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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闪电 ...

  •   裴多菲躺在床上,翻来覆去难以入眠。她抵抗不了暑意,刚换的睡衣被汗浸湿,胸口闷得慌。
      是要下暴雨的征兆。
      她起身下床,推开门走进阳台,爬上老摇椅,慢悠悠晃着。这种天气看不了星星,她只是想出来透透气。
      其实还有一个原因:蔷薇的花香或许能盖过沐浴露的味道。
      在她意识模糊之际,一道闪电撕裂云层,直插山堑。一秒两秒三秒...预想中的雷鸣声没有到来。
      她缓缓睁开双眼,又一道闪电从蓝到发黑的天空劈下。
      漆黑的天空蓦然亮白一片,老式摄影机晃眼的闪光灯般照亮镜头里的所有事物。在裴多菲狭窄的镜头里,男人微仰起头,目光落的很远,骤白的天色让他微眯起双眼,柔顺的黑发在白色光源下,像一颗孢子植物。
      他纤长的手指随意地把玩着一只黑金打火机,“咔嚓”一声,小火苗摇曳生姿。“咔嚓”一声,裴多菲眨了一下眼,配合闪电的曝光,拍下这张照片。
      世界回归黑暗。
      裴多菲将脑子里的话原封不动地说出口:“想戒烟的人最先戒掉的应该是打火机。”
      苏既白手指一顿,将打火机揣进兜里,脸转过来,眸色深深:“终于舍得开口跟我讲话了?”
      裴多菲霎时窘迫,努努嘴:“说得我好像冷暴力你似的。”
      “你没有冷暴力,你只是给我们之间划了一条三八线。”
      苏既白笑着,瞳孔里凛凛寒意直逼她眼底,眉间一如初见,仍是一团顽固不化的冷雪。
      听起来像在骂她。
      他们之间的气氛很奇怪,就像这暴雨前的空气,谁都不知道在那个零界点,大雨会倾盆而下。
      裴多菲觉得她们应该谈一些轻松点的话题,但他们并不相熟,她冥思苦想许久,两条眉毛快打结,脑海中突然出现一面蓝色的墙。
      “今天我去镇上,路过一家影音店,在放你唱的歌。”
      她想,如果今后他离开,那座影音店的唱片将是他们剩下的唯一交集,而那张唱片还存在随时被人买走的风险。
      苏既白似乎很意外,眉尾轻轻上挑:“我的唱片?”
      “对,蓝黑色封面,我正巧听到《凌霄阁下》,很好听。”词写得超酸。
      后面一句她没说,怕勾起他的伤心情事。
      裴多菲一直觉得苏既白思考问题时候的神情特别可爱,只有这个时候,他眉头才会有一丝茫然的春意,瞳仁全部漏出来,有一种惊讶之意,配合他面无表情呆滞的脸,格外憨直。
      她非常喜欢的融雪时刻。
      就比如现在。
      但只有短暂的一瞬间,过后,他的眉间就重新落满雪。
      “那是我几年前自费做的。”他的眼皮盖住一小瓣瞳孔,连意外的情绪都收起
      “自费?”
      “对。十八岁的时候,我特别喜欢音乐,当时我觉得这一辈子我都会耗费在音乐上。也是那一年,公司告诉我音乐这条路很窄,我应该留在大银屏上,可是直到现在大银屏这条路我还是一窍不通。我们总是事与愿违。”
      他的语言写满遗憾,神情却云淡风轻一片。
      他继续道:“我被公司做完思想工作后,错愕许久,我设想的未来被厚厚的计划表、试戏通知、各种剧本取而代之,我知道按照公司规划的路走,我依旧可以过得很好,但我总觉得不该如此。所以我做了人生中唯一一次最冲动的事——订了最早的机票,从北京飞往香港。”
      “那天夜里,我去爬了太平山,因为很早之前我就听说,在太平山顶可以看到香港最繁华地段的夜景。我去想看一看。”
      “唱片的封面,就是那一晚的太平山吗?”
      苏既白笑:“是的。”
      照片里没有华灯初上的夜景,裴多菲觉得好可惜。
      她从摇椅上爬起,坐在离他近一点都小矮凳上,托腮看着远处群山的黑色剪影:“你选了一个最丑的角度,让它看起来像座平平无奇的山。”
      苏既白也坐下,看着她:“你说得对,它就是平平无奇,跟你带我爬的理山没有什么不同。”
      说这句话时,苏既白的眉宇是轻松的。
      但她没看见。

      远处的山没有一丝光亮,裴多菲想太平山上应该装了许多漂亮的夜灯。
      她眸中滑下一丝落寞情绪,遗憾道:“理山没有白加道,也没有凌霄阁。”
      苏既白提醒道:“太平山也没有整片的扶桑花田。”
      “这两者能比吗?”
      她偏头看进他眼睛,游乐园的眼睛,或许现在是维多利亚港的眼睛。
      慢慢地,他头偏了一个角度,眼底的维多利亚港暗下去,浮现出群山的黑:“为什么不能比呢?真要比的话,理山比太平山多两个笔划。”
      裴多菲接受了他的冷笑话,扯了一下嘴角:“你说的好有道理。”
      他眼角弯出新月的弧度,只一瞬间就回收,裴多菲都怀疑那一瞬间是她的错觉。
      他继续讲着他的太平山往事:“所以就是那天,我发现我向往的东西也只是仅此而已。我没有被维多利亚港震撼到,只觉得山顶好冷,要多添衣。”
      “下山之后,我直接买了返程票,在飞机上写的第一首歌,就是你听到的《凌霄阁下》。后来我又写了几首,自己做了一张专辑,给我短暂的音乐生涯的小小纪念。”
      苏既白的情绪太淡了,淡到裴多菲总觉得他在掩饰落寞。
      她真想跟他说:不要装松弛了哥,我知道你很不甘心。
      但她没资格品头论足,到嘴边变成一句赞赏:“你工作效率还挺高的。”
      苏既白突然发现,比起反复点燃打火机、吃甜到掉牙的糖,跟她聊天,更能缓解他的戒断反应。
      他笑着调侃道:“谢谢夸奖,能得到你的认可真不容易。”

      第三道闪电劈下,天空煞白,群山像高斯模糊后的影像。在这0.3秒的光明里,裴多菲看清了苏既白的特写。大面积的黑白色块,和一小块嘴唇的粉。
      她问出从一开始就盘亘在她心中的问题:“现在呢,还喜欢吗?”
      苏既白垂眸,眼底泛着盈盈水光,是下过雨的维多利亚港。
      一声惊雷排山倒海而来,远山连着木屋连着她,共振。
      雷声盖过他的声音。
      但他的口型很清晰。
      他说的是“喜欢”。

      苏既白觉得裴多菲的情绪太过来去自如,明明刚大哭一场,下一秒就能若无其事地肿着眼睛跟他促膝长谈。
      他想,如果裴多菲把他当作情感调节剂的话,他会很乐意效劳。
      所以他讲了很多不重要的细节,讲群山外的故事,讲维多利亚港。他也讲自己对这里的山的留恋,夹在平铺直叙的回忆里。
      他们心照不宣地回避了不愉快的话题,天南海北的两个灵魂是密度更大的雨,交融在暴风雨的前夜里。

      窗外是叮叮咚咚的暴风骤雨,裴多菲窝在床上,脑海里有一台内存极小的放映机,不断重播着苏既白的那声“喜欢。”
      她在今晚做了一个小小的决定:以后有钱了,第一件事就是去把苏既白的唯一一份唱片买回来。
      用一百二十块去买他的青春和夭折的梦,简直是天底下最划算的交易。

      一整夜的大雨将空气洗刷彻底,太阳高悬,光穿云破雾而来,天际的云被煎出熟粉。
      裴多菲吃完早饭,坐在院子里安静看书。
      此刻的咬文嚼字的她还不知道,这个平和明亮的清晨,才是真正的暴风雨前夕。

      堂屋里装着三个人。
      裴多菲站在红木太师椅边上,素净的脸上表情过于寡淡,像用色古典的仕女图,平面得有些呆板。
      沈炼的母亲,叶绯丽女士,站在东侧的雕花交椅前,牛皮小高跟、古法香云纱旗袍、香奈儿包包、粉扑脸,朱砂唇,弯月眉,每一部分都与这里格格不入。她的表情谨慎而僵硬,双手抱胸,时不时用纤白的手虚掩口鼻。她的提防之意写在小腿胫骨里,偌大的空间不敢多迈一步,连窄小裙摆都在留意有没有不小心碰到陈旧的桌椅。
      沈炼的姑姑沈如云女士,站在叶绯丽旁边,情如姐妹,像一对工整的粉彩盘口瓶。
      叶绯丽最先开口:“我想跟你谈谈我儿子沈炼的事。”
      她的普通话闽南腔调很浓,讲出来也不太顺畅。
      裴多菲微笑着,嘴里是对某个不在场人物的讥讽:“阿姨,我觉得被人甩了还要哭哭啼啼回家找妈咪来我这里撑腰是非常幼稚的行为。”
      仔细算来,今天是这么久以来裴多菲第二次与叶绯丽见面,第一次是在高朋满座的五星级酒店。
      一个时髦的美丽女人,驱车几十公里,只为了处理儿子那点破烂情事。
      她昂贵的手工皮鞋上沾了不少雨后黏腻的土。
      叶绯丽很擅长控制表情,她维持着端庄模样,这是她以为的作为高贵女人的修养。即使她的脸蛋盖了一层粉也能看出底下不太好看的鸭蛋青色。
      “小炼说你脚踏两只船。”
      她找了许久措辞,想用最委婉的话表达出来。可惜只有这样说最简单直白。修养第二,不让别人感到难堪。
      很显然她不知道,她的到来已经足够让裴多菲难堪。
      裴多菲语塞:“他就是这么跟您说的?”
      叶绯丽好看的腮帮子瘪下去,眼底是漏泄的犹豫与不解,她迟疑道:“难道有另一种版本?”
      裴多菲明眸若雨,淅淅沥沥落在对面的两个女人身上。最纯粹的雨,没有丝毫感情,公允而无私。
      她笑起来,眼下的红色胎记因为苹果肌鼓起而弯下去,像一个哭的表情:“阿姨会听吗?一边是亲生儿子,一边是害您儿子受情伤的可恶女人。您会相信谁的版本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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