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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数字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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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天下过一场暴雨,山中菌类由于潮湿天气,疯狂冒头。月亮的影子才偏移苏既白一个眼尾的角度,竹篓就已经被装满。
裴多菲蹲在地上,小心翼翼地用青苔包裹菌子,背上竹篓,自然地朝一旁的苏既白伸手。
他们要继续赶路了。
苏既白心领神会地扣住她手腕,任由裴多菲领着走,他虽第一次进山,但依稀能分辨出,他们在往北走,离小山村越来越远。世界上墨色、深绿、月色,以及裴多菲的靛蓝。
他们越走越开阔,月色越稀薄,天光越亮。直至裴多菲不着痕迹地抽回她的手。
前方亮的不似是天光,而是白炽灯和镁光灯的冷光。苏既白隐约能听见潮水的声音。
他们走出遮天蔽日的大乔木林,凛冽的风就纷纷席卷而来,灌进人的口鼻,满腔腥咸。
味觉是有记忆的。
十八岁那年,他在红港,半夜偷闲去太平山,哼哧哼哧爬到半山腰时,山路上零星的街灯全部短路,他自认倒霉,停下俯瞰二十一世纪最挺拔最繁华的钢铁森林。眺望维多利亚港的时候,被这个味道撞个满怀。
他们面前,都曾有一小片海。
蔚蓝的天与海之下,是靛蓝色的裴多菲,她蹲在将开未开的扶桑花从中,声音同海风一起灌进他耳朵:“扶桑开花的时间很短,清晨开,日暮时分就会凋谢。所以要等一等。”
苏既白点头答好,安静地望着暗流涌动的大海。心里计算着距离,低声呢喃道:“原来要走这么远。”
“不远的。”裴多菲走到他身边,拉着他一齐坐下,“跟开车相比的话,不远的。”
车需要绕远路,但人只要翻越一座山。
可是——
裴多菲略遗憾道:“住在小山村里的很多人,可能一辈子都不知道,在山的那边,他们的背面,是辽阔的海。”
苏既白正要说什么,转过头,看见她琥珀色的眸子里缓缓升起一点玫瑰橘色的小亮点,从暗淡变炽热。她水润到几近透明的半圆形瞳仁,像一枚小小的琥珀,封锁着世界上最小的太阳标本。
这是世界上最壮丽的日出。
“我记得你们城里人很喜欢看日出的。”就像她这个南方人喜欢看雪。
裴多菲的本意是收了人家五百块钱,她应该尽职尽责,特意选了一处跟“扶桑”的名字很应景的,可以看到海上日出的扶桑花田。但没想到,这家伙似乎并不领情。
苏既白移开视线,笑道:“我已经看到了。”
绯色朝霞隔开了海和天,是鹊桥,是第三者,是数字三。
裴多菲今天兴致并不高。她换了衣裙,摘下铜铃,在书桌前枯坐良久。
桌上的鱼缸已经空空,但一想起那晚,她就觉得毛骨悚然。
沈炼一定是认出那条鱼不是他买的那只,才弄死的。不过只是一条鱼而已,一张十元钞票可以买一整箱的鱼。
可他偏偏一条鱼都不放过。
裴多菲长叹一口气,弯腰从床头柜里抽出一只小木盒,打开,是满满一箱钞票。
她攒了两年。
一角五角一元的硬币,各个面值的纸币都有,一共三万两千七百四十二快三,加上今天卖菌子的两百零二和苏既白给她的五百,一共三万三千二百四十五块三。
还差一点点。
她把钱整理好,放回床头柜,抓两把头发,朝窗户走去。
她的手攀上窗框时,脑海中不可遏制地想起阿婆强忍眼泪的干枯眼眶。
为什么当初不拒绝呢?
明明是可以拒绝的,明明是用钱和时间可以解决的事情。
她手指颤抖着,小臂渐渐泄力,扶着木墙一点点像融化的蜡油一样瘫下去,凝固成不好看的形状。
那年她十七岁,阿婆重病,卖掉市里的房子,花去全部积蓄,仍不够医药费。她不认识什么亲戚,借钱无门,这时候沈炼一家站出来,说他可以帮忙。她千恩万谢,就差叫声亲爹亲娘。
后来沈炼向她表白,说喜欢她好久,希望她能给他一次机会。
到底是谁给谁机会?
她说她需要一些时间考虑,她的阿婆还在医院,她还需要上学,没有谈恋爱的功夫。
沈炼千依百顺说着好。那天之后,他变本加厉对她好。
人人都说沈炼温柔体贴会爱人,人人都在劝她皈依沈炼。
“沈家出钱出力又出人,你有什么不满意。”
“我们都讲对的时间对的人,好饭要趁早,小妹你要抓紧。”
“阿妹你再不答应,小沈同学要熬成黄脸老公公了。”
“要是我的话,我直接以身相许喽!”
她不懂,她什么都没做,却成了千夫所指,成了心肠最硬的那一个。
她更不懂,为什么沈炼对她的援助要以以身相许为代价。
事情很快传到老师耳朵里,老师的训斥竟然变得很动听。她眼里的焦急不是假的,别人都在看她笑话怂恿她,但老师在关心她。
“裴多菲,你还记得作为学生的第一要务吗?”
“你家里有困难为什么不告诉老师呢?”
“多菲,老师更希望看到你的名字在学校荣誉榜而不是八卦论坛。”
“菲菲,要沉住气,好吗?”
多悦耳。
裴多菲在老师的一通厉色的狂轰乱炸后,终于笑出来了。
老师却觉得这是挑衅,只有厚脸皮的学生才会笑得如此不知廉耻。
裴多菲解释道,老师我是真的很开心,这是我最近听过最称心的话了。可是老师你不能偏心,因为始作俑者不是我,我看见他就像孙悟空听见紧箍咒。
裴多菲以为战线拉长,沈炼就会索然无味,毕竟穷追猛打也会累。
但裴多菲还不知道,他偏偏是个犟种。
那个周末,裴多菲回宿舍,一眼看到在楼下等待的他。他说只是想请她吃个饭,他妈妈做了蚵仔面。
裴多菲想说我不爱吃蚵仔面,只是学校食堂只有这个味道比较好而已。她没说出口,她并不擅长拒绝别人的好意。
司机开路虎,她和沈炼坐后排,不知道是晕车还是什么,她有点想干呕。
一切都很正常,下车时候,沈炼主动下车给她开车门。
对她来说,这是没用的修养。
进酒店后,沈炼突然牵住她的手。
挣脱不开。
沈炼说,这是礼仪,是规矩,我们要遵守。
裴多菲内心翻白眼。她虽然第一次进五星级酒店,但她不是白痴。
开门的是沈炼父母。
沈炼没有说他们会在。
再往里走,晴天霹雳。
饭桌上一圈和颜悦色、光鲜亮丽的长辈。
裴多菲认为沈炼用这种手段逼宫是完全不道德的。
家长们已经看见他们紧扣的手——看见她被紧扣的手。
她现在想松开已经来不及。
她没办法说出你们眼中的公子哥好好学生用强硬手段让她就范,车是她自己坐的,路是自己走的,说不清的。就算说了,他们也不会站在她这边。
他们要的只是两全其美的答案,答案不完美他们也会做和事佬,做媒婆,给这段关系一个巧言令色的书写。
她现在敢说一个“不”字,就是不仁不义,就是白眼狼,就是农夫怀里的蛇。
原本两个人的事情为什么变得这么复杂?为什么要牵扯家长出面?他太聪明了,在绝对的强权和极度的不对等面前,她只能低头。
那天以后,她成为了沈炼的另一半,他整个家族的女朋友。
裴多菲头靠在木墙上,安静地流着眼泪。
她记得饭桌上每个人的眼神,他们有着不同的喜悦、欣慰、慈爱、惊讶,她还看到他们各种情绪下的鄙夷、戏谑、高高在上。
他们甚至连她的名字都不清楚,却先一步接受了她成为沈炼的谁谁谁的事实。
在他们眼中,沈家的恩赐,让她以这种方式偿还,是便宜了她。
所以她不能捡了便宜还卖乖。
她成了自己的嫁妆。
难道她要怪罪自己的心软和温顺吗?
可是语文老师讲过,字典和古籍都嘉奖的词,为什么会成为刺向她的利剑呢?
她早早被封印在未干透的墨水里,每个字都是她的牢笼。
虚掩的门被推开,裴多菲丝毫没有察觉。
苏既白走进夜色未干的墨,看见少女芭蕉叶一样披散的头发,她蜷在里面,是一团青涩的芭蕉。
他以为她又像上次那样睡着,所以轻唤她一声。
“裴多菲。”
没有反应。
他蹑手蹑脚走近,蹲下来,看见一张快溺水的脸。
苏既白捧起她的脸,试图用拇指擦掉她的眼泪,但无济于事,越擦越多。
“你为什么一直哭?”他音域低,语调再软下来,飘进裴多菲耳朵,像下了一场粗粝的小雪。
裴多菲没有说话,眼泪机械地从眼眶落下,已经没了情绪。他们在黑暗中,无声地注视着彼此的脸,一臂的距离,呼吸没办法交缠,橙花和清茶的味道纠缠不清,像刚刚完成一场□□的气味,疏离又亲近。
到后来,她不流眼泪,只是对视,视线落在他粉蔷薇似的嘴唇上,没头没尾地问:“你怎么知道我叫裴多菲?”
阿婆跟他语言不通,他也从没问过她。
“等你哪天不流泪了我就告诉你。”
她别开头,胡乱抹着自己过度水润度脸,低声嘟囔:“我才不稀罕知道。”
苏既白笑:“嗯,不稀罕。”
苏既白很难将眼前这个哭到快溺水的女孩跟前几天那个朝气蓬勃狡黠机灵女孩对上号。
他回忆起他来到这座小山村的第一天。
他拿着一张手绘地图,驱车几个小时去镇上买浴桶。
午后阳光刺眼,他拉上手刹,熄了火,窝进舒适的驾驶座,不想挪动。
手伸进口袋里想掏糖,最近在戒烟,靠这个解馋。
但他掏遍口袋没找出一颗,只有裴多菲的作业纸,他兴致缺缺地展开抚平。
这家伙简直是路痴,东西南北全搞错。他绕了好大一圈才找到那家店。
铅笔作画,很多地方都磨出黑灰色,他想,她当时手心应该出了不少汗。
在或深或浅杂乱无章的灰黑色之中,在左下角的位置,他依稀辨认出拓印的字迹。
这应该是作业本的前几页,小主人签名字的时候力道深厚,全拓在了空白页。
苏既白鬼使神差地伸出手指,一点点将痕迹晕染开,在密云般碳灰的作业纸上,慢慢的、拨云见日般的出现了几个字:
高二一班
裴多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