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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2、第 62 章 溺水者的稻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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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灾的暴政升级了。
一张手写的时间表,被粗暴地贴在余逝床头的墙壁上。精确到分钟:早上7点,起床洗漱;7点20,吃早餐(蛋白、牛奶、流食);8点,在孟灾搀扶下缓慢行走10分钟;8点15,休息;8点半,被动肩关节活动(由护士或孟灾进行,余逝面无表情承受);9点,服药;9点15,可以发呆或闭眼,但不能睡着;9点半……
每一项旁边,都用红笔画了框,打钩。孟灾像个最苛刻的监狱长,不,像个没有感情的机器,严格执行。闹钟一响,他就起身,无论余逝是醒着,还是因为药物作用陷入昏沉。他会掀开被子,声音没有任何起伏:“起来。”
余逝有时会像没听见,眼神空洞地盯着天花板,仿佛灵魂还沉在某个冰冷的湖底。孟灾就俯身,双手穿过他腋下,以一种近乎粗暴的姿势将他提起来,架着他走向卫生间。动作不带任何温柔,只有不容置疑的强硬。余逝踉跄着,肩头的伤口被牵动,发出闷哼,脸色瞬间惨白。孟灾的手顿了一下,但下一秒,箍得更紧,声音冷硬:“站稳。”
复健是酷刑。护士会轻柔地引导余逝活动受伤的肩膀,但孟灾会在旁边看着,一旦余逝因为剧痛而僵硬、退缩,或者只是眼神放空、消极抵抗,孟灾就会开口,声音不高,却像冰锥:“动。医生说了,不活动会粘连,你这只手就废了。” 余逝身体一颤,咬着牙,一点点抬起手臂,额头上沁出细密的冷汗,嘴唇咬得发白。孟灾只是看着,眼神沉得像结了冰的湖面,直到规定的动作次数完成,才递上毛巾和水,动作机械,没有一句安慰。
最严重的一次,是下午的静坐时间。余逝靠在床头,目光涣散地望向窗外,那里只有一片灰蒙蒙的天空。他看了很久,久到仿佛要融化在那片灰色里。孟灾坐在旁边削苹果,苹果皮断了三次。他盯着余逝的侧脸,看着他那双曾经盛满星光、此刻却空洞得像个黑洞的眼睛,看着他微微翕动的、干裂的嘴唇,看着他那了无生气的、仿佛下一秒就会彻底碎裂的样子。
一股无名火,夹杂着灭顶的恐惧,猛地窜上心头。孟灾猛地站起来,手里的水果刀“哐当”一声掉在地上,他没管。他走到床头柜前,拿起上面那个余逝昨晚勉强喝了两口水的玻璃杯,盯着看了两秒,然后,手臂猛地扬起,用尽全力,狠狠掼在地上!
“哗啦——!!!”
刺耳的碎裂声炸开,晶莹的玻璃碎片四溅,水花和几片未化的药片洒了一地。巨大的声响在安静的病房里回荡,惊得窗外树上的鸟都扑棱棱飞走了。
余逝的身体剧烈地抖了一下,像是被无形的鞭子抽中,涣散的目光猛地聚焦,惊惶地看向孟灾,又看向地上的一片狼藉,最后,定格在孟灾那张因为极力克制而扭曲、泛着不正常潮红的脸上。他的嘴唇翕动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更紧地抿成一条苍白的线,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被单,指节泛白。
孟灾胸膛剧烈起伏,呼吸粗重,眼睛赤红,死死瞪着余逝,那眼神像一头被逼到绝境、即将扑上来撕咬的困兽。他想怒吼,想质问你到底要怎么样?想摇醒他,想把所有压抑的恐惧和愤怒都倾泻出来。但他最终只是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每个字都带着血腥气:
“看、着、我。”
余逝看着他,眼神里的惊惶渐渐退去,又变回那种死水般的沉寂,只是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极其轻微地,裂开了一道缝。
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护士和闻声赶来的邹禹寒冲了进来。
“怎么回事?!” 护士看着满地碎片,惊呼。
邹禹寒则一个箭步冲过来,挡在余逝床前,怒视孟灾:“孟灾!你他妈疯了吗?!你想干什么?!”
孟灾没看他,也没看护士,只是死死盯着余逝,仿佛全世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几秒钟后,他猛地转身,一言不发,大步流星地走出了病房,背影僵硬得像一块石头,每一步都踩得极重,仿佛要将地板踏穿。
邹禹寒气得浑身发抖,指着他的背影,对余逝说:“你看看他!他疯了!他这是要逼死你吗?!我去找他!” 说完,也追了出去。
护士叹了口气,一边收拾地上的碎片,一边担忧地看了一眼床上仿佛失去所有生气的余逝,小声劝慰了几句。余逝没有任何反应,只是重新将目光投向窗外那片灰蒙蒙的天,仿佛刚才那场风暴与他无关。
邹禹寒在安全通道的楼梯间找到了孟灾。他正靠着冰冷的墙壁,低着头,双手插在裤兜里,肩膀微微耸动。邹禹寒冲上去,一把揪住他的衣领,将他狠狠掼在墙上!
“孟灾!你他妈到底想干什么?!” 邹禹寒眼睛都红了,几乎是吼出来的,“你看看余逝现在什么样子?!啊?!他刚从鬼门关爬回来!他需要的是休息!是静养!不是你他妈像个变态监工一样逼他!你砸杯子?你吓唬谁呢?!你知不知道你刚才那样子有多可怕?!你到底是在救他还是在折磨他?!啊?!”
孟灾被他揪着衣领,撞在墙上,发出一声闷响。他没反抗,甚至没抬头,任由邹禹寒摇晃着,像一具失去灵魂的提线木偶。邹禹寒的怒吼在空旷的楼梯间里回荡,带着愤怒和不解的回音。
“说话啊!你他妈哑巴了?!” 邹禹寒看着他那副死气沉沉的样子,怒火更炽,拳头都捏紧了,恨不得一拳揍醒他。
良久,孟灾才极慢、极慢地,抬起了头。
邹禹寒所有的怒吼,在看到孟灾脸的瞬间,卡在了喉咙里。
孟灾的脸上,没有愤怒,没有冷酷,没有他熟悉的任何表情。只有一片死寂的、灰败的绝望,和一种近乎崩溃的茫然。他的眼睛红得吓人,布满了血丝,但里面没有泪,只有干涸的、龟裂的痛楚。他的嘴唇在不受控制地细微颤抖,下巴上冒出的胡茬让他看起来憔悴不堪。
他看着邹禹寒,眼神没有焦距,声音嘶哑得像是砂纸磨过锈铁,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淋淋的颤音:
“我不狠一点……不用债拴着他……”
他停了下来,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仿佛吞咽下了极其苦涩的东西。然后,他抬起双手,不是推开邹禹寒,而是猛地抓住了自己的头发,十指深深插进发根,用力到指节发白,仿佛要将自己的头皮都扯下来。他弯下腰,额头抵在冰冷的墙壁上,从喉咙深处发出一种压抑到极致、近乎野兽濒死般的、破碎的呜咽:
“我怕……我一松手……他就真的……没了……”
最后几个字,轻得像叹息,却又重如千钧,砸在寂静的楼梯间,也砸在邹禹寒的心上。
邹禹寒揪着他衣领的手,僵住了。他脸上的愤怒像潮水般褪去,只剩下愕然,和一种慢慢爬上脊背的寒意。他看着孟灾,这个总是像山一样挡在余逝前面、仿佛无所不能的兄弟,此刻蜷缩在墙角,抓着头发,肩膀因为极力压抑的哭泣而剧烈颤抖,却发不出任何像样的声音,只有喉咙里压抑的、令人心碎的哽咽。
那不是冷酷,不是暴政。
那是恐惧。是亲眼目睹挚爱在自己面前血流如注、生命一点点流逝,而自己却无能为力、几乎要随之一起毁灭的、最深最黑的恐惧。是溺水者抓住最后一根稻草时,哪怕那稻草是荆棘,也要死死攥住、哪怕刺穿手掌也绝不松手的、疯狂的执念。是用最极端、最笨拙、甚至最伤人的方式,也要确认对方还活着、还有呼吸、还有心跳的、绝望的求救。
他砸杯子,不是愤怒,是恐惧到极致的失控。他制定严苛的作息,不是折磨,是害怕一旦停下,余逝就会滑向那个他再也拉不回来的深渊。他用债拴着他,用冷酷武装自己,是因为他怕,怕自己一旦流露出丝毫的软弱、崩溃和哀求,那根绷到极限的弦就会彻底断裂,他会先于余逝一步,彻底疯掉。
他不是在逼余逝,他是在逼自己。用这种近乎自虐的、残忍的坚强,来对抗内心那足以吞噬一切的、名为失去的巨兽。
邹禹寒的手,一点点松开了。他站在那里,看着孟灾蜷缩颤抖的背影,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却发现喉咙像是被堵住了,一个字也吐不出来。所有的愤怒、指责、不解,都在这一刻烟消云散,只剩下无尽的酸楚和一种沉甸甸的、压得他喘不过气的理解。
他慢慢地蹲下身,伸出手,想拍拍孟灾的背,但手悬在半空,最终只是重重地、无措地,落在了自己的膝盖上。
“孟灾……” 他艰难地开口,声音干涩,“你……”
孟灾没有回应。他只是维持着那个姿势,额头抵着墙,肩膀颤抖,压抑的呜咽在空旷的楼梯间里,显得那么微弱,又那么沉重。
不知过了多久,那颤抖渐渐平息下来。孟灾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松开了抓着头发的双手,手臂无力地垂落。他依旧低着头,靠在墙上,一动不动,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
然后,他抬起手,用袖子,狠狠地、胡乱地抹了一把脸。动作粗暴,像是要擦去什么不存在的污迹,也像是要抹去所有软弱的痕迹。
他站直了身体。背脊依旧挺直,但仔细看,能发现那挺直里带着一种强弩之末的僵硬。他深吸了一口气,那气息吸入肺腑,带着尘埃和冰冷的味道,也带着一丝决绝。
他转过身,脸上已经没有了刚才的崩溃和泪痕,只剩下一种过度疲惫后的、近乎麻木的平静。只有那双通红的、布满血丝的眼睛,泄露了他刚刚经历了一场怎样的风暴。
他没有看邹禹寒,目光越过他,望向楼梯间上方那扇小小的、布满灰尘的窗户。窗外,是城市灰蒙蒙的天空,压抑,看不到尽头。
他也痛。
比伤口溃烂、高烧不退更痛。比复健时关节僵直、肌肉撕裂更痛。比看着余逝空洞的眼神、感受着他生命一点点从指缝流失更痛。
那是一种从骨髓深处渗出来的、冰冷的、钝刀子割肉般的痛。是看着自己用尽全力想要守护的人,在自己眼前一点点破碎,而自己却束手无策、甚至可能成为加害者的、凌迟般的痛。是明明怕得要死,却还要装出最强硬、最冷酷的样子,去逼迫、去伤害、去用最不堪的方式捆绑住对方的、自我撕裂的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