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61、第 61 章 名为孟灾的锁链 ...
-
就在这时——
“咔哒。”
病房的门,被轻轻推开了。
孟灾手里拿着一个保温桶,僵在门口。他是回来送这个的,还有余逝落在病房的外套。他想着,就悄悄放在门口,不进去打扰他,看一眼就走。外公太累了,在走廊长椅上睡着了,他实在不放心,折返回来,只想确认一眼,就一眼。
然后,他看到了。
看到了满床刺目的、还在不断蔓延的鲜红。
看到了余逝蜷缩在血泊中、几乎被染红的、单薄颤抖的身体。
看到了那把明晃晃的、插在他右肩上的、银色小刀。
时间,在那一刻,彻底凝固了。停止了。碎裂了。
孟灾脸上的血色,在瞬间褪得干干净净,比床单还要白。他手里的保温桶,“哐当”一声掉在地上,滚烫的汤汁泼洒出来,溅了他一裤腿,他却毫无知觉。他像是被人用重锤狠狠砸中了后脑,整个世界都消失了声音,消失了颜色,只剩下眼前那片无边无际的、刺目的、还在不断晕开的红。
他张着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类似破风箱的声音,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瞳孔因为极致的恐惧和震惊,收缩到了针尖大小。身体里的血液似乎瞬间逆流,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冷得他四肢百骸都在发抖。
不。
不。
不——!!!
一个无声的、撕心裂肺的呐喊,在他死寂的脑海里轰然炸开!炸得他魂飞魄散,炸得他肝胆俱裂!
下一秒,身体比意识先一步做出了反应。他像是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猛地推了一把,踉跄着冲了进去,膝盖重重磕在床沿也浑然不觉。他扑到床边,双手颤抖得如同风中的落叶,想去碰余逝,却又怕碰到那可怕的伤口,怕加剧他的痛苦。
“小……小拾……?” 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嘶哑得不成调,破碎得几乎听不清,带着一种濒死的颤抖和难以置信的惊恐。
余逝似乎听到了他的声音,沾满血污和泪水的睫毛,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灰败的眼珠,极其缓慢地、涣散地,转向他的方向。那双总是清澈的、此刻却空洞得吓人的眼睛里,倒映出孟灾惨白如鬼、惊恐欲绝的脸。
然后,那眼睛里,极其缓慢地,凝聚起一点点微弱的、近乎幻觉的光。嘴唇翕动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却只涌出了一小口暗红的血沫。
“不……不!不——!!!”
孟灾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那是一声完全不似人声的、从灵魂最深处撕裂出来的、凄厉到极致的惨叫!他猛地伸出手,不是去拔刀,而是用颤抖得不成样子的手,一把死死按住了余逝还在不断涌出鲜血的右肩伤口上方!温热的、粘稠的液体瞬间浸透了他的掌心,那触感让他几乎崩溃。
“来人啊——!!医生!医生!!!救命——!!!”
他扭过头,对着空无一人的门口,用尽全身的力气嘶吼,声音因为极致的恐惧和绝望而完全变了调,尖利得几乎要刺破耳膜。眼泪在这一刻,终于决堤而出,混合着冷汗,糊了满脸。他一边疯狂地按着呼叫铃,一边用另一只颤抖的手,想去摸余逝的脸,却又不敢,只能在空气中徒劳地挥舞。
“小拾!小拾你看着我!看着我!别睡!求求你!看着我!!” 他语无伦次地喊着,声音里带着哭腔,带着崩溃,带着一种天塌地陷般的绝望。他看着余逝肩头那不断扩大的血渍,看着他那迅速失去血色的脸,看着他涣散的、渐渐失去焦距的眼神,感觉自己整个人,从心脏开始,被活生生地、一寸一寸地撕成了碎片。
余逝看着他,看着他那张因为极致的恐惧和痛苦而扭曲的脸,看着他汹涌而出的眼泪,看着他近乎癫狂的样子。很奇怪,心里那片冰冷绝望的、名为罪孽的海洋,似乎真的……被这滚烫的、汹涌的眼泪,冲刷开了一角。
他好痛。肩上好痛。心里也好痛。
但好像……又没那么痛了。
因为有人比他更痛。
他看着孟灾,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极其轻微地、几不可查地,扯动了一下嘴角。那不是一个笑,而是一个破碎的、悲伤的、却又带着一点点……奇异解脱的弧度。
然后,他眼前一黑,彻底失去了意识。
最后映入眼帘的,是孟灾那张惨白的、布满泪痕的、因为极度惊恐而扭曲的、他从未见过的、绝望的脸。
和耳边,那越来越近的、嘈杂的、纷乱的脚步声,以及孟灾那撕心裂肺的、仿佛要喊破喉咙的、一声声泣血的呼喊:
“小拾——!!!”
声音越来越远,最后,沉入无边无际的、冰冷的黑暗。
封闭病房的日与夜
惨白的墙壁,紧闭的窗户,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绝望和药物混合的、令人窒息的气味。余逝躺在病床上,手臂上插着针管,连接着滴答作响的仪器。他睁着眼,望着天花板,眼神空洞得像两口被抽干的深井,映不出一丝光亮。肩上的伤口被厚厚的纱布覆盖,隐隐作痛,但那种痛,是隔着一层厚重玻璃的钝痛,远不及心底那片死寂的、冰冷的虚无来得清晰。
孟灾就坐在床边的椅子上,背脊挺得笔直,像一尊沉默的、不会疲倦的雕塑。他没有像往常那样握着余逝的手,没有柔声细语,甚至没有过多的表情。他的脸是冷的,下颌线绷得像刀锋,眼下是浓重的、化不开的乌青,嘴唇抿成一条没有弧度的直线。他就那样坐着,一眨不眨地盯着余逝,目光沉得像化不开的墨,里面翻涌着惊涛骇浪后的死寂,和一种近乎偏执的、燃烧着的、冰冷的火焰。
护士端来流食,是清淡的、几乎无味的米汤。孟灾接过,试了试温度,然后,用勺子舀起一勺,递到余逝唇边。
余逝没有反应。眼皮都没动一下,仿佛灵魂已经抽离,只剩下这具还在呼吸的躯壳。
勺子在空中停留了三秒。空气凝滞。
然后,孟灾收回了手。他没有放下勺子,也没有说话。他放下碗,伸出手,不是去抚摸,而是用那只骨节分明、带着薄茧和伤痕的手,捏住了余逝的下巴。力道不轻,带着不容置疑的强硬,迫使那张苍白的脸微微侧过来,面向自己。
“张嘴。” 声音是哑的,带着久未开口的粗粝,没有任何温度,像冰冷的铁器刮过冰面。
余逝的睫毛几不可查地颤了一下,但眼神依旧空茫,没有聚焦。嘴唇紧紧抿着,是无声的、彻底的拒绝。
孟灾的瞳孔骤然收缩,捏着他下巴的手指收紧了几分,指节泛白。他没有发怒,没有哀求,只是俯下身,将那张毫无血色的脸拉近,近到能看清彼此眼中最深处的、破碎的倒影。他的呼吸喷在余逝脸上,温热,却带着凛冽的寒意。
“看着我。” 他命令,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如铁钉,砸在凝固的空气里,“小拾,你看着我。”
余逝的眼珠极其缓慢地转动了一下,视线终于对焦,落在孟灾脸上。那里面没有恐惧,没有悲伤,什么都没有,只有一片荒芜的、令人心悸的灰烬。
孟灾的心脏像是被那只手狠狠攥住,碾碎,但他脸上的表情纹丝未动,只有眼神深处,有什么东西在剧烈地燃烧,灼痛着他自己。
“你欠我一条命。” 他一字一顿,声音嘶哑,却清晰得可怕,每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迸出来的,带着血淋淋的、不容置疑的重量,“你肩膀上那一刀,流出来的,不止是你的血。是我的魂,是我的半条命。”
余逝的瞳孔,极其轻微地,收缩了一下。像死水微澜。
“你想死,可以。” 孟灾继续说,目光死死锁着他,不允许他有丝毫逃避,“等你把欠我的这条命,还清了。等你把我被你撕碎的这半条命,拼回去。等你把我……” 他哽了一下,喉结剧烈地滚动,那冰冷的伪装出现了一丝裂痕,但瞬间又被更坚硬的东西覆盖,“……等我把你从阎王殿拉回来垫进去的这些东西,都要回来。在那之前——”
他猛地松开捏着下巴的手,重新拿起勺子,舀起一勺已经微凉的米汤,再次递到他唇边,动作强硬,不容抗拒。
“——你没有资格决定放弃。”
勺子抵在紧闭的唇上。温热的液体沾湿了苍白的唇瓣。
余逝依旧没有动。他只是看着孟灾,看着那双深不见底、燃烧着冰冷火焰的眼睛。那双眼睛里,有他从未见过的、近乎狰狞的决绝,有深不见底的恐惧,有被背叛的痛楚,更有一种……哪怕坠入地狱,也要将他拽回来的、疯狂的爱。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勺子里的米汤,渐渐失去了温度。
孟灾的手,稳稳地举着,没有一丝颤抖。他的目光,也依旧死死锁着他,没有半分退让。
终于,余逝极其缓慢地、颤抖地,张开了嘴。很小的一条缝,像用尽了全身力气。
孟灾立刻将勺子送进去,动作甚至有些粗鲁。米汤顺着喉咙滑下,带着微凉的温度和寡淡的味道。
余逝没有咀嚼,只是机械地吞咽。一滴眼泪,毫无预兆地,顺着他紧闭的眼角,滑落下来,没入鬓角,消失不见。
孟灾看见了。他捏着勺子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而咯吱作响。但他没有停,一勺,又一勺,直到碗底见空。动作始终强硬,目光始终冰冷。
喂完,他放下碗,拿起旁边的温水,用棉签蘸湿,极其粗鲁地擦拭余逝干裂的嘴唇。棉签擦过伤口,带来细微的刺痛。
余逝没有反抗,任由他动作,只是眼泪流得更凶,无声无息,浸湿了枕头。
孟灾擦完,扔掉棉签,重新坐回椅子上,恢复了那尊雕塑般的姿态。他不再看余逝,只是看着窗外浓重的、化不开的夜色。仿佛刚才那场强硬到近乎残忍的“进食”,只是一场幻觉。
但余逝知道,不是。
那捏着他下巴的力道,那抵在唇上的温度,那字字诛心的话语,那冰冷目光下燃烧的、足以将他灵魂都灼穿的火焰,都是真的。
他欠他一条命。
他用自毁,不仅伤害了自己,更将孟灾也一同拖入了地狱。孟灾用债务为锁链,将他牢牢绑在人间,绑在他身边。这不是温柔的救赎,这是血腥的捆绑,是共赴深渊的宣言。
爱在此刻,褪去了所有温情脉脉的外衣,露出了它最原始、最狰狞、也最坚不可摧的獠牙和骨骼——是占有,是捆绑,是“你死我也不独活”的疯狂,是“哪怕一起烂在泥里,也要纠缠到死”的决绝。
余逝闭上眼,更多的泪水涌出。但这一次,那冰冷的、虚无的、想要将一切吞噬的死寂,似乎被这滚烫的、带着血腥味的“债务”和“捆绑”,撕开了一道细微的裂缝。
痛。很痛。被强行从虚无中拉回的痛,面对自己造成的一切狼藉的痛,背负起另一个人“半条命”的痛。
但至少,这痛是真实的,是活着的证明。
在一片死寂的黑暗中,他听到了自己心脏,重新开始缓慢、沉重跳动的、微弱的声音。
砰。砰。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