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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汽车中的婚礼》 ...

  •   第二天一早,裴多菲发现,她的蝴蝶鲤死了。
      它的尸体附在干净的水面,苍白而僵硬,她想,奥菲利亚溺死时大概也是这样的,像字迹凌乱的小说废稿,不明不白、无头无尾的剧情,一点都不美。
      她胃里翻腾出酸,一股脑地涌上来,全部变成黄黄白白的呕吐物。
      眼泪滚下来,落进呕吐物里,很快被吞噬,她就这样看着自己的眼泪,一滴一滴消逝,她什么也做不了。
      她再也不想养蝴蝶鲤了。

      苏既白推开门前,以为她感冒严重到干呕。走近了才发现,事实比他想得还要严重很多。
      裴多菲哭时没声音,像一场小雨落进安静的河。
      他能分辨什么是生理泪水,什么是伤心的泪。
      苏既白蹲下来轻轻抚着她的背,温暖的手心烘烤着她后背的皮肤,一下又一下,想烤干她的眼泪。
      裴多菲怔怔出神,不知道在看哪儿,嘴里喃喃道:“苏既白,我的小鱼死了。”
      苏既白的手心碰上她因干瘦而凸起的肩胛骨,觉得心脏也被膈了一下,他停顿两秒,动作更轻更慢,说话也慢悠悠的:“没关系,我们可以再买一条。”
      “再买一条也会死的。”
      “那就再买一条。”
      “有什么用?”
      “下一条永远都是活的,永远都在等你去买。”
      “但他们都会死,我根本养不好。”
      苏既白想了一会,说:“河水和井水的成分太复杂,确实不适合观赏鱼生存。你不要责怪自己。”
      裴多菲擦掉摇摇欲坠的眼泪,对上苏既白的眼睛:“我知道,可我给不了它们想要的环境。”
      她出神涣散的眼睛终于聚了神,苏既白眉毛舒展开,势必要做一块养人的玉,继续安抚道:“我们可以努力去改变,不是吗?”
      我们?裴多菲眼里满是困惑,他们之间仅有一束扶桑花和一只蝴蝶鲤的交情,他用的哪一种决心谈的我们?他用的什么样的勇气去畅想的未来?
      可能对娱乐圈的人来说,一句暧昧不明的话脆弱的像宫廷剧里一根手指就可以捅破的窗户纸,可是对她来说,是整个亚热带季风气候的重量。
      裴多菲过了良久,才扯出一个笑,答着“好”。她会努力去改变,她一直在努力改变,但是,还没到时候。
      她没有把他的话当真,她想他也不会放在心上。

      早饭时间,阿婆给煮了一大锅梨子水。苏既白也半推半就喝了一小碗。裴多菲猜阿婆煮太久,把梨子都熬苦。
      阳光公允的落在院子里的每个角落,将阿婆银灰色头发照得宛若新雪。苏既白坐在檐下的八仙桌边一口一口泯着梨子水,瓷白色小臂架在红漆木上,有一种快融化的感觉。
      一天之中,最美好、安静、热烈的时刻。
      裴多菲支着脑袋,用汤匙百无聊赖地搅和着碗里橙得发褐的水。
      裴怜清放下碗筷,两条单色眉毛拧在一块,搓着满是老茧的双手,用闽南话问她:“被人欺负了?怎么眼睛红红?”
      汤匙贴着碗壁碰出一声脆响,裴多菲回过神,笑着摇头:“没有,是昨晚没睡好。”
      裴怜清将信将疑道:“被人欺负了要跟阿婆说。”
      裴多菲点点头,将碗里的水一饮而尽。
      裴怜清神色突然严肃,一双干涸的眼睛静静凝视着她:“阿妹,我知道你不快乐。”
      裴多菲说话带着鼻音:“阿婆——”
      “你让阿婆把话说完。阿婆虽然年纪大了,但脑子还是清醒的。你告诉阿婆,是不是偷偷谈恋爱了?”
      “没有啊,阿婆。”裴多菲双手紧紧扣住两侧腿肉,努力让自己神色如常。
      “阿妹,你骗不了阿婆的。你瞒着阿婆夜夜去找那个人。”
      裴多菲听了阿婆的话,只觉得浑身血液在倒流,指尖一点点坚硬发凉,她僵硬地转过头,难以置信道:“阿婆,你怎么知道的?”
      老太叹着粗气,棕褐色的面庞裂成一块一块缺水的土地:“我不是老糊涂。阿妹你也不要糊涂。”
      裴多菲鼻子发酸,胃里的梨子水反涌上喉咙,连呼吸都是苦的:“我没有。”
      “无论怎么样,跟那个人断了。”
      裴多菲生平第一次听阿婆说如此决绝的话。
      无数可能的汉字在她胸腔打架,她深呼吸一口压下去,幽幽叹息:“还断不了。”
      苏既白听不懂她们在说些什么,但他能感受到,两个人都不太愉快。裴多菲那张脸在透亮的阳光下,下起潮湿的雨,朦朦胧胧的,语焉不详着。
      老太拔高音量,脸上弯弯曲曲的河道被拉得笔直:“你要跟阿婆耍小脾气吗?你确定你要在我们这个山沟沟里捡个大字不识的男人,断送自己一生?菲菲,你是读过几年书的,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的。”
      在阿婆眼里,她此时此刻,是个一心扑在恋爱上,整夜与男人私会,荒废学业与事业,浪费生命的败家女。
      难道不是吗?没有一个字是虚构的,每一个笔划,横、竖、折、撇、捺、勾、点,笔笔钻心。
      她蜡在那里,似乎想把自己燃尽:“我有我的难处。”
      老太眼看着少女一点点熄灭。有外人在,她不能流泪,不能捶打自己刺痛的心,她只有一口肆无忌惮的方言,可以坦然地诉说自己的懊悔:“阿婆当初就不应该答应你让你留下。你在这荒山野岭陪着我一个半身入土的老太婆能有什么未来?是我耽误你。”
      “陪阿婆是我心甘情愿,再说,我才十九岁,我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但是阿婆,你除了我还有什么呢?
      为了阿婆这个唯一的亲人,裴多菲可以暂时放弃很多东西,比如学业、比如尊严、比如自由、比如时间。
      医生说阿婆的时间已经不多,最后一段安稳时光,是她能给阿婆最后的东西。
      但她好像还是搞砸了。
      风将阳光吹碎,破裂成金色的海,扑落在人脚边,打湿每一双鞋。

      凌晨两点半,裴多菲系好铜铃,换上洗的有点褪色的靛蓝色衣服,推开房门。
      她风风火火出门,被一句不冷不热的话绊了一跤。
      “感冒还没好全就上山吗?”
      苏既白从暗处走出来,脸沉没在夜色中,一双眼睛像刚写下的未干的墨,裴多菲觉得那是两个完美的句号。
      古人写字,似乎是没有标点符号的。裴多菲想到这,收回了自己牵强附会的譬喻。她希望语文老师不要怪罪她。
      “睡了两天,我已经好很多了。”裴多菲自顾自往前走,走到楼梯口,她停下来,对与她相隔不到半米的人说,“我要上山,你不要跟着我。”
      苏既白与她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正好能看到她眼里的小月牙,笑道:“我知道。”
      裴多菲无奈:“知道你还跟?”
      “你送我的扶桑花枯了,我想摘点新的。”苏既白站在那,像一道冷冷的月光。
      很拙劣的借口,裴多菲挑眉,装作不知道:“我会帮你带的。”
      “我想自己摘。”
      “你很碍事。”
      “五百块。”苏既白慢悠悠竖起五根手指。
      “行。”没有人会跟钱过不去。
      一裴多菲很没骨气地被五百块收买。她很气愤,苏既白可以轻而易举的拿捏她的弱点。
      或许是大多数人都弱点。

      整个村庄都在沉睡。
      虫鸣声此起彼伏,夜色是紧闭的眼皮,裴多菲的铜铃是苏既白唯一的锚点。
      裴多菲一路上一步三回头,生怕他这个财神爷有什么闪失。她差点就摘下自己的铃铛给他系上:“我真不明白,你为什么非要跟来。”
      身后的人沉默良久,冷不丁冒出一句:“我也不明白你。”
      “什么?”
      “或许我什么人都不明白。”或许就是各有各的难处而已。
      裴多菲被他搞得一头雾水:“你在说梦话吗?”
      “......”

      快进山时,裴多菲对他千叮咛万嘱咐:一定要跟紧我。
      苏既白突然有点后悔,他看起来真的给她造成了不小的困扰。
      要不到时候再加五百?
      苏既白还在思考给什么价格比较合适的时候,眼前突然袖风一扫,随即出现一只秀气洁白的手。橙花的香气,叶脉的掌纹,糯米糍的手掌肉。
      “你拉着我的手吧。”做这个决定,她只用了两秒,但伸出手后,她就后悔了。
      不合适,太不合适了。再怎么说,她现在还是别人的女朋友,她在心中狠狠唾弃着自己薄弱的道德观念。
      晚风吹得树叶沙沙响,浓郁的蓝染上男人柔软的发梢。她很自然地想到某个夜晚,她的牙齿嵌进的皮肉。
      并没有什么可羞耻的不是吗?
      咬都咬了,还怕什么牵手?于是,心安理得地等着他那只手。
      暗如泥沼的夜色像一小截菲林胶卷,刻下裴多菲将手伸出的那一帧。
      苏既白脑海中迅速出现二十世纪初电影产业的婴儿时期,婴儿般的实验短片,他反复观摩过的四分钟电影《汽车中的婚礼》。
      两种手叠加在一起,使苏既白目眩。亦真亦假中,他竟觉得裴多菲的某根手指上应该戴一枚戒指。
      他想他是中了电影的毒,加上缺少睡眠,才让自己的思绪如此不着边际。
      苏既白低下头自嘲笑笑,抬手,轻轻扣住她手腕,尾音像蓬松的蒲公英,风一吹就会飘走:“这样安心了?”
      他掌心的温度以一种蚂蚁啃噬苹果心的速度由静脉攀升至她的心脏。同沈炼完全不同的,有温度、有力量、不僭越的手。她有些分不清现在的脸红是因为哪只手了。
      但裴多菲不得不承认,被钞票握住的感觉,确实很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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