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鸽》杉下听雨

6、暑假

　　那支昂贵的钢笔成了游歌书桌上最珍视的物品，同时也像一种无声的鞭策。
　　期末考试的脚步日益临近，连带着高二学年也即将走向尾声。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混合着焦虑与期待的特殊气氛，仿佛暴风雨来临前的闷热。
　　游歌几乎将全部精力投入到了复习中，课间十分钟也恨不得掰成两半用。
　　段洛似乎也收敛了些许散漫，虽然依旧达不到游歌那种“头悬梁锥刺股”的程度，但待在座位上刷题的时间明显增多了。
　　偶尔，他会看着游歌埋头苦读的侧影，眉头微蹙，却什么也没说。
　　一个闷热的周五下午，最后一节自习课。
　　窗外的知了聒噪得让人心烦意乱，教室里的吊扇有气无力地转着，吹来的风都是热的。
　　游歌正对着一道复杂的电磁感应综合题苦战，汗水顺着额角滑落，洇湿了草稿纸。
　　忽然，一瓶冰镇的橘子汽水被放在了他手边，瓶壁上凝结着诱人的水珠。
　　游歌抬起头，段洛不知何时离开了座位，刚从教室后门进来，手里拿着另一瓶同样的汽水。
　　他额前的碎发也被汗水打湿了几缕，贴在光洁的额头上。
　　“歇会儿。”段洛在自己位置上坐下，拧开瓶盖，仰头喝了一大口，喉结滚动。
　　游歌看着那瓶冰凉的汽水，心里的烦躁似乎被驱散了一些。
　　他低声道了谢，拿起瓶子，冰凉的触感从掌心一直蔓延到心里。
　　他小口喝着，甜滋滋、凉丝丝的液体滑过喉咙，带来片刻的清凉。
　　“这题，”段洛用下巴点了点游歌面前那道让他抓狂的题，“磁场边界条件没考虑清楚。”
　　他只说了这么一句，游歌却豁然开朗。
　　对啊，怎么忽略了边界处磁感应强度的切向分量连续！他赶紧低头重新演算。
　　段洛看着他恍然大悟的样子，嘴角几不可查地弯了一下，继续喝着自己的汽水，目光却落在游歌因为专注而微微颤动的睫毛上。
　　放学铃声终于响起，如同赦令。
　　教室里瞬间躁动起来，同学们迫不及待地想要逃离这闷热的牢笼。
　　游歌收拾好书包，感觉身心俱疲。连续高强度的学习让他有些头晕眼花。
　　“走了。”段洛已经背好书包，站在过道里等他。
　　两人并肩走出教学楼，夕阳的余威依旧炙烤着大地。游歌感觉脚步有些虚浮。
　　“喂，”段洛侧头看他，眉头微蹙，“你脸色不太好。”
　　“可能有点中暑……”游歌揉了揉太阳穴。
　　段洛没说话，直接伸手探了探他的额头，触手一片湿冷。
　　“去医务室。”
　　“不用了，我回家休息一下就好……”
　　“少废话。”段洛不由分说，拉着他的胳膊就往医务室方向走。
　　校医检查后，确认是轻微中暑加上疲劳过度，建议休息，补充水分。
　　游歌在医务室的床上躺了半小时，喝了校医给的藿香正气水，感觉好了很多。
　　段洛一直等在旁边，没玩手机，只是靠在窗边，看着外面逐渐暗下来的天色。
　　从医务室出来，天色已经擦黑，晚风带来了些许凉意。
　　“谢谢。”游歌再次道谢，声音有些虚弱。
　　段洛看了他一眼，没接话，只是说：“能走吗？我送你回去。”
　　这一次，游歌没有拒绝。他确实感觉没什么力气。
　　段洛推着他的自行车，游歌慢慢走在他旁边。
　　两人沉默地走在华灯初上的街道上。经过一个街心公园时，段洛忽然停了下来。
　　“坐会儿。”他指着公园里的长椅。
　　游歌依言坐下。
　　夜风拂过，带着青草和泥土的气息，比教室里舒服多了。
　　段洛在他身边坐下，两人之间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
　　公园里很安静，只有远处马路上传来的隐约车声和近处的虫鸣。
　　“游歌，”段洛忽然开口，声音在夜色中显得格外清晰，“没必要把自己逼得这么紧。”
　　游歌愣了一下，低下头，看着自己的鞋尖：“快期末了，而且……高三马上就来了。”
　　“高三来了又怎样？”段洛的语气带着他惯有的、仿佛什么都不在乎的随意，“天又塌不下来。”
　　“对你来说当然塌不下来。”游歌忍不住小声反驳，带着点连自己都没察觉的委屈，“你有很多选择……我不一样。”
　　段洛沉默了片刻。
　　晚风吹动他额前的碎发，路灯在他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
　　“是，我有很多选择。”他忽然笑了，那笑声里却没什么温度，反而带着点自嘲，“但有时候，选择太多，也不是什么好事。”
　　游歌讶异地抬起头看向他。他从未听过段洛用这种语气说话。
　　段洛没有看他，目光落在远处黑暗中摇曳的树影上，声音平静无波：“就像被无数条线牵着的木偶，每一条线都告诉你该往哪里走，却唯独没有一条线，问过你自己想往哪里去。”
　　游歌怔住了。
　　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段洛那看似风光无限的背后，似乎也背负着不为人知的沉重。
　　他一直以为只有自己这样的人才需要拼命挣扎，原来像段洛这样站在云端的人，也有无法言说的束缚。
　　一种奇异的、感同身受的情绪在他心里蔓延开来。
　　他忽然觉得，他和段洛之间的距离，在这一刻，被拉近了许多。
　　“所以，”段洛转过头，看向他，路灯的光线落入他眼底，映出一点微光，“能做自己想做的事，能为自己想要的目标拼命，其实是件很幸福的事。游歌，你很幸运。”
　　游歌看着他的眼睛，在那片惯常的漫不经心之下，他似乎看到了一丝真实的、不加掩饰的……羡慕？
　　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酸酸涩涩的。
　　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发现自己词穷了。
　　就在这时，公园草丛深处，忽然亮起了一点微弱的光，忽明忽暗，如同坠落的星辰。
　　是萤火虫。
　　紧接着，两点、三点……越来越多的光点从草丛中升起，在夜色中翩跹起舞，织成一片流动的、梦幻的光河。
　　“是萤火虫！”游歌惊喜地低呼出声，暂时忘记了刚才沉重的话题。
　　在城市里，他已经很久没见过萤火虫了。
　　段洛也看着那片闪烁的光点，脸上的线条在微弱的光线下显得柔和了许多。
　　一只特别亮的萤火虫悠悠地飞了过来，绕着长椅转了一圈，最后竟然停在了游歌放在膝盖的手背上。
　　微凉而轻盈的触感。游歌屏住呼吸，一动也不敢动，生怕惊扰了这夏夜的小精灵。
　　萤火虫在他手背上停留了几秒，尾部闪烁着柔和的光芒，仿佛一颗活的宝石。
　　段洛的目光也落在了他的手上，看着那只萤火虫，又看看游歌因为惊喜而微微睁大的眼睛，那双总是带着点疏离的眸子里，漾开了一丝极浅的笑意。
　　过了一会儿，萤火虫振翅飞走了，融入了那片光河之中。
　　游歌看着它消失的方向，心里充满了奇异的感动。
　　这个闷热而疲惫的傍晚，因为一瓶冰汽水，因为一段意外的交谈，因为这片突如其来的萤火虫，而变得格外不同。
　　“走吧，不早了。”段洛站起身，打破了沉默。
　　“嗯。”游歌也站起来，感觉身体轻松了不少。
　　回去的路上，两人依旧沉默，但气氛却不再凝滞，反而流淌着一种静谧而温和的东西。
　　路灯将他们的影子拉长，交织，分开，又再次交织。
　　快到游歌家巷口时，段洛忽然说：“下周模考，别紧张。”
　　游歌点点头：“你也是。”
　　段洛轻笑一声：“我有什么好紧张的。”
　　到了巷口，游歌停下脚步：“我到了，今天……真的谢谢你，段洛。”
　　段洛看着他，夜色中，他的目光显得格外深邃。
　　他抬手，像往常一样，揉了揉游歌的头发，这次动作格外轻柔。
　　“进去吧。”他说，“以后累了就说，别硬撑。”
　　游歌看着他，重重地点了点头：“……好。”
　　他看着段洛推着自行车转身离开，背影在夜色中渐行渐远，直到融入远处的光晕之中。
　　手背上似乎还残留着萤火虫停留时的微凉触感，而心里，却被一种温暖而坚定的情绪填满。
　　这个夏夜，连同那瓶汽水，那片萤火，和段洛那些罕见的话语，一起深深地烙印在了他的记忆里。
　　期末模拟考试的成绩出来，游歌稳居年级前三，段洛也出人意料地挤进了年级前二十，让班主任李老师都忍不住在班上点名表扬了几句。
　　张居沿咋呼着要段洛请客：“洛哥，不声不响干大事啊！必须请客庆祝！”
　　段洛懒洋洋地靠在椅子上，踢了他一脚：“滚，运气好而已。”
　　阮思尘则笑着对游歌说：“恭喜，游歌。你的复习方法很有效，段洛这次进步这么大，有你一半功劳。”
　　游歌被夸得有些不好意思，连忙摆手：“没有没有，是他自己厉害。”
　　段洛闻言，瞥了游歌一眼，嘴角微勾，没说话。
　　紧张的考试过后，距离正式放假还有几天相对轻松的时间。
　　老师们忙着讲评试卷，课程节奏放缓了些。
　　夏日午后，阳光炽烈，蝉鸣阵阵，教室里弥漫着一种考试后特有的、混合着疲惫和慵懒的气息。
　　一天下午，原本晴朗的天空毫无预兆地阴沉下来，乌云翻滚，雷声隆隆，眼看又是一场暴雨。
　　最后一节是音乐课，在专用的音乐教室里上。
　　下课铃响时，豆大的雨点已经开始噼里啪啦地砸在窗户上。
　　音乐老师宣布下课后，同学们纷纷挤在门口，看着外面的瓢泼大雨发愁。
　　“完了，没带伞！”
　　“这雨也太大了，怎么走啊！”
　　“等雨小点吧……”
　　游歌看着窗外的雨幕，叹了口气。他今天又没带伞。
　　段洛站在他旁边，双手插在裤袋里，看着外面的雨，表情没什么变化。
　　“洛哥，咋办？冲回去？”张居沿凑过来问。
　　“要冲你冲，我可不奉陪。”段洛懒洋洋地说。
　　阮思尘看了看时间：“这雨一时半会儿停不了，不如等等。”
　　同学们大多选择留在音乐教室或者附近的走廊等雨停，嘈杂一片。
　　段洛似乎被吵得有些不耐烦，他对游歌说：“跟我来。”
　　说完，他便朝着音乐教室旁边一条相对安静的走廊走去。游歌虽然不明所以，但还是跟了上去。
　　段洛走到走廊尽头一扇不起眼的木门前，从口袋里掏出一把钥匙——游歌认得，那是他随身带的、挂着一个迷你篮球挂件的钥匙串——熟练地打开了门。
　　里面是一间小琴房，摆放着一架黑色的立式钢琴，和一些乐谱架。
　　房间不大，但很整洁，窗户对着学校后的小花园，此刻被雨水冲刷得一片朦胧。
　　“这里是？”游歌有些惊讶，他都不知道学校里有这样一间琴房。
　　“以前闲着没事申请的。”段洛随口解释，关上门，隔绝了外面的嘈杂雨声和喧闹。“比外面清静。”
　　琴房里果然很安静，只有窗外的雨声和隐约的雷声。空气里弥漫着木头和旧书本的味道。
　　段洛走到钢琴前，随手打开琴盖，修长的手指在黑白色的琴键上随意按了几个音符，流淌出不成调的清脆声响。
　　游歌安静地站在门口，看着段洛站在钢琴前的背影。
　　他穿着简单的白色校服衬衫，袖子随意挽到手肘，露出线条流畅的小臂。
　　窗外晦暗的光线为他勾勒出一圈模糊的轮廓，竟带着一种平时罕见的、沉静的艺术气息。
　　“你会弹钢琴？”游歌忍不住问。他从未听段洛提起过。
　　“小时候被逼着学过几年。”段洛的语气依旧平淡，手指却开始在琴键上移动。
　　这一次，不再是杂乱的音符，而是一段流畅而略带忧伤的旋律，在雨声的伴奏下，缓缓流淌出来。
　　游歌对古典音乐了解不多，听不出这是什么曲子，只觉得那旋律优美而宁静，像雨水敲打在荷叶上，又像微风拂过林间，与他印象中段洛那种张扬不羁的气质截然不同。
　　他靠在门框上，静静地听着。
　　琴声，雨声，雷声，交织在一起，构成了一幅与世隔绝的画面。
　　在这个狭小安静的空间里，时间仿佛都慢了下来。
　　段洛弹得并不十分专注，偶尔会停顿，或者重复某几个小节，像是在回忆，又像是在即兴发挥。
　　他的侧脸在微弱的光线下显得很安静，长长的睫毛垂着，遮住了眼底的情绪。
　　一曲终了，余音在小小的琴房里回荡，渐渐被窗外的雨声覆盖。
　　段洛合上琴盖，转过身，背靠着钢琴，看向游歌：“怎么样？”
　　“……很好听。”游歌由衷地说。他确实被惊艳到了。
　　段洛扯了扯嘴角：“好久没碰，生疏了。”他走到窗边，看着外面依旧滂沱的大雨，“这雨，看来还得下一阵。”
　　游歌也走到窗边，和他并肩站着。两人沉默地看着窗外被雨水模糊的景色。
　　“你……”游歌犹豫了一下，还是问出了口，“好像很少提你家里的事。”
　　段洛的目光依旧落在窗外，声音没什么起伏：“没什么好提的。无非就是那些事，生意，应酬，期望，控制。”
　　他说得很简单，但游歌却能感受到那简单话语下的暗流汹涌。
　　他想起了段洛那天晚上在公园里说的话——“被无数条线牵着的木偶”。
　　“那你……喜欢弹钢琴吗？”游歌换了个问题。
　　段洛沉默了一下，才说：“小时候讨厌，觉得是束缚。后来……习惯了。偶尔心烦的时候，弹一弹，还算有点用。”
　　这是他第一次，如此直接地向游歌袒露内心的一角。
　　游歌心里微微一动，有一种被信任的暖流划过。
　　“其实……”游歌看着窗外，轻声说，“我有时候也挺羡慕你的。好像什么都会，什么都懂，活得……很精彩。”
　　段洛闻言，转过头看他，眼神里带着点讶异，随即化为一种复杂的情绪：“精彩？”
　　他低笑一声，那笑声里带着点自嘲：“不过是看起来而已。游歌，你看到的，只是我想让你，或者说，我能让你看到的部分。”
　　游歌怔住了，看向他。
　　段洛的眼神很深，像望不见底的寒潭，里面翻涌着游歌无法完全理解的、属于另一个世界的沉重与无奈。
　　“每个人都有不想让别人看到的角落。”段洛的声音低沉下来，“就像这间琴房，平时锁着，没人知道里面是什么样子。”
　　他的目光落在游歌脸上，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认真：“游歌，你很好。干净，简单，目标明确。别被……别被一些表面的东西迷惑了。”
　　游歌的心脏猛地一跳。段洛这话……是什么意思？是在提醒他什么？还是在……委婉地拒绝什么？
　　他看着段洛深邃的眼睛，试图从中读出更多信息，但那里面情绪太复杂，他看不透。
　　雨势渐渐小了一些，从瓢泼大雨变成了淅淅沥沥的小雨。
　　“雨小了。”段洛移开视线，恢复了平时那副漫不经心的样子，“走吧，该回去了。”
　　他拿起靠在墙边的伞——这次他带伞了。
　　两人走出琴房，段洛重新锁上门。走廊里已经没什么人了。
　　并肩走在被雨水洗刷过的、湿漉漉的校园里，空气清新而凉爽。
　　游歌的心却不像空气那么清爽，充满了各种纷乱的思绪。
　　他发现自己对段洛的了解，似乎还是太少了。他所看到的，或许真的只是冰山一角。
　　而这个认知，并没有让他退却，反而生出一种更强烈的、想要靠近、想要了解全部的渴望。
　　可是，他能吗？他有资格吗？
　　这个问题的答案，像这雨后的天空，依旧朦胧不清。
　　高二学年在期末考试的余韵中正式画上句号。
　　暑假来临，对于即将步入高三的学生来说，这可能是最后一个能稍微喘息的长假。
　　放假前一天，教室里弥漫着解放的欢快气氛。大家互相交换着同学录，约定着假期的聚会，喧嚣而热烈。
　　游歌整理着抽屉里积攒了一学期的试卷和笔记，心里盘算着暑假的学习计划。
　　他打算去找一份时间更灵活的家教兼职，既能赚钱，也能巩固知识。
　　段洛则显得心不在焉，手指在手机屏幕上快速滑动，似乎在回复什么消息，眉头微微蹙着。
　　张居沿凑过来，扒着段洛的桌子：“洛哥，暑假什么安排？要不要一起去海边？我表哥有艘游艇！”
　　“没空。”段洛头也没抬，“家里有事。”
　　“啊？又有什么事啊？天天不是这事就是那事，烦不烦。”张居沿抱怨道。
　　阮思尘也走了过来，对游歌温和地笑了笑：“游歌，暑假有什么打算？”
　　“我……应该会做家教，然后自己复习。”游歌老实回答。
　　阮思尘点点头：“挺好的。如果有需要帮忙的，或者有什么学习资料需要，可以跟我说。”
　　“谢谢阮学长。”
　　段洛这时终于放下了手机，看向游歌，忽然问道：“你家教……在哪里做？”
　　“还没确定，可能在附近找找看。”游歌说。
　　段洛沉吟了一下，说：“我小姨家有个孩子，刚上初中，数学有点跟不上，正想找个靠谱的家教。离你家好像也不远，要不要试试？”
　　游歌愣了一下，没想到段洛会给他介绍家教工作。
　　这无疑是个很好的机会，对方是段洛的亲戚，应该不会太苛刻，而且距离也近。
　　“我……我可以吗？”游歌有些不确定。
　　“有什么不可以的？你成绩摆在这儿。”段洛说得理所当然，“我跟我小姨说一声，你把联系方式给她，你们自己谈。”
　　“……好，谢谢你，段洛。”游歌心里感激，这解决了他一个大难题。
　　“小事。”段洛摆摆手。
　　张居沿在一旁看着，眼神在段洛和游歌之间转了转，露出一个暧昧的笑容，被段洛瞪了一眼后，才讪讪地摸了摸鼻子。
　　放学后，大家各自收拾东西准备离开，迎接漫长的暑假。
　　游歌把最后一本书塞进书包，拉上拉链，心里竟生出几分不舍。
　　这意味着，将有将近两个月的时间，不能每天见到段洛了。
　　“游歌。”段洛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游歌回过头。
　　段洛站在夕阳的光晕里，手里拿着手机，看着他：“保持联系。”
　　他的语气很平常，就像在说“明天见”一样自然。但游歌的心却因为这四个字，而剧烈地跳动起来。
　　“……嗯。”他用力点了点头。
　　段洛似乎笑了笑，然后抬手，像往常一样揉了揉他的头发：“走了。”
　　他转身，和等在不远处的张居沿、阮思尘汇合，三人一起朝着校门口走去。
　　游歌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心里空落落的，又胀鼓鼓的，充满了某种酸涩而甜蜜的期待。
　　暑假正式开始。
　　游歌很快和段洛的小姨取得了联系，并且顺利得到了那份家教工作。
　　对方是个很和善的女士，孩子也很听话，工作环境很好，报酬也合理。游歌很珍惜这个机会，教得格外用心。
　　空闲时间，他则严格执行着自己制定的复习计划，每天泡在图书馆或者家里看书做题。日子过得忙碌而充实。
　　段洛果然很忙，游歌从他偶尔发的朋友圈碎片和零星的信息里能拼凑出一点痕迹——家族旅行、商业酒会、还有各种名目的培训和课程。
　　他的世界，是游歌完全无法想象的广阔和繁忙。
　　但他们并没有断联。段洛会在他深夜刷题时，突然发来一张某个海岛夜景的照片，附言「吵死了，还是图书馆安静」；会在游歌抱怨某道竞赛题太难时，甩过来一个解题思路的截图，虽然往往附带一句「这都不会？游老师退步了啊」。
　　游歌也会偶尔给他发信息，说说家教的趣事，或者问他某个问题。
　　段洛的回覆通常延迟，且言简意赅，但总会回。
　　有一次，游歌在图书馆遇到一个很难的物理模型，琢磨了半天也没头绪，拍照发给了段洛。
　　等了很久没有回复，他以为段洛在忙，便自己继续死磕。
　　直到晚上十点多，他的手机才震动起来，是段洛发来的视频通话请求。
　　游歌愣了一下，心跳莫名加速，他环顾了一下安静的房间，深吸一口气，按下了接听键。
　　屏幕亮起，段洛的脸出现在画面中。
　　他似乎在酒店房间里，穿着宽松的浴袍，头发湿漉漉的，背景是豪华的落地窗和城市的璀璨夜景。
　　“这么晚了，还没睡？”段洛的声音带着点刚洗完澡的慵懒沙哑，透过听筒传来，有种别样的磁性。
　　“还、还在看书。”游歌有些紧张，下意识地理了理自己有些乱的头发。
　　“那道题我看了，”段洛切入正题，他拿起放在旁边的平板电脑，上面已经画好了示意图，“你看这里，你的受力分析漏了一个……”
　　他开始讲解，思路清晰，语言简洁。游歌看着屏幕上他专注的侧脸和滑动的手指，听着他低沉的声音，感觉脸颊有些发烫，注意力很难完全集中在题目上。
　　“……懂了没？”段洛讲完，抬眼看向屏幕。
　　游歌慌忙点头：“懂了懂了！谢谢！”
　　段洛看着他那副有点慌乱的样子，挑了挑眉：“游老师，你脸怎么这么红？空调没开？”
　　“……开了，可能……有点热。”游歌支支吾吾。
　　段洛低低地笑了一声，没再追问。“懂了就行，我挂了，还有点事。”
　　“嗯，再见。”
　　视频挂断，游歌看着恢复漆黑的手机屏幕，长长地舒了口气，感觉自己心跳快得像是刚跑完一千米。
　　他摸了摸自己依旧发烫的脸颊，心里暗骂自己没出息。
　　这只是个普通的视频讲题而已！
　　可是……段洛刚刚洗完澡的样子，湿漉漉的头发，慵懒的语调……不断地在他脑海里回放。
　　这个暑假，因为这些断断续续的联系，而变得不再漫长难熬。
　　游歌感觉自己像是风筝，而段洛就是那根牵着他的线，无论飞到哪里，都知道有一份羁绊在另一端。
　　然而，他也清晰地感觉到那条无形的边界依然存在。
　　段洛从不跟他深入谈论他的家庭和他的“正事”，游歌也识趣地从不追问。
　　他们默契地停留在安全区——学习，生活琐事，偶尔的玩笑。
　　游歌知道，有些领域，是他无法，也无力踏入的。
　　他能拥有的，就是现在这样，不远不近的、带着距离的靠近。
　　这就够了。他对自己说。
　　在暑假接近尾声的一个夜晚，游歌再次拿出了那个上锁的木盒。
　　他没有打开，只是用手指轻轻摩挲着冰凉的锁扣。
　　里面那封未送出的信，是他青春里最盛大也最隐秘的秘密。
　　他将木盒放回原处，锁好抽屉。
　　窗外，夏夜的星空璀璨。明天，就是高三了。
　　等待他们的，将是更加激烈的战场，和更加不确定的未来。
　　但他知道，无论前路如何，那个叫做段洛的少年，已经在他心里，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记。
　　这份感情，或许永远无法见光，但它会成为他黑暗旅途中的一点萤火，支撑着他，继续勇敢地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