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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金丝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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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三的序幕,是在一片肃杀的气氛中拉开的。
教室后黑板触目惊心的倒计时,老师们反复强调的“人生分水岭”,以及空气中无处不在的焦灼感,都像无形的鞭子,抽打着每一个人的神经。
游歌迅速进入了状态,像上了发条的陀螺,疯狂地旋转于题海之中。
那支昂贵的钢笔成了他最亲密的战友,陪伴他度过一个个挑灯夜战的晚上。
他几乎摒弃了所有娱乐活动,连和阮思尘、张居沿的偶尔小聚也推掉了,全身心投入这场没有硝烟的战争。
段洛的变化则更为微妙。
他不再逃课,课间操也基本全勤,甚至开始按时交作业。
但他身上那种漫不经心的疏离感并未减少,反而像是凝结成了一层更坚硬的壳。
课堂上,他大部分时间只是安静地听着,眼神放空,不知在想些什么。
偶尔,当游歌因为解出一道难题而眼睛微亮时,能捕捉到段洛落在他身上那短暂而复杂的目光,里面似乎有欣赏,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温柔。
那不像是一个即将奔赴战场的战士的眼神,倒更像是一个……早已知道结局的旁观者。
一次数学晚自习,教室里安静得只剩下笔尖摩擦纸张的沙沙声。
游歌正在攻克一道数列与不等式结合的压轴题,思路卡在一个关键的放缩环节。他无意识地用笔尾抵着下巴,眉头紧锁。
忽然,旁边传来极轻的、有节奏的敲击声。
游歌侧头,看见段洛的右手手指正在桌面上无声地弹动,指法流畅而熟悉,像是在虚拟的琴键上演奏着什么。
游歌看得有些出神。他想起了暴雨那天在琴房里,段洛弹奏的那段略带忧伤的旋律。
似乎是察觉到游歌的注视,段洛的手指停了下来。
他转过头,对上游歌的目光,眼神里有一瞬间的恍惚,随即恢复了清明。
“看什么?”他压低声音问。
“你……刚才是在想弹钢琴吗?”游歌忍不住问。
段洛愣了一下,随即扯出一个没什么笑意的弧度:“习惯了。小时候被逼着练琴,一坐就是几个小时,不能乱动,就只能靠脑子里想指法打发时间。”
他的语气很平淡,像是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事。
但“被逼着”三个字,像一根细小的刺,轻轻扎了游歌一下。
“你……不喜欢弹钢琴?”游歌想起段洛在琴房说过的话。
段洛沉默了几秒,目光投向窗外漆黑的夜空,仿佛能穿透黑暗,看到遥远的过去。
晚自习的灯光在他脸上投下淡淡的阴影,让他看起来有些脆弱。
“小时候恨透了。”他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种罕见的、陷入回忆的飘忽,“别的小朋友在外面疯跑,玩泥巴,看动画片,我却必须穿着束手束脚的小礼服,坐在硬邦邦的琴凳上,一遍又一遍地弹着枯燥的音阶和练习曲。弹错一个音,戒尺就会落在手背上。”
游歌的心微微揪紧了。
他难以想象,眼前这个总是带着几分桀骜不驯的少年,竟然有过那样的童年。
“我父亲,段远,”段洛继续说,语气里听不出什么情绪,但游歌能感受到那平静下的暗流,“他信奉的是精英教育,或者说,是绝对控制。从他给我取名‘段洛’开始我的人生就已经被规划好了。每一步,都必须踩在他设定的节点上。学钢琴,学马术,学高尔夫,学各种他认为是上流社会必备的‘素养’……没有一样是问过我喜不喜欢的。”
“那……你母亲呢?”游歌小心翼翼地问。
段洛的嘴角扯动了一下,那笑容有些冷,又有些涩:“洛羽诗?她是个完美的贵妇,以丈夫的意志为意志。在她看来,让我成为段远合格的继承人,就是她最大的爱。”
游歌沉默了。他想起自己的父母,虽然平凡,虽然偶尔也会为生计发愁,但他们会关心他开不开心,累不累,会在他考了好成绩时露出真心实意的笑容。
而段洛所描述的童年,像一座精致却冰冷的金丝笼,看似拥有最好的一切,实则连呼吸都不自由。
“后来呢?”游歌轻声问。
“后来?”段洛收回望向窗外的目光,落在自己骨节分明的手指上,这双手既能轻松解出复杂的物理题,也能在篮球场上掌控乾坤,还能弹奏出优美的钢琴曲,却似乎从未真正属于他自己。
“后来就习惯了。反抗没用,不听话的结果就是被关禁足,切断一切与外界的联系。慢慢地,也就麻木了。甚至……为了在那座巨大的、空荡荡的房子里找到一点属于自己的空间,我开始试着去‘接受’那些被迫学习的东西。”
他的语气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平静:“我发现,当你不再把它们当成枷锁,而是当成一种……打发无聊时间的工具时,好像也就没那么难熬了。钢琴也好,那些所谓的礼仪也罢,学好了,还能换来片刻的安宁,或者……偶尔出门放风的机会。”
游歌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泛起密密麻麻的疼。
他从未想过,段洛那看似无所不能、云淡风轻的背后,是这样一段被剥夺了选择权、充满了压抑和妥协的成长岁月。他所羡慕的“精彩”,原来是建立在如此沉重的代价之上。
“直到……我遇到了阮思尘和张居沿。”段洛的声音里,终于有了一丝几不可查的温度。
“阮家和我们家是世交。”段洛继续说着,声音依旧不高,在寂静的晚自习教室里,只有游歌能听清。
“小时候被迫参加的无数宴会和聚会里,阮思尘是唯一一个不会用那种打量‘段氏继承人’的眼神看我的人。他好像天生就懂得保持距离,又能在你需要的时候,恰到好处地递上一杯水,或者在你被那些无聊大人围住时,找个借口把你拉走。”
游歌想象着那个画面,两个穿着小西装、表情却天差地别的男孩,在觥筹交错的虚伪场合里,默默建立起一种无需言说的默契。
“至于张居沿……”段洛提到这个名字时,语气里带上了一点真实的、无可奈何的笑意,“那家伙就是个异类。七岁那年,在一个无聊透顶的慈善晚宴上,他趁大人不注意,偷偷把我拉到花园里,掏出一把不知道从哪里弄来的水枪,问我‘要不要一起去滋那个总摸我头的秃顶老头’。”
游歌忍不住想象了一下那个画面,两个身份尊贵的小少爷,躲在花园里用水枪恶作剧……这和他想象中的“上流社会”童年截然不同。
“我那时候……可能是被关得太久了,也可能是被他那种天不怕地不怕的混账劲儿给震住了,鬼使神差地就答应了。”段洛的眼中浮现出一丝遥远的、带着暖意的回忆,“结果当然是被抓了个正着,挨了好一顿训。但我从来没后悔过。那是我第一次,感觉自己是活着的,不是在扮演‘段洛’这个角色。”
“从那以后,张居沿就像一块甩不掉的牛皮糖,硬是挤进了我按部就班、毫无生气的生活。他会翻墙进我家找我打球,会拉着我逃掉枯燥的马术课去看街头篮球赛,会在我被关禁闭的时候,想方设法从窗户给我扔进来他偷偷藏起来的漫画和游戏机。”
段洛的声音很平静,但游歌能听出那平静之下,对那段友情的珍视。
阮思尘的沉稳默契,张居沿的莽撞热情,像两道截然不同却同样温暖的光,照进了他那座金丝笼的裂缝,让他得以窥见外面真实而鲜活的世界。
“所以,”段洛总结道,目光重新聚焦在游歌脸上,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清明,“你看,游歌。我并没有你想象的那么……自由。我的很多‘选择’,其实都是在既定框架内的有限挣扎。就连看起来最出格的行为,比如逃课,比如抽烟,某种程度上,也不过是另一种形式的……反抗和宣泄罢了。”
他顿了顿,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游歌从未听过的、近乎疲惫的坦诚:“我知道很多人羡慕我,觉得我拥有一切。但有时候,我反而羡慕你。羡慕你可以单纯地为自己的梦想努力,羡慕你的未来掌握在你自己手里,哪怕那条路走得辛苦,但每一步,都是你自己踏出来的。”
游歌怔怔地看着他,心脏像是被浸泡在温热的酸水里,又胀又痛。
他一直以为自己是仰望者,却从未想过,被仰望的那个人,也在默默地羡慕着他所拥有的、最平凡的“自由”。
这一刻,他忽然明白了段洛身上那种时而流露出的矛盾感从何而来。
那是被束缚的灵魂与渴望飞翔的本能之间的拉扯;是早已认命的平静与内心深处不甘的火苗之间的博弈。
“段洛……”游歌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安慰的话,却发现任何语言在这样沉重的现实面前都显得苍白无力。
段洛却像是看穿了他的想法,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算不上笑容的表情:“不用安慰我。早就习惯了。跟你说这些,只是……”
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斟酌用词:“只是觉得,你应该知道。”
你应该知道,真实的我,并不像表面那么光鲜亮丽。
你应该知道,我靠近你,或许也带着一点,对那种纯粹和自由的贪恋。
你应该知道,我们之间,横亘着的,不仅仅是成绩和家境的差距。
游歌听懂了他未尽的言外之意。
一股巨大的酸涩涌上鼻腔,让他眼眶发热。他用力吸了吸鼻子,低下头,掩饰住眼底翻涌的情绪。
他知道了。他知道段洛的世界远比他想象的复杂和沉重。他知道那条横亘在两人之间的鸿沟,深不可测。
但奇怪的是,知道这一切后,他并没有感到退缩或畏惧,反而生出一种更强烈的、想要靠近的冲动。
他想告诉段洛,你不是一个人。他想分担他的沉重,哪怕只是微不足道的一点点。
可是,他凭什么?他又能做什么?
巨大的无力感席卷了他。
晚自习结束的铃声适时地响起,打破了两人之间凝重的沉默。
同学们开始收拾东西,教室里重新变得嘈杂。
段洛已经恢复了平时那副懒散的模样,仿佛刚才那个剖白内心的人只是游歌的幻觉。
他站起身,活动了一下脖颈,对游歌说:“走了。”
游歌抬起头,看着他已经转身准备离开的背影,忽然鼓起勇气,轻声说:“段洛,谢谢你……告诉我这些。”
段洛的脚步顿了一下,没有回头,只是摆了摆手,示意听到了。
游歌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教室门口,心里五味杂陈。
他拿起那支蓝色的钢笔,紧紧握在手里,冰凉的笔身似乎也带上了一丝来自段洛内心的温度。
这个夜晚的交谈,像一把钥匙,打开了通往段洛内心世界的一扇门。
门后的景象并不美好,甚至充满了压抑和无奈,但游歌却觉得,他和段洛之间的距离,因为这份沉重的“真实”,而被拉得更近了。
他不再是那个只看到段洛身上耀眼光芒的盲目仰慕者,他开始看到光芒下的阴影,看到完美表象下的裂痕。
而这份更加立体的认知,让他对段洛的感情,在倾慕之外,又多了一份深刻的心疼和理解。
高三的压力依旧如山,未来的迷雾依旧浓重。但游歌觉得,自己的心里,好像有什么东西,变得更加坚定了。
那次晚自习的深入交谈之后,游歌和段洛之间的关系进入了一种更加微妙而深刻的阶段。
他们之间似乎多了一种无声的默契,一种超越了言语的理解。
游歌不再像以前那样,只是被动地接受段洛的照顾和帮助。他开始更加细心地观察段洛。
他会注意到段洛偶尔盯着窗外放空时,眼底一闪而过的疲惫与厌烦;会在他被家里电话叫走、回来时周身气压偏低时,默默地把剥好的橘子或者温热的牛奶推到他手边;会在他因为某些“必须出席”的活动而缺课时,将笔记做得格外详尽工整。
这些细小的、不着痕迹的关怀,段洛都接收到了。他没有说谢谢,甚至很少用语言回应,但游歌能从他偶尔柔和下来的眼神,从他接过东西时指尖轻微的停顿,从他下次会带来游歌随口提过想吃的点心这些举动中,感受到那份心照不宣的接纳。
他们依旧很少谈论那些沉重的话题。段洛不再提及他的家庭和他的束缚,游歌也从不追问。
他们默契地将交流集中在眼前——一道刁钻的题目,一篇难背的课文,或者学校里新发生的趣事。
一次周末,游歌去给段洛小姨家的孩子做家教。
结束后,小姨热情地留他吃水果,闲聊间无意中提起:“小洛小时候可没少受苦,那么小的孩子,被他爸关在琴房里一练就是好几个钟头,哭都没用……唉,也就是后来遇到了思尘和居沿那两个孩子,才稍微有了点笑模样。”
游歌听着,心里像是被针扎一样,密密麻麻地疼。
他想起段洛说起童年时那平静无波的语气,原来底下藏着这样深的伤痕。
他忽然很想见段洛。
从家教地点出来,天色尚早。
游歌犹豫了一下,拿出手机,给段洛发了条信息:「你在家吗?」
信息发出去后,他才觉得有些唐突。段洛周末通常都很忙。
没想到,段洛很快回复了:「没,在俱乐部打球。怎么了?」
游歌看着屏幕,心跳有些快。他深吸一口气,打字:「没什么,就是问问。那你玩吧。」
过了一会儿,段洛直接发来了一个定位,是城西一家高级健身俱乐部。
「过来吗?张居沿和阮思尘也在。」
游歌愣住了。他去那种地方?合适吗?
仿佛猜到了他的犹豫,段洛又发来一条:「没事,过来玩玩,放松一下。」
鬼使神差地,游歌回了一个:「好。」
按照定位找到那家俱乐部,门禁森严,环境奢华,是游歌从未踏足过的世界。
他有些局促地报了段洛的名字,穿着制服的工作人员礼貌地将他引了进去。
室内篮球场上,段洛、张居沿和阮思尘正在打球。
他们都穿着运动服,汗水浸湿了额发,脸上带着运动后的畅快。
看到游歌,张居沿第一个嚷嚷起来:“哟!游哥!稀客啊!快来快来!”
阮思尘也微笑着对他点了点头。
段洛运着球走过来,额上的汗水在灯光下闪闪发光。
他看着游歌,嘴角微勾:“来了?会打吗?”
游歌老实地摇摇头:“不太会。”
“没事,旁边坐着看也行。”段洛把球扔给张居沿,对游歌说,“等我一下,打完这局。”
游歌在场边的长椅上坐下,看着场上奔跑跳跃的三个少年。
这里的段洛,和在学校里、在家里被迫营业的段洛都不一样,更加鲜活,更加放松,是真正属于他这个年龄的张扬和活力。
他忽然明白了段洛为什么喜欢打球,为什么偶尔会逃课。
只有在这些时刻,他才能短暂地挣脱那些无形的枷锁,做回片刻真实的自己。
打完球,四人一起去俱乐部的餐厅吃简餐。张居沿依旧话多,阮思尘偶尔补充几句,段洛则大部分时间安静地听着,偶尔毒舌地吐槽张居沿几句。游歌坐在其中,虽然话不多,却并没有感到格格不入。
段洛会自然地把他爱吃的菜往他这边推,会在张居沿讲冷笑话时,侧头看游歌一眼,眼里带着点戏谑的笑意,仿佛在说“看这傻子”。
这种自然而然的融入感,让游歌心里暖暖的。
吃完饭,阮思尘家的司机来接他,张居沿也有人来接。
段洛对游歌说:“我送你回去。”
坐在段洛那辆黑色的轿车上,游歌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霓虹,轻声说:“今天……谢谢。”
“谢什么?”段洛看着手机,头也没抬。
“谢谢你叫我过来。”游歌说。
谢谢你让我看到你放松的样子,谢谢你让我更多地融入你的世界。
段洛滑动屏幕的手指顿了顿,然后收起手机,看向游歌。
车内的光线昏暗,他的眼神看不太真切。
“游歌,”他忽然叫他的名字,声音在封闭的车厢里显得格外低沉,“你不用觉得……需要谢我什么。”
游歌的心跳漏了一拍。
“我做这些,”段洛的目光似乎能穿透黑暗,直直地看进他心里,“是因为我想。”
因为我愿意让你靠近。
因为我贪恋你带来的那份简单和温暖。
因为和你在一起的时候,我好像能暂时忘记那些该死的束缚。
游歌听懂了他话里的未尽之意。
一股巨大的、混杂着喜悦和心酸的暖流冲垮了他的心防。
他低下头,手指紧紧攥着衣角。
车厢里陷入沉默,只有引擎平稳运行的声音。
但这沉默,不再令人不安,反而充满了某种心照不宣的、温柔的气息。
车子在游歌家巷口停下。
“到了。”段洛说。
游歌解开安全带,低声道:“那我走了。”
他打开车门,下车。
关上车门之前,他忍不住回头,对车里的段洛说:“段洛,你打篮球的样子……很帅。”
说完,不等段洛反应,他立刻关上车门,头也不回地快步走进了巷子,脸颊烧得厉害。
车内,段洛看着那个几乎可以算是落荒而逃的背影,愣了几秒,随即,一抹极浅却真实的笑容,缓缓爬上了他的嘴角,驱散了眼底惯有的淡漠和疲惫。
他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低声自语,带着一丝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温柔:“傻不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