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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禁闭室的对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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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疗室里充斥着消毒水的味道,那种冰冷、刺鼻的气味钻进鼻腔,让谢揽星想起了一些不好的回忆——培养舱里药液的味道,手术台上金属器械碰撞的声音,还有那些隔着玻璃的、没有任何感情的视线。他坐在诊疗床上,任由医疗机器人处理额头上的伤口。机械臂在他脸上移动,喷出雾状的愈合剂,带来一阵细微的刺痛。
那个上尉站在门口,背对着他,像是在警戒,又像是在避免与他目光接触,仿佛多看一秒,就会被那双眼睛里的黑暗吸进去。
谢揽星没有看他。他的视线落在医疗室墙壁上——金属墙面光滑如镜,映出他模糊的倒影:一个瘦弱的少年,穿着不合身的礼服,脸上涂着半干的血迹,像一幅被胡乱涂抹的油画,底色是苍白的绝望,点缀着猩红的疯狂。
机器人处理完伤口,发出一声轻柔的提示音。谢揽星抬手摸了摸额头,那里已经结了一层薄薄的痂,不疼了,但皮肤有种紧绷感,像是戴上了一张不属于自己的面具。
“跟我来。”上尉转过身,脸上依然没有任何表情。
谢揽星从诊疗床上下来,跟着他走出医疗室。走廊里很安静,只有两人的脚步声在金属通道里回荡。破军号内部的结构比外面看起来更复杂,通道纵横交错,像一座钢铁迷宫。每隔一段距离就有全副武装的士兵站岗,他们看见上尉时都会立正行礼,但目光扫过谢揽星时,都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
那是一种看物品的眼神,看工具的眼神,看某种需要警惕的危险品的眼神。
谢揽星垂下眼睛,盯着上尉的靴跟,像个真正的俘虏一样亦步亦趋。
他们走了大约五分钟,最后停在一扇厚重的金属门前。门上没有窗户,只有一个手掌大小的识别面板。上尉把手掌按上去,面板亮起蓝光,扫描通过,门无声地向一侧滑开。
里面是一个不大的房间。
四面都是金属墙壁,没有任何装饰,只有正中央摆着一张金属桌子和两把椅子。天花板上嵌着一盏冷白色的灯,光线均匀而刺眼,照得房间里没有任何阴影。角落里有监控摄像头,红色的指示灯在缓慢闪烁。
禁闭室。
“进去。”上尉说。
谢揽星走进房间,门在他身后关上。房间里突然变得极其安静,安静到能听见自己血液流动的声音。他在原地站了几秒,然后走到桌子旁,在其中一把椅子上坐下。
椅子很冷,金属的寒意透过薄薄的礼服布料渗进皮肤。
他开始等。
没有钟,没有窗,无法判断时间流逝。但谢揽星很擅长等待——在实验室的那些年,他每天大部分时间都在等待。等待下一次测试,等待下一次注射,等待下一次疼痛。他学会了用呼吸计数,用心跳计时,用身体里那些细微的变化来感知时间的流动。
一百次呼吸。
两百次呼吸。
第三百次呼吸时,门开了。
萧寒走了进来。
他还是穿着那身黑色元帅制服,但脱掉了外套,只穿着白色的衬衫和黑色的军裤,袖口挽到手肘,露出精悍的小臂。他手里拿着一个薄薄的电子板,进门后随手把板子放在桌上,然后在谢揽星对面坐下。
两人之间隔着一张桌子。
距离不到两米。
他注意到萧寒的瞳孔颜色在冷白色的灯光下显得更深了,像两块打磨过的黑曜石,里面映出他自己的脸——苍白,平静,眼睛里没有任何情绪,像一潭死水。
“名字。”萧寒开口,声音很平,没有任何起伏。
谢揽星眨了眨眼:“谢揽星。”
“年龄。”
“十八。”
“精神力等级。”
“D级。”
萧寒抬起眼睛,看向他。那目光像两把冰锥,直直刺过来。
“再说一遍。”
谢揽星迎上那道目光,声音依然平稳:“D级。”
萧寒没有继续追问。他拿起电子板,手指在上面滑动,调出一份文件:“林家的档案记录,你三个月前在帝国精神测试中心做过一次全面检测。结果显示,你的精神力阈值确实在D级范围内。”
谢揽星没有说话。
“但是,”萧寒放下电子板,身体微微前倾,手肘撑在桌面上,双手交叠,“三个小时前,在穿梭艇上,我探查你的精神海时,你的‘深渊’吞噬了我的‘光’。”
他用的是陈述句,不是疑问句。
谢揽星感觉到手腕上的疤又开始发烫。他控制着自己的呼吸,保持平稳:“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你明白。”萧寒说,声音低了下来,“你知道自己是什么。你知道自己身体里有什么。”
房间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
谢揽星盯着萧寒的眼睛,在那片深灰色的瞳孔深处,他看见了一丝极其细微的波动——不是愤怒,不是威胁,而是某种更复杂的东西,像是一种渴望?
“你想说什么?”谢揽星问,声音也低了下来。
“我想说,”萧寒慢慢地说,每个字都咬得很清楚,“你在我面前不用伪装。”
话音落下,他突然伸出手,隔着桌子,抓住了谢揽星的手腕。
那只手很用力,指节几乎要嵌进骨头里。谢揽星疼得闷哼一声,下意识想要挣脱,但萧寒的力气太大了。
“放开——”谢揽星的话卡在喉咙里。
因为就在那一瞬间,一股极其强大的精神力顺着萧寒的手掌冲进他的身体。
那不是之前那种温和的探查,而是粗暴的、蛮横的入侵,像一把烧红的烙铁,蛮横地捅进他的精神海。谢揽星眼前骤然漆黑,耳中嗡鸣如万蜂齐振大脑深处传来撕裂般的剧痛,仿佛有人用钝器在他的颅骨里疯狂搅动。
但在这毁灭性的痛苦深处,一种诡异的快感悄然滋生——像是腐烂的伤口被狠狠撕开,脓血流尽后露出鲜红的新肉。他痛得痉挛,却又爽得颤抖。
“呃啊——”
他控制不住地惨叫出声,身体痉挛着想要蜷缩,但手腕被萧寒死死扣住,动弹不得。疼痛从大脑深处蔓延开来,顺着脊椎一路向下,每一根神经都在尖叫,每一块肌肉都在抽搐。
“看看,”萧寒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冷静得近乎残忍,“这才是你真正的精神海。”
谢揽星咬紧牙关,强迫自己睁开眼睛。视线是模糊的,但他能看见——能看见自己的精神海在萧寒的入侵下显露出真实的模样。
那是一片破碎的景象。
黑色的碎片悬浮在虚空中,像被炸碎的星辰残骸。碎片之间是扭曲的、流淌的黑暗,像粘稠的血液,又像某种活着的生物。而在这一切的中心,有一个巨大的、旋转的漩涡,深不见底,散发出令人窒息的吸引力。
深渊。
他的深渊。
“现在,”萧寒的声音贴着耳朵传来,温热的气息喷在皮肤上,“告诉我,这是什么?”
谢揽星张开嘴,想说什么,但喉咙里只能发出嘶哑的气音。疼痛太剧烈了,剧烈到他已经分不清那是痛,还是别的什么。他感觉到萧寒的精神力在那片破碎的精神海里游走,像一只闯入禁地的野兽,横冲直撞,撕开每一道伪装,暴露每一处伤口。
然后,萧寒触碰到了那个漩涡。
那一瞬间,一切都变了。
疼痛突然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形容的感受。像是有人在他冰冷的身体里点燃了一把火,火焰顺着血管蔓延,烧灼每一寸皮肤,每一块骨骼。但那不是痛苦的烧灼,而是一种温热的、令人战栗的、近乎快感的烧灼。
谢揽星听见自己发出一声呻吟。
不是痛苦的呻吟,是某种更暧昧的声音。他的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眼睛失焦,视线里只剩下萧寒那张近在咫尺的脸——紧抿的嘴唇,深灰色的眼睛,还有那里面翻涌的、他看不懂的情绪。
“感觉到了吗?”萧寒低声说,另一只手也伸过来,捧住谢揽星的脸,“这才是你。不是D级废物,不是林家弃子,是这个——”
他拇指的指腹擦过谢揽星的眼角,那里已经渗出泪水。
“——这个在痛苦里活着的怪物。”
谢揽星闭上眼睛。
他不想看了。不想看萧寒眼睛里那个狼狈的自己,不想看那片被强行撕开的精神海,不想看那些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的伤口。
但他无法逃避。
因为萧寒的精神力还在他身体里,还在他的深渊里,像一根烧红的铁钎,搅动着那些沉淀了十八年的黑暗。那种感觉太奇怪了——痛苦和快感交织,毁灭与新生并存,像是有人在他腐烂的灵魂里种下了一颗种子,用最残忍的方式催它发芽。
“放开我……”谢揽星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
萧寒没有放开。
反而更用力地扣住他的手腕,几乎要捏碎他的骨头。
“为什么要伪装?”萧寒问,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愤怒“为什么要装成废物?为什么要让林家把你卖给星盗?为什么要——”
他顿了顿,拇指停在谢揽星的眼角,感受着那里的湿润。
“——为什么要这样对待自己?”
谢揽星睁开眼睛,看着萧寒。
他看着那双深灰色的眼睛,看着那里面翻涌的情绪——愤怒,不解,还有一丝心疼
真是可笑。
一个被称为“暴君”的男人,居然会心疼他这样的怪物。
“因为,”谢揽星开口,声音依然嘶哑,但里面带上了一种近乎恶毒的笑意,“只有这样,我才能活下来。”
萧寒的瞳孔收缩了一下。
“你看,”谢揽星继续说,嘴角慢慢弯起,露出一个破碎的笑容,“如果我不装成废物,林家会把我当成威胁,会想办法除掉我。如果我不装成废物,实验室会发现我还活着,会把我抓回去,继续那些实验。如果我不装成废物——”
他停下来,深吸一口气,感受着萧寒的精神力在他体内搅动带来的战栗。
“——我就遇不到你了,萧元帅。”
最后那句话他说得很轻,轻得像一声叹息,但里面的意味太复杂了,复杂到连他自己都分不清是嘲讽,是挑衅,还是某种扭曲的告白。
萧寒盯着他,盯着那个破碎的笑容,盯着那双眼睛里闪烁的疯狂和痛苦。
然后,他松开了手。
谢揽星猛地向后跌去,后背撞在椅背上,疼得他倒吸一口冷气。手腕上留下了清晰的指痕,已经泛出青紫色。他低头看着那些痕迹,看着皮肤下隐约可见的血管,突然笑了出来。
笑声在安静的禁闭室里回荡,嘶哑,难听,像某种濒死动物的哀鸣。
萧寒站起来,走到他面前,弯腰看着他。
“很好笑?”他问,声音重新恢复了那种冰冷的平静。
谢揽星抬起头,脸上的笑容还没褪去:“不好笑吗?帝国最年轻的元帅,花这么大功夫审讯一个D级废物,最后只得到一句‘因为我只能这样活下来’——这不是很好笑吗?”
萧寒没有笑。
他伸出手,这次不是抓,而是轻轻地、用一种近乎温柔的力道,抚过谢揽星额头上那道已经愈合的伤口。
“你不必再这样了。”他说。
谢揽星愣住了。
“从今天起,”萧寒继续说,手指顺着谢揽星的眉骨滑下来,停在他的眼角,“你跟我。不用伪装,不用躲藏,不用——”
他顿了顿,深灰色的眼睛直视着谢揽星的瞳孔。
“——不用一个人承受这些。”
房间里突然变得极其安静。
谢揽星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能听见血液在耳朵里奔流的声音,能听见每一次呼吸时肺部扩张收缩的声音。他盯着萧寒,盯着那双眼睛,试图在那片深灰色里找到一丝虚伪,一丝算计,一丝伪装。
但他什么都找不到。
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平静。
“为什么?”谢揽星听见自己问,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萧寒没有回答。
他直起身,转身走向门口。在门前停下,没有回头。
“你的房间在舰长室隔壁。”他说,“副官会带你去。今晚好好休息,明天开始,我会教你如何控制你的力量。”
说完,他推开门,走了出去。
门在身后关上。
禁闭室里又只剩下谢揽星一个人。
他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像一尊雕塑。手腕上的指痕还在隐隐作痛,额头上的伤口已经彻底愈合,但被触碰过的地方依然残留着那种诡异的温热。
他抬起手,摸了摸自己的眼角。
那里是干的。
刚才流出来的那滴泪,已经被萧寒的拇指擦掉了。
谢揽星盯着自己的手指,看了很久很久。
然后他慢慢地、慢慢地弯起嘴角,露出了一个真正意义上的笑容。
那不是一个疯子的笑容,也不是一个受害者的笑容。
那是一个猎人发现猎物踏入陷阱时,才会露出的、带着血腥味的笑容。
“控制我的力量”他低声重复着萧寒的话,声音在空旷的禁闭室里回荡,“好啊。”
“那就试试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