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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0、第 60 章 自杀 ...

  •   夜,终于沉沉地压了下来。窗外的喧嚣远去,医院特有的、混杂着消毒水、叹息和隐痛的静谧,如潮水般漫过走廊,涌入病房。
      外公和孟灾,在余逝几乎用尽最后一丝气力的、平静到近乎诡异的反复坚持下,终究是走了。他们说不过他,更不敢再刺激他。余逝用那双因为失血过多而更显清亮的眼睛,平静地看着他们,用一种近乎气声的、却异常执拗的语气,一遍又一遍地重复:
      “我没事。”
      “真的,不疼了。你们看,不流血了。”
      “回去吧,外公熬不住的。孟灾,你陪外公回去,洗个澡,好好睡一觉。”
      “明天早上,带桂花糖糕来,好吗?我想吃热的。”
      “让我一个人,静一静。就一晚。求你们了。”
      他甚至还扯动了一下嘴角,像是想挤出一个笑容,但那弧度比哭泣更破碎。他太了解他们了,了解孟灾眼底那深不见底的、快要将他溺毙的恐慌和痛楚,了解外公那看似挺直、实则已摇摇欲坠的脊梁。他像一只被雨淋透、翅膀折断的雏鸟,用尽最后力气,将庇护他的人往外轻轻推,声音虚弱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恳求:
      “走啊……求你们了。我真的……想自己待会儿。”
      外公布满老茧和皱纹的手,在身侧攥紧,松开,又攥紧。他看着病床上那张苍白如纸、仿佛一碰即碎的脸,喉咙里像是堵了块滚烫的石头,半晌,只艰难地吐出两个字:“……有事,按铃。”
      孟灾没说话,只是死死地盯着余逝,眼睛红得骇人,像两团即将熄灭的、燃烧的炭火。他想抓住余逝的手,想把他搂进怀里,想大声吼叫,想质问苍天,但他什么都做不了。余逝那近乎哀求的、平静到绝望的眼神,像一层透明的、却无比坚硬的冰壳,将他所有翻腾的情绪都隔绝在外。最终,他只能极其缓慢地、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点了点头,从喉咙深处挤出一个破碎的音节:“……好。”
      他们一步三回头地走了。脚步声在空旷的走廊里,渐渐远去,最终被吞没在无边的寂静里。
      门,被轻轻带上。发出“咔哒”一声轻响,不重,却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余逝的心上,砸碎了他强撑到此刻的所有力气。
      病房里,只剩下他一个人了。
      惨白的灯光从天花板倾泻而下,将他整个人笼罩在一种不真实的、冰冷的晕眩里。仪器发出单调而有规律的“滴滴”声,仿佛在计量着他残余的生命。左腕厚厚的纱布下,伤口在麻药褪去后,开始苏醒,传来一阵阵钝痛,提醒着他白天那场荒谬绝伦的血腥祭礼。
      但那痛,是清晰的,是具体的,是可以忍受的。像一道清晰的、烙印在皮肉上的、关于背叛和抛弃的标记。
      真正的痛,不在这里。
      真正的痛,在他心里。不,不是心里,是更深的地方,在他灵魂的每一寸,在他骨髓的深处,在他每一次呼吸的间隙里。那是一种混沌的、弥漫的、无边无际的、冰冷的钝痛。它没有形状,没有源头,却无处不在,像冰冷粘稠的潮水,从四面八方涌来,淹没他的口鼻,淹没他的心脏,淹没他所有的感官和思想。
      他不知道哪里痛。是心吗?可心脏在规律地跳动,被仪器监测着。是骨头吗?可骨头完好。是皮肉吗?可皮肉的伤口已被缝合。
      可他就是痛。痛得快要死了。痛得喘不过气。痛得恨不得把自己蜷缩起来,缩成一粒尘埃,消失在空气里。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头,看向窗外。深蓝色的天幕上,挂着一轮惨白的、近乎透明的月亮。没有星星,月亮孤零零地悬在那里,冷冷地、漠然地俯瞰着人间,俯瞰着这间病房,俯瞰着病床上这个破碎的、无依的、被至亲之人放干了血的躯壳。
      月光透过玻璃窗,洒在他的脸上,冰凉如霜。他看着那轮月亮,看着它冷漠的、亘古不变的光辉,忽然想起很多很多年前,也是这样的一个夜晚,月光也是这样清冷。小小的他,躲在琴房的角落里,听着楼上传来摔东西的巨响,和女人歇斯底里的哭喊。他捂着耳朵,不敢哭出声,只是死死地盯着窗外的月亮,在心里一遍遍地、无声地喊:“妈妈……妈妈……”
      妈妈。那个会用冰凉却温柔的手指抚摸他头发、会在他拉琴跑调时无奈地笑、会在雷雨夜紧紧抱住他颤抖的身体、轻声哼唱摇篮曲的女人。那个最终在他面前,在刺眼的闪电和震耳的雷鸣中,一点点失去温度、松开手、留下那句“小逝……你怎么办”后,永远闭上了眼睛的女人。
      他想叫她。想对着这冰冷的月光,对着这无情的虚空,喊一声“妈妈”。想问她,为什么丢下我一个人?为什么把我留在这个冰冷可怕的世界?为什么……连你也不要我?
      可他发不出声音。喉咙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只有破碎的气流在喉间滚动,发出“嗬嗬”的、濒死般的轻响。
      然后,父亲的背影,母亲倒下的身影,外公佝偻着为他熬药、为他挡住风雨、为他沉默地对抗着全世界的背影……像无数破碎的镜片,旋转着、呼啸着,冲进他的脑海,切割着他的神经。
      他想起来,母亲走之前,看着他时,那温柔到极致、却也绝望到极致的眼神。那眼神在说:对不起,我的孩子,妈妈保护不了你了。
      他想起来,外公这些年,是如何在拮据中,用那双布满老茧的手,为他撑起一片小小的、摇摇欲坠的天空。是如何在别人的闲言碎语中,沉默地将他护在身后。是如何因为他,不得不一次次面对那个恶魔父亲,一次次在深夜独自叹气,一次次将生活的苦涩默默咽下。是他,是他这个不祥的、带着锈迹的累赘,把外公本该平静的晚年,拖进了这无休止的泥沼和风雨里。
      还有孟灾。那双总是亮晶晶的、看着他的眼睛,那双弹琴的、为他筑起音墙的手,那个在雷雨夜将他紧紧抱住的、温暖的怀抱,那句“这里就是家”的、沉甸甸的承诺……这一切的一切,都像最甜蜜的毒药,最温柔的刀锋,一下下,凌迟着他。
      因为他,孟灾经历了多少风雨?承受了多少不该承受的重量?因为他,孟灾的笑容里多了多少阴霾?因为他,孟灾的未来,又要平添多少荆棘和坎坷?
      “是我……是我……”
      一个声音,在他死寂的心里,疯狂地嘶喊。
      是我害死了妈妈。是我拖累了外公。是我,把灾难和痛苦,带给了孟灾。是我这个不该出生、不该存在、满身是锈、只会带来不幸的怪物!
      如果……如果我从一开始就不存在就好了。
      如果……如果那天在雷雨夜,我也跟着妈妈一起走了就好了。
      如果……如果我消失……
      这个念头,像毒蛇的信子,骤然窜出,冰凉地舔舐着他的心脏。带来一阵灭顶的、却又诡异的诱惑。仿佛只要他消失,所有的痛苦都会结束。妈妈的遗憾,外公的劳累,孟灾的负担……一切都会随着他的消失,烟消云散。
      他猛地颤抖起来,比刚才更剧烈。冰冷的汗水瞬间浸湿了单薄的病号服。他死死地咬住嘴唇,尝到了血腥味,才勉强抑制住那几乎要冲破喉咙的、崩溃的尖叫。
      不够。腕上的伤口带来的痛,不够。心里的痛,太满了,满得快要炸开,满得要将他从内部彻底撕裂、毁灭。
      他需要更痛的。需要一种更直接、更剧烈、更无法忽视的痛,来盖过心里那片冰冷的、噬骨的、快要将他吞噬的海洋。他需要一种方式,来惩罚这具带来一切不幸的躯壳,来确认自己还活着,哪怕是活在痛苦里,或者……干脆结束这痛苦。
      他的目光,漫无目的地在惨白的病房里游移,最后,定格在床头柜上。
      那里,放着一个果盘。里面有几颗苹果,一把银色的小刀。刀身很薄,刀刃在灯光下反射着冷冷的、无机质的光芒。是医院用来给病人削水果的、最普通不过的塑料柄水果刀。
      那光芒,像一道冰冷的闪电,劈开了他混沌的脑海。
      他盯着那把小刀,眼神空洞,却又带着一种奇异的专注。时间仿佛静止了,仪器的滴滴声、窗外的风声,全都消失了。世界里只剩下那把刀,和他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撞碎骨头的心脏。
      他慢慢地、极其缓慢地,伸出手。手臂很沉,像灌了铅,每移动一寸,都牵动着左腕的伤口,带来尖锐的刺痛。但他感觉不到,或者说,那刺痛让他感觉更真实。
      指尖,触碰到冰凉的塑料刀柄。那凉意,顺着指尖,瞬间窜遍全身,带来一种近乎战栗的、诡异的清醒。
      他拿起刀。很轻,几乎没什么分量。刀刃闪烁着寒光。
      然后,他低下头,看着自己身上蓝白条纹的病号服。右边肩膀的位置。那里完好无损,包裹在柔软的棉布下,随着呼吸微微起伏。
      就是这里了。
      没有犹豫,没有思考,甚至没有恐惧。只有一种近乎麻木的、被巨大痛苦驱动的本能。他举起刀,刀尖对准了右肩上方,锁骨下方,那片柔软的、没有骨头保护的、皮肉最薄的地方。
      然后,用尽全身残留的、最后一丝力气,狠狠地,捅了下去!
      “噗嗤——”
      一声极其轻微、却又无比清晰的、利刃刺入皮肉的闷响,在死一般寂静的病房里炸开。
      尖锐到无法形容的剧痛,像烧红的铁钎,瞬间贯穿了右肩!比他预想的,要痛一千倍,一万倍!那不是割裂皮肤的锐痛,而是更深层的、肌肉被强行撕裂、搅动、破坏的钝痛和锐痛交织的、令人灵魂出窍的剧痛!
      “呃啊——!”
      一声短促的、压抑到极致的、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痛哼,冲破了紧咬的牙关。余逝的身体猛地弓起,像一只被扔进沸水的虾,剧烈地痉挛起来。眼前瞬间被一片血红和黑暗覆盖,耳朵里嗡鸣作响,几乎要晕厥过去。冷汗瞬间浸透了全身,牙齿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了更浓的血腥味。
      水果刀很小,刀刃不长,没有刺穿,卡在了肌肉深处。但正是这种不深不浅的刺入,带来了更持久的、翻搅般的剧痛。温热的液体,迅速涌出,浸透了蓝白条纹的病号服,在肩头晕开一片迅速扩大的、暗红色的湿痕。
      痛。太痛了。
      痛得他眼前发黑,痛得他几乎要失去意识。但奇怪的是,心里那片冰冷绝望的、快要将他吞噬的海洋,似乎真的被这更尖锐、更具体的剧痛,短暂地压制了下去。一种近乎解脱的、虚脱般的麻木,伴随着剧痛,蔓延开来。
      妈妈……
      他在心里无声地喊,眼泪终于冲破了所有防线,汹涌而出,混合着冷汗,糊了满脸。不是因为肩上的伤,而是因为心里那口憋了太久太久、几乎要将他撑爆的、名为罪孽和绝望的气,似乎终于找到了一个出口,随着这汹涌的泪水,和肩头汩汩流出的鲜血,一起倾泻了出来。
      他歪倒在床上,身体因为剧痛而无法控制地抽搐着,右手还死死握着那截露在外面的、沾满了鲜血的塑料刀柄。意识在剧痛和失血的眩晕中浮沉,视线开始模糊,耳边只剩下自己粗重如风箱的喘息,和血液滴落在雪白床单上发出的、轻微的“嗒、嗒”声。
      像生命流逝的倒计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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