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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坠落与救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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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揽星在货舱里坐了整整九分钟。
他一动不动,像是被钉在了那张金属椅子上,只有眼睛偶尔眨动,证明他还活着。脸颊上被触碰过的地方依然残留着那种诡异的灼热感,像一块看不见的烙印,深深嵌进皮肉里,渗进骨头里,烫得他灵魂都在发颤。
九分三十秒时,他站了起来。
动作很慢,像是在测试身体的每个关节是否还能正常运作。他走到床边,看着那张简陋的行军床——脏污的床单,凹陷的床垫,还有床板上几道深刻的划痕,像是有人曾用指甲在上面疯狂抓挠过,留下来绝望的印记。
他什么都没有拿。林家给他的那身破旧礼服还穿在身上,除此之外,他一无所有。或者说,他从来都一无所有——除了这具伤痕累累的身体,和那个正在苏醒的深渊。
九分五十秒。
走廊里传来脚步声。不是萧寒那种几乎无声的脚步,而是更沉重、更有规律的军靴声,每一步都踩得很实,带着某种不容置疑的权威感。脚步声在货舱门口停下,接着是门锁被刷开的轻响。
门滑开了。
门口站着一个穿黑色军装的男人,看起来三十岁上下,面容冷峻,左眼下方有一道浅浅的疤痕。他的肩章显示他是上尉军衔,那种气质——笔挺的站姿,锐利的眼神——都表明这不是普通的军官。
“谢揽星?”男人开口,声音低沉,带着公事公办的冷淡。
谢揽星点了点头。
“跟我来。”男人侧身让开通道,示意他出来,“元帅在等你。”
谢揽星顺从地走出货舱,跟着男人穿过昏暗的走廊。他们走得很快,男人的步子很大,谢揽星需要小跑才能跟上。经过几个岔路口时,他能看见远处有星盗在巡逻,但那些人都像是没看见他们一样,转身避开了。
很显然,萧寒已经打点好了一切。
或者说,他根本不需要打点——在这个帝国,还没有多少人敢拦“暴君”的路。那是用鲜血铺就的权威。
他们来到运输舰的侧舱,那里已经停了一艘小型穿梭艇。艇身漆成哑光黑色,没有任何标识,像一只潜伏在阴影里的夜行生物。舱门敞开着,里面已经坐了一个驾驶员,正低头检查仪表盘。
“进去。”男人说。
谢揽星弯腰钻进穿梭艇,在副驾驶座上坐下。座椅很硬,但包裹性很好,安全带自动扣上,发出轻微的咔嗒声。男人在他身后坐下,关闭舱门。
“起飞。”男人对驾驶员说。
穿梭艇的引擎发出低沉的嗡鸣,平稳地升空,从运输舰的侧舱滑出,驶入夜色。舷窗外,废弃仓库逐渐缩小,变成一片模糊的阴影,远处帝都的灯火依然璀璨,像一片永远不会熄灭的星河。
谢揽星看着那些灯火,突然想起很多年前——那时候他还被关在实验室里,只能通过一扇小小的舷窗看外面的天空。实验室建在地下,能看到的只有人造天幕模拟出的虚假星空。但偶尔,在深夜,当所有研究员都去休息时,那个老清洁工会偷偷把他带到通风管道口,让他看一眼真正的夜空。
“那是星星。”老人用粗糙的手指指着那些光点,“每一颗都是一个世界。说不定哪一天,你也能去那里。”
谢揽星当时没有回答。他只是盯着那些星星看,看它们冰冷地闪烁,看它们永恒地悬挂在那里,遥远得像是另一个宇宙的幻觉。
而现在,他坐在一艘穿梭艇里,飞向那些星星中的某一颗,飞向那个说要带走他的人。
“我们这是去哪里?”谢揽星轻声问,声音里带着恰到好处的怯懦。
后座的男人看了他一眼,眼神里带着审视:“破军号。元帅的旗舰。”
破军号。
谢揽星在脑子里搜索这个名字。帝国的传奇战舰,三年前在边境战争中一举歼灭叛军主力,战损率低得惊人。传闻那艘战舰上装备了帝国最先进的武器系统,还有一套独一无二的精神力增幅矩阵,能让舰长的指挥效率提升百分之三百。
但更传奇的是它的舰长。
萧寒。
那个二十岁就接管破军号,二十三岁晋升元帅,二十五岁已经在边境线上建立起自己军事帝国的男人。他打过无数场仗,赢过无数场胜利,也树过无数个敌人。有人说他是帝国的守护神,有人说他是嗜血的暴君,但所有人都同意一点——他是一把锋利的刀。
而现在,这把刀对准了谢揽星,要把谢揽星握在手里。
穿梭艇开始加速,舷窗外的景色变成一片模糊的光流。谢揽星感觉到轻微的过载压力,身体被压在座椅上,呼吸变得有些困难。他闭上眼睛,调整呼吸,让自己适应这种压力。
就在这时,警报响了。
谢揽星猛地睁开眼睛,回头看向舷窗外。
他看见了火焰。
巨大的、橘红色的火焰,在黑暗的夜空中炸开,像一朵畸形的花。火焰的中心正是那艘运输舰——此刻它已经断成两截,舰体在爆炸中扭曲变形,金属碎片和残骸向四周飞溅,在真空中无声地旋转。
爆炸的光芒照亮了周围的空域,也照亮了穿梭艇舷窗上谢揽星的脸。那张苍白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眼睛盯着那片火光,瞳孔深处映出跃动的火焰,像两簇在黑暗中燃烧的鬼火。
“怎么回事?”后座的男人厉声问驾驶员。
“不明袭击!”驾驶员的声音紧绷,“能量读数显示是星盗常用的脉冲鱼雷——但威力不对,这至少是军用级别的!”
又一发鱼雷命中运输舰的残骸,引发二次爆炸。这次爆炸更猛烈,冲击波甚至波及到了穿梭艇,艇身剧烈晃动,警报器发出刺耳的尖鸣。
“规避!”男人吼道。
驾驶员猛拉操纵杆,穿梭艇一个急转弯,险险避开一片飞来的金属碎片。谢揽星被惯性甩向一侧,安全带勒进肩膀,带来一阵刺痛。但他没有叫喊,也没有惊慌,只是死死盯着舷窗外。
他看见了几艘小型攻击艇。
那些艇身漆成暗红色,侧面涂着狰狞的骷髅标志——但不是星盗团的那个标志,这个骷髅的额头上多了一个眼睛,第三只眼。攻击艇从运输舰后方跃出,像一群闻到血腥味的鲨鱼,向穿梭艇包围过来。
“是‘三眼’的人!”驾驶员的声音里带上一丝惊恐,“他们怎么会在这里?!”
三眼。
谢揽星听说过这个名字。边境星域最凶残的星盗团伙之一,以掠夺军火和绑架贵族子弟勒索赎金闻名。但他们很少深入帝国腹地,更不会在帝都附近动手——这等于直接向帝国宣战。
除非有人雇了他们。那么这场“意外”,根本就不是意外。
“甩掉他们!”后座的男人已经拔出了腰间的配枪,枪口对准舷窗外,“向破军号发求救信号!”
“信号被干扰了!”驾驶员的声音几乎在吼,“他们在用精神干扰器——ma的,这些za碎哪来的军用设备?!”
穿梭艇再次急转,躲避一波能量弹。谢揽星感觉到艇身被几发流弹擦过,装甲板发出刺耳的摩擦声。警报器响得更急了,仪表盘上几个指示灯变成了刺眼的红色。
“坐稳!”驾驶员吼道,猛地将推进器推到最大。
过载压力瞬间增大,谢揽星感觉五脏六腑都被压向脊椎,眼前开始发黑。但他咬着牙,强迫自己保持清醒,眼睛依然盯着舷窗外。
攻击艇紧追不舍。它们的速度很快,而且配合默契,像一群训练有素的猎犬,从不同方向包抄过来。一发能量弹命中穿梭艇的尾翼,艇身猛地一颤,开始失控旋转。
“尾翼受损!”驾驶员的声音里已经带上了绝望,“我们甩不掉了!”
后座的男人咒骂一声,打开通讯器:“这里是破军号穿梭艇,遭遇‘三眼’星盗袭击,坐标已发送,请求支——”
通讯被尖锐的杂音打断。
同时,一发鱼雷从正前方射来。
那一瞬间,时间仿佛变慢了。
谢揽星看着那发鱼雷在真空中旋转着逼近,弹头上涂着的红色骷髅标志在火光中格外清晰。他能看见鱼雷尾焰喷出的蓝色火焰,能看见弹体表面细微的划痕,能看见它旋转时带起的气流扰动。
然后他看见了别的东西。
在鱼雷后方,在更远的深空里,有什么东西正在浮现。
起初只是一个模糊的轮廓,像是一颗突然出现的星辰。但那颗“星辰”在迅速变大,轮廓逐渐清晰——尖锐的舰首,流线型的舰体,两侧展开的巨型炮台,还有舰身上那个巨大的、冰冷的徽记:一把贯穿星辰的长剑。
破军号。
它来得如此之快,如此之突然,仿佛是从虚空中撕裂而出。舰体表面覆盖着一层淡蓝色的能量护盾,在黑暗中发出幽幽的光,像一头苏醒的巨兽睁开了眼睛。
鱼雷还在逼近。
距离穿梭艇还有三百米。
两百米。
一百米。
谢揽星能感觉到死亡的气息,冰冷而粘稠,像水一样漫进船舱。后座的男人在吼叫,驾驶员在疯□□作,但他什么都听不见。他的世界里只剩下那发鱼雷,还有鱼雷后方那艘正在加速冲来的战舰。
然后,破军号开火了。
是侧舷的副炮阵列,几十门炮口同时亮起,射出密集的能量光束。那些光束在真空中划出诡异的曲线,像一群有生命的毒蛇,精准地缠上那发鱼雷。
爆炸。
无声的、绚烂的爆炸,在真空中绽放成一团巨大的光球。冲击波向四周扩散,将几艘靠得太近的攻击艇掀翻。穿梭艇也被波及,像一片树叶在狂风中翻滚。
谢揽星被甩得撞在舷窗上,额头磕在玻璃上,传来一阵钝痛。他眼前发黑,耳朵里嗡嗡作响,嘴里尝到了铁锈般的血腥味。
但他没有闭上眼睛。
因为就在那一刻,就在穿梭艇翻滚着、舷窗外的星空和火焰疯狂旋转的那一刻,他看见了萧寒。
不是通过屏幕,不是通过通讯画面。
是真正的、隔着两层舷窗玻璃和几百米真空的、面对面的看见。
破军号的舰桥就在正前方。那面巨大的观察窗后面,萧寒站在那里,穿着那身黑色的元帅制服,双手背在身后,站姿笔挺得像一柄插在地上的剑。他的脸在舰桥内部的灯光下显得格外清晰——深刻的眉骨,紧抿的嘴唇,还有那双深灰色的眼睛,此刻正直直地盯着谢揽星。
两人的视线在真空中相遇。
隔着爆炸的火光,隔着飞溅的碎片,隔着生与死的距离。
时间又一次变慢了。
谢揽星看见萧寒微微抬起了右手,做了一个手势。很简单的动作,只是食指和中指并拢,向下一划——那动作优雅得像在指挥一场交响乐。
下一秒,破军号的主炮亮了。
那不是普通的光。那是一种极其刺眼的、近乎纯白的光,从舰首的巨大炮口中喷涌而出,像一道撕裂宇宙的闪电。白光所过之处,一切都被吞噬——攻击艇,碎片,甚至光线本身,都在那道白光中消失得无影无踪。
三秒钟。
仅仅三秒钟,刚才还气势汹汹的“三眼”攻击艇编队,已经变成了一片飘散在真空中的金属尘埃。
破军号缓缓调整姿态,舰首对准了穿梭艇。舰腹打开一个巨大的舱门,里面伸出牵引光束,像一只无形的手,将还在失控旋转的穿梭艇稳稳抓住,拖向舱内。
谢揽星感觉身体一轻,过载压力消失了。穿梭艇被牵引光束控制着,平稳地滑进破军号的机库。舱门在身后关闭,气压恢复的嘶嘶声响起,重力重新作用在身上。
一切突然变得安静。
太安静了,安静得能听见自己心脏狂跳的声音,能听见血液在耳朵里奔流的声音,能听见每一次呼吸时肺部扩张收缩的声音。
穿梭艇的舱门滑开。
谢揽星解开安全带,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他的腿有些发软,额头上的伤口还在渗血,温热的液体顺着眉骨滑下来,流进眼睛里,把视线染成一片猩红。
他抬手抹了一把脸,手背上全是血。
然后他抬起头,看向机库的入口。
萧寒站在那里。
他不是一个人来的。身后跟着十几个全副武装的士兵。但所有人的存在感加起来,都不及他一个人的十分之一。
他慢慢走过来,军靴踩在金属地板上,发出清晰的脚步声。那声音在空旷的机库里回荡,像某种古老的钟声,每一下都敲在谢揽星的心脏上。
最后,他在谢揽星面前停下。
两人之间的距离不到一米。
谢揽星能闻到他身上那股冷冽的气息——不是香水,是某种更干净、更锐利的东西,像高山上的雪,又像淬过火的金属。他能看见萧寒制服领口处细微的褶皱,能看见他喉结的轮廓,能看见他下巴上那道几乎看不见的旧伤疤。
还有那双眼睛。
深灰色的,像暴风雨前的天空,里面翻滚着谢揽星看不懂的情绪。
萧寒抬起手,用拇指的指腹擦过谢揽星额头的伤口。动作很轻,但伤口被触碰的瞬间,谢揽星还是疼得抽搐了一下。
“疼吗?”萧寒问,声音很平静。
谢揽星盯着他,没有回答。
然后他做了一件让所有人都愣住的事。
他抬起还在流血的手,竖起食指,在自己的脖子上,缓慢地、从左到右地,划了一道。
一个清晰的、无声的、抹脖子的手势。
做完这个动作,他盯着萧寒的眼睛,嘴角慢慢弯起,露出一个染血的、疯狂的笑容。
机库里死一般寂静。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连那个上尉都下意识地握紧了枪柄。他们看着谢揽星,看着那个瘦弱的、满身是血的少年,看着他脸上那个近乎挑衅的笑容,还有那个明显是在说“你会杀了我吗”的手势。
萧寒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
他甚至没有皱眉,没有眯眼,没有任何生气的迹象。他只是看着谢揽星,看了大约五秒钟,然后,极其缓慢地,也弯起了嘴角。
那不是一个笑容。
那更像是一种认可,一种发现同类时才会露出的、带着血腥味的表情。
“不,”萧寒说,声音依然很平静,“我不会杀你。”
他向前一步,贴近谢揽星,近到两人的呼吸几乎交融。
“我会让你活着,”萧寒继续说,声音低得只有谢揽星能听见,“活到你自己求我杀你的那一天。”
说完,他直起身,转身走向机库出口。
“带他去医疗室。”他对上尉说,没有回头,“清理干净,然后送到禁闭室。”
脚步声渐行渐远。
谢揽星站在原地,看着萧寒的背影消失在通道尽头,额头上被触碰过的地方还在隐隐作痛,但那种痛里混杂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兴奋。
他抬手,舔了舔手背上的血。
铁锈味在舌尖蔓延开来,带着死亡的腥甜。
然后他笑了,笑得肩膀都在颤抖。
活着。
是啊,他会活着。
活到把这潭死水搅得天翻地覆的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