨的天空。院子中央有一颗也不知道什么树,叶子落光了干巴巴的,他扒在栏杆上,袖子手心沾湿雪花,不明所以,嘟了嘟嘴。

      摇摇晃晃地走到一处门前,他拧开门,走了进去,比外面还要黑,什么也看不见。他一瞬间想要退出来,可这里比外面暖和多了,荀道没作什么斗争,摸索着走到屋子中央,小腿碰到什么东西,他俯身趴下。啊,是柔软的,蓬松的床。几乎不到十秒,他便沉入了睡眠。身后的门忘了关,冷风吹进来,他无知无觉。

      凌晨两点多,赫观宁终于结束晚上的工作。客人走光后,他解下面具,帮着其他服务员刷杯盘,被以长身体为由催促着回去睡觉。

      楼道太黑,走到门前他才看出来门是开着的,当即以为进了贼。这年头的贼为何变蠢了,不知道把门关上,悄悄行事。

      他立在原地,可并没有听见什么声响,想来是风太大,把门吹开了。

      赫观宁进来关上门,面向柜子,顺手摁开柜子旁的灯。将面具的绳结解下,放在柜格里,拿出睡衣,脱下层层衣服换上。

      等他回身,看见有个人趴在床上,第一反应是不知谁把人杀了趁乱抛尸在他这里,嫁祸于人。

      他走近观摩,却见那人胸背规律地起伏着,显然是睡着了。

      赫观宁:……

      是他。倒也是个人才。

      将人身子翻过来,搭上被子,抬起他的手腕人脸识别他的腕表,果不其然有几条未读消息,都是一个名叫小觞的人发来。

      [哥,你在哪儿?外面这么冷,赶快回家。]

      [你之前不是说,在牌楼这里吗,我来找你了,不见你人。]

      [你是不是被绑架了?绑匪怎么没发消息给爸。]

      [你千万别出事,回我信息啊。]

      [再不回我报警了。]

      [别急,你哥在我这里。兴元街太华茶坊,他喝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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